項升

(東北師范大學日本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24)

稻盛和夫是日本著名企業(yè)家，他曾經把一家只有8個人的小工廠，發(fā)展成擁有6.5萬員工的大企業(yè)集團，這便是聲名遠播的京瓷公司。不僅如此，稻盛的業(yè)績還包括52歲時創(chuàng)建KDDI，現在已經成為日本第二大電信公司。2001年，京瓷和KDDI都進入了美國《財富》雜志的世界500強名單。

從建立“西部開發(fā)獎學基金”算起，稻盛和夫和中國已經有了很深的緣分。2011年2月的一天，學生打電話來，說一家人正在觀看央視《稻盛和夫的經營哲學》欄目。長期關注稻盛哲學的我馬上打開電視，熒屏上出現的正是十年前在東北師大發(fā)表過演講，至今仍然精神矍鑠的企業(yè)家稻盛和夫。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知道了他的名字，這固然和媒體的宣傳不無關系，但更多的還是源于稻盛作為企業(yè)家的魅力。書店里好多年輕的學子都在捧讀《稻盛和夫的經營哲學》，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痘罘ā芬话嬖侔妫钚鲁霭娴氖恰痘罘?4):開始你的明心之路》(東方出版社2011年)，其中涉及稻盛和夫人生觀的形成，對社會的思考，信仰對人類的意義以及提高心性的方法等。中國人熱衷于了解世界知名企業(yè)家，但是在媒體上進行宣傳，發(fā)行一些勵志書籍，并不能培養(yǎng)杰出的企業(yè)家。本文將從《活法(4)》談起，分析稻盛和夫獲得成功的精神因素和相應的文化土壤。

家庭氛圍與地方文化

稻盛和夫在《活法(4)》中講到:自己的人生觀和家庭教育、地方文化存在密切的關系。稻盛和夫1932年出生于鹿兒島縣。他深受故鄉(xiāng)文化的影響，并且以這種文化為榮耀。江戶時代的鹿兒島屬于薩摩藩。藩主島津氏早在戰(zhàn)國時代(1467～1573)初期就已經雄踞一方，后來成為江戶時代實力非常雄厚的“外樣大名”。薩摩藩在幕末維新中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長期以來，鹿兒島形成了獨特的地方文化。薩摩武士的忠誠、勇猛、敬業(yè)在日本的政治舞臺上也表現得淋漓盡致，當代的一些鹿兒島人還頗有薩摩武士的遺風。在甲子園棒球賽中，為鹿兒島縣加油的觀眾揮舞的是島津氏的家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鹿兒島的教育也非常有特色。學生要學習當地獨有的“示現流”劍法。據稻盛和夫回憶:每年12月14日“赤穗義士紀念日”的時候，鹿兒島縣小學四年級以下的學生白天要聚集在學校的講堂中接受有關“忠義”的教育。五年級以上的學生從傍晚開始要聽校長親自宣讀《赤穗義士傳》。稻盛和夫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自稱“薩摩隼人之末流”，稻盛和夫還說:“現在，我在世界上有很多家工廠，海外的外國員工已經超過1萬人，但我還是感覺，鹿兒島就是我的全部。”［1］64可見，這位大企業(yè)家深深愛戀著自己的故鄉(xiāng)。

稻盛和夫從家鄉(xiāng)的風土文化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yǎng)。“他表面上包著京都的糯米紙，內心里卻有著九州男兒的氣魄?！保?］1他非常尊敬自己的同鄉(xiāng)、明治維新“三杰”之一西鄉(xiāng)隆盛。他把《南洲翁遺訓》中的“敬天愛民”改為“敬天愛人”，作為座右銘和京瓷的“社訓”，刻在公司總部大門口。

稻盛和夫家境貧寒，共有兄弟姐妹7人。他的父親是印刷工人，在工作中很講原則，母親的家教也很嚴。父母的言傳身教培養(yǎng)了稻盛堅毅頑強的品格。在法西斯統(tǒng)治的年代，稻盛一家只能靠賣日用品維持生計，偶爾給人制作名片，販賣紙袋子。少年時代的稻盛十分頑皮，是學校里的“孩子王”，總是帶頭反抗學校的不合理要求，最終日常成績被評定為不及格，他甚至為此沒能考上理想的中學。父親不但沒有批評他，反而對他在學校的“活法”給予理解。不久，稻盛又傳染上了肺結核。以當時的醫(yī)療條件極難治愈。在臥病不起的日子里，稻盛心灰意冷。幸好鄰居送了他一本鹿兒島新宗教“生長之家”的教義《生命的實相》。書中有這樣一段話:“在我們的心中有一塊磁鐵，它能夠把周圍的劍、手槍，或災難、疾病和失業(yè)統(tǒng)統(tǒng)都吸過來。”［1］53癡迷于這本書的稻盛和夫，自此對精神的力量深信不疑。稻盛和夫在宣講自己的哲學時，多次提到“原點問題”。這是他的哲學的一個特色?！霸c問題”和他童年時期所受的家庭教育密切相關。稻盛和夫認為，任何經營行為都不得違反社會的一般道德標準，要符合做人的道理，隨時都要以“何為正確的做人準則”為標準來判斷。“何為正確的做人準則”是一種思考方式?？墒?，這個哲學問題難免要面臨缺乏統(tǒng)一標準的困境。稻盛和夫后來談到，最為迷惘艱難的時候，判斷的標準就是小時候父母教導的“不要撒謊、不要貪得無厭、不要給他人添麻煩、要正直”等，這些都是大家熟知的、最簡單、最基本的人生規(guī)范。所以，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應該遵守這些規(guī)范，把它們作為人生和經營的指針。這樣，人生就不會迷失方向，并能夠取得最后的成功。

日本的教育之所以成功，可能也和對“原點問題”的重視有關吧。從稻盛的經歷來看，家庭教育和地方文化對人的成長非常重要。所以，要孕育更多的民族精英，中國年輕的家長應該把握科學的教導方法，不能片面追求一時的成績，而應該在基本的做人原則，也就是“原點問題”上下功夫。在城市建設方面，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必須打造城市的特色，注重挖掘地方歷史文化名人的精神遺產，這樣能對少年兒童的心靈產生積極影響。

信仰的力量

信仰的力量既神秘又實實在在。說神秘，是因為很多人無法理解信仰的作用;說實實在在，是因為大量作為個體的普通人因為信仰，而對自己的貪欲、不文明行為有了約束，同時還積極行善。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中國很強調信仰。并不是說那個有信仰的中國社會完美無缺，但90年代以后，中國人面臨信仰缺失帶來的后果。許多善男信女確實在參與宗教活動，但他們在現實中并未放松對金錢和利益的追逐。這樣的社會土壤需要改良，才能培育出真正有責任感的精英。

宗教是信仰的一種，屬于高層次的意識形態(tài)，是文化研究的重點與難點。稻盛和夫在《活法(4)》中詳細地闡述了自己的宗教觀。他曾經在身患胃癌之后皈依佛教，分析稻盛和夫的人生歷程，離不開佛教。

在對待外來文化，尤其是宗教信仰的問題上，日本人一向采取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圣德太子從中國大規(guī)模吸收佛教，目的是為了加強中央集權。日本人對基督教的態(tài)度也很能反映實用主義的文化心態(tài)。1543年葡萄牙人來航以后，很多戰(zhàn)國大名看中了傳教士帶來的先進武器和貿易收入，紛紛受洗入教。

日本宗教信徒的數量遠遠超過總人口數，原因在于很多日本人同時信仰多種宗教。日本人可以從佛教、基督教乃至伊斯蘭教中各吸取一部分，最終融合成自己的“宗教信仰”。日本人對宗教的這種態(tài)度既體現了日本文化的混雜性，又表現出實用主義的心理。實用主義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日本人為了擺脫生存危機，能吸收外來文化中一切能為其所用的東西;另一方面，日本人對外來文化也是淺嘗輒止，他們學到的是有用的，但不見得是最核心的精華。實用主義的一個直接后果是，日本人很少全身心地投入宗教信仰。日本的宗教世俗化程度在世界上是最高的。

宗教可以看作讓人的意識和心靈得到休養(yǎng)、升華的文化媒介。1997年，稻盛和夫退出了經營第一線，同時出家為僧。他說:“既是創(chuàng)業(yè)者，又是大股東的人，總是傾向于把公司看成自己的，覺得沒有自己公司就不能正常運轉。于是就總關注著公司，覺得干一輩子才好，這樣就失去了抽身而退的機會?！保?］47稻盛和夫也身兼創(chuàng)業(yè)者和大股東的雙重角色，但他選擇了急流勇退，希望早日培養(yǎng)出接班人?？梢哉f，稻盛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是成功者，65歲以后，他開始總結人生經驗。稻盛在《活法(4)》中強調，退出經營第一線以后，他要繼續(xù)“努力凈化心靈”。所以，作為一個成功者，稻盛是為尋求超現實的精神境界而出家為僧的。

另一方面，稻盛出家前在事業(yè)上遭受了嚴重的挫折。1995年，第二電電進軍中國大陸電信市場，結果輸給競爭對手NTT。幾十年來，稻盛從未有過這樣的失敗，他非常沮喪。1997年稻盛又被檢查出患胃癌。事業(yè)上的挫折和病痛的折磨使他選擇在佛教中尋求精神安慰?？梢?，稻盛和夫出家的動機是復雜的，既有超現實的精神追求，也有對挫折的逃避。

稻盛和夫從企業(yè)經營和提高人生境界的角度非常重視信仰的作用。他徹底否定了明治以來日本知識分子那種以不信仰宗教為驕傲的觀念。他認為:“到了明治時期，在政府強力主導下，能夠傳達神明訊息或通靈的人往往被視為迷信之源而被否定，那些反對的人則被尊稱為知識分子。沒有辦法用科學證實教義的宗教也被扣上了迷信的帽子，遭到排斥，結果日本人開始以不具有宗教信仰來夸耀自己，走向了無信仰之路?！保?］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隨著物質條件的改善，很多中國人在內心深處對現實世界的道德約束、法律規(guī)定、未知現象無所畏懼，在經濟上“無所不為”，這是非常危險的。還有人不擇手段斂財以后，匆忙地選擇宗教信仰，這都是不可取的短視行為。無論物質世界多么發(fā)達，“無所不能”的人類其實都面臨著不能掌控自身命運的尷尬。所以，宗教的土壤長期存在。

在出家為僧期間，稻盛堅定了人生信念，豐富了經營哲學。那段時間，世界知名企業(yè)家稻盛和夫同普通僧人一樣，誦讀各種佛經，上街化緣。一天，拿著掃帚掃落葉的慈祥老婦人，看見在寒風中直立不動口念佛經的稻盛，忍不住走過來說:“您可真不容易，快拿去買點什么吧?！闭f著便取出一百日元硬幣，扔進稻盛的缽里。這位老人當然沒有想到面前的僧人是世界著名企業(yè)家。稻盛非常感動，因為這位老婦人并不富裕，卻對化緣的僧人如此慷慨。這使稻盛更加體會到了佛教倡導的“善”的感召力，更堅定了把“利他”作為行動準則的決心。

稻盛和夫對待佛教的態(tài)度也能提供一些啟示。拋開純宗教的眼光，或許能把稻盛出家這件事看得更為透徹?，F代社會中，思想信仰和意識形態(tài)日益多元化。相對于世界人口總數來說，宗教徒畢竟是少數。盡管如此，一個非宗教徒也能通過大眾傳媒接觸到各類宗教的教義。在生活受挫時，他們或許也會暫時借助一種宗教信仰支撐自己。在平時，他們也可能無意中接受不同宗教的具體主張。對于非宗教徒來說，從幾種不同的宗教中吸取一些有用的東西，綜合成自己的“宗教信仰”，未嘗不是一種很好的選擇。

員工第一與利他經營

面對所謂經營秘訣的采訪，稻盛和夫總是平靜地回答:員工第一。這也就是他多次在著作里講到的“以人為本”。企業(yè)的經營有諸多要素，這些要素同時擺在面前，客戶就不重要嗎?股東就不重要嗎?無論是經濟危機威脅企業(yè)生存，還是員工“鬧事”破壞企業(yè)穩(wěn)定，他的這種選擇從來沒有改變。

1961年春，京瓷公司錄用了11名高中畢業(yè)生，員工總數達到60多人。由于無法忍受高強度的勞動，在臨近年末的時候，這11名新員工向稻盛和夫提出了一份請愿書，要求漲工資，如果不行，就要集體辭職。稻盛和夫對這樣的要求感到震驚，兩三天沒睡好覺，他想到自己貧困的少年時代，想到自己年邁的父母。稻盛和夫最后覺得，或許這些員工真有更多的生活難題，迫切需要經濟上的保障，所以，稻盛沒有怪罪他們，反而下定決心要把企業(yè)搞好，承擔照顧他們生活的責任。稻盛和夫向員工表明了辦好企業(yè)，改善他們的生活的決心。請愿的員工最后決定留在京瓷，而且工作比以前更為努力，甚至成為企業(yè)的骨干。

此后“利他”就成為稻盛做出經營決策的出發(fā)點。具體來說，員工第一，同時也考慮股東和客戶的利益，還要兼顧企業(yè)家的社會責任。

對于什么是“利他經營”，及其與“利己的經營”的區(qū)別，稻盛和夫作了一個完整的闡述:“一般所謂利己的經營，就是自己想賺錢，或者想過得風光神氣，所以去辦一個企業(yè)搞經營。當然這種利己的經營也并非就是壞事。人都有利己的一面，想賺錢也說不上有什么不好。但問題在于，要想拉著大家跟你走，跟著你好好干，僅是自己想賺錢這個目的就不夠。職工們就會說是你總經理自己想賺錢，我們干嗎要去辛辛苦苦干呢。所以，要想鼓足大家的士氣，引導著人們跟你走，就必須有一個更高層次的大義名分?！保?］34

稻盛和夫所說的“更高層次的大義名分”就是“利他經營”。稻盛和夫進一步解釋說:“這里所說的利他，也并不僅是一種方便的手段，而本身就是目的，為了集團，為了讓大家都能幸福的目的。利他這樣一個目的，才具有普遍性，才能得到大家的共鳴。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要想搞好經營，就必須是利他經營?！保?］19這些淺顯的話語揭示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如果說企業(yè)是經營者的“私有財產”，那么企業(yè)的生產力就是“公有財產”，因此，要經營好一個企業(yè)，單純靠利己主義是不行的，還必須有奉獻精神。只有真正以“利他”為目的，才能形成對企業(yè)的全體員工和企業(yè)外部的消費者的感召力，只有先“利他”，才能達到長遠的“利己”。

在更廣的意義上，稻盛和夫像其他的杰出企業(yè)家一樣，不斷地回饋社會。為了獎勵科學研究，他創(chuàng)設了京都獎;為了培養(yǎng)年輕的經營者，他創(chuàng)立了盛和塾;為了幫助中國的貧困學生，他設立了“西部開發(fā)獎學基金”。這一切都和他幼年時代受過新興宗教的影響，年邁時又皈依佛教不無關系。

結語

電視機前的觀眾，書店里的讀者，所有這些稻盛哲學的中國受眾都和世界頂級企業(yè)家的生存現實有很大距離。然而，利他主義并不是高不可及的道德標桿。此外，普通的上班族、小業(yè)主也可以從稻盛的思想中學到有用的東西。就像稻盛舉的那個例子:小店鋪經營魚類、蔬菜、干肉，每天核算的時候，到底是哪個部門賺了錢呢?就算沒有專門的負責人，每種商品也應該單獨設一個部門核算。相信這種淺顯的解釋肯定能為普通的中國人提供理財方面的啟示。少一點貪欲，多一點利他;少一點盲目的自信，多一點科學的經濟意識，這就是稻盛哲學對當前中國社會的現實意義。

［1］［日］針木康雄.從挫折中積極奮起的企業(yè)家［M］.北京:新華出版社，1996.

［2］［日］稻盛和夫.新日本·新經營［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

［3］鐘放.稻盛和夫的經營哲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