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理沛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小說是文學的正宗,長篇小說才是主要的考察對象,而作家的書信難以入眼。事實上,作家的書信蘊藏了大量珍貴的文學史信息,勾勒了作家創(chuàng)作、生活與思考的精神歷程。巴金是與二十世紀風雨同步前行的著名作家,他擅長通過書信交流來表達見解、展示心靈。
巴金從15歲開始接觸無政府主義,17歲就以“安那其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自稱,并決心為自己的信仰獻出生命,而且特別崇拜為信仰而犧牲的人。巴金無政府主義思想生成的社會基礎是舊的封建制度,思想基礎是人道主義。少年巴金雖然生活在封建官僚家庭中,但母親教他“愛一切的人,不管他們貧或富”,“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憐恤他們,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們高,動輒對他們打罵”[1]。母親的教育是巴金人格形成的土壤與根基,一直影響到他后來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巴金呼喚人人幸福自由的新社會,他認為人間大愛就是在平等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互愛,而不是封建傳統(tǒng)的等級差別??梢钥闯鲇赡赣H的教誨到傾向于無政府主義,由人道主義到基督教精神,貫穿其中的紅線即是人類大同的意識。
“五四”后期直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隨著日本帝國主義大舉入侵中國,民族覺醒和國家想象成為中國人反抗壓迫和尋求現(xiàn)代化的精神動力,而此時巴金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卻以另一種價值維度觀照人類的生存與發(fā)展。巴金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復仇》中多篇小說體現(xiàn)出反對戰(zhàn)爭和國家、倡導人類大同等思想。施蟄存曾批評《復仇》里所表現(xiàn)的“人類共有的悲哀”卻偏偏是中國人萬萬不會有的悲哀。對此,1932年9月13日巴金致信施蟄存:“我明白地說過人類所追求的都是同樣的東西——青春,生命,活動,愛情,不僅為他們自己,而且也為別的人……失去了這一切以后所產生的悲哀乃是人類共有的悲哀。這對于中國人無論如何決不會是例外的……并且你如果離開編輯室到租界上去走走,或者最好能到這里的租界上來看看,你就會明白在目前的中國確實有不少人感到坡格?、倨赂衤∈荘ogrom的音譯,是Po(漸漸)和Gromit(毀滅)合成的。歷史背景是指1905~1906年間,俄國開始出現(xiàn)嚴重的國內矛盾,有權位的人想轉移國民的注意力,便煽動他們攻擊猶太人或別的民族,也譯作“猶太人虐殺”。這種暴舉,在那時各地時有發(fā)生,非常殘酷。時代猶太人所感到過的悲哀了……”[2]338可以看出,施蟄存認為中國人不可能體會到外國或外族人民的悲哀和苦難,主要是深受當時日益強盛的“民族主義”思想的影響。顯然,巴金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滲透的思想與當時的主流思想有所不同,其中折射了作家內心情感的焦灼和價值判斷的裂變,正因此,他以其獨特的信仰顯示了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別樣的姿態(tài)。同一封信中,他又談道:“我雖然是某一主義的信徒,但我并不是個說教者,我常常不愿意在文章的結尾加上一些口號”,“我只是把一個垂死的制度的犧牲者擺在人的面前指給他們看:‘這兒是傷痕,這兒是血,你們看!’”[2]339由此可見,巴金主張通過客觀描寫來評判現(xiàn)實,啟蒙民眾?!稄统稹返刃≌f不是某種主義的簡單說教,而是融合了作家的信仰與感受,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面對現(xiàn)實的心靈訴求與救亡召喚。
巴金在年輕時,并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文學家,而更愿意做一個社會活動家,但是他重視文學的社會功用,試圖用文學書寫信仰,探尋大眾的自由與幸福。1942年4月16日,巴金致信摯友沈從文:“我們縱使不能點一盞燈給那些迷路人指點前途,卻不妨在山道上放一缸水、一把瓢,讓那班口渴的行路人歇歇腳,飲口涼水,再往前走。文學是團結人群的,是一件使人頭腦清醒的工作,而且是需要理性和智慧來完成的?!盵2]331他希望文學可以喚起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作家應該用高尚的人格力量去打動讀者、感染讀者,從而凈化他們的心靈。他不是簡單地把文學作為政治的傳聲筒,而是要用文學引導民眾追求光明和真善美,為生活帶來希望和力量。巴金同時認識到,文學可以凝聚民心,激發(fā)民族的潛在力量,成為爭取人類解放的精神支撐。1942年6月4日,他再次與沈從文交談道:“在目前,每個人應該站在自己的崗位努力。……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管別人講什么?!隳锹耦^做事的主張,我極贊成,也盼你認真做去?!盵2]333巴金的思想雖然與“五四”時代潮流不同,但狂飆突進的樂觀主義精神還是深深感染了他,使他對生活懷抱憧憬,并引領他以筆為武器投入到民族解放的洪流中去。他注重個人的努力,相信個體的奮斗能夠匯聚成強大的民族爆發(fā)力。因此,巴金認同沈從文的處事態(tài)度,也就是在暗示和肯定自己的思維方式,為其日后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規(guī)約了隱性的心理參照。
巴金早年信仰無政府主義,也受到基督教的影響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但它們之間都不是簡單的線性鏈接關系,而是逐漸揚棄并同質合一。巴金在接受過程中已經按照自己的理解對其加以改造,并以主體化后的價值符碼植入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實踐中,更多體現(xiàn)的是民主主義思想及人道主義思想。這些思想交匯在一起就集中呈現(xiàn)出反抗黑暗社會和落后制度的鮮明主題,從而為建構人類的希望找到切實的精神依據(jù)。
隨著巴金的成長以及大家族的變故和衰敗,他對傳統(tǒng)家庭逐漸產生了厭惡和憎恨。特別是他十歲時,無比疼愛他的母親去世了,這對他的打擊相當沉重,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不久,二姐又患病而死。在他的親屬中,許多青年女子的不幸遭遇接連發(fā)生,也都不斷刺傷著他[3]。這些使得巴金在對待情感和家庭上曾一度處于茫然和矛盾。但在1935年,巴金第一次收到讀者陳蘊珍(蕭珊)的來信后,心理產生了微妙的變化。那時的巴金已經年過三十,蕭珊是個高中生,他們在通信一年后相約見面,巴金的愛情由此開始。遺憾的是,兩人早年的通信大都失散,現(xiàn)在僅存1937年春天巴金寫給蕭珊的一封,這也是巴金保留下來的1949年之前寫給蕭珊的惟一的一封信:“蘊珍:信收到?!汴P心我,勸告我,你說要我好好保養(yǎng)身體,你說要把家布置得安舒一點,你說在一天的忙碌的工作之后要找點安慰?!鋵嵾@些話我都知道,但我不能做。我的環(huán)境是很復雜的,性格也是很矛盾的。你從我的文章里也可以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也粦T的就是一個有秩序的安定的家,……我寧愿一個人孤獨地去從歷人世的風波去嘗一切生活的苦味。……這種生活不一定是愉快的,但我過得還好。我認識了幾個像你這樣的可愛的孩子,你們給了我一些安慰和鼓舞。這雖然不一定是我所愿望的,但你們究竟給了我一些(以下缺)”[4]??吹贸?雖然不能絕對地將巴金發(fā)生的變化歸于某一個人的出現(xiàn),但至少可以說,蕭珊的出現(xiàn),影響著巴金的性情,最終改變了他的生活方式和處事態(tài)度。
巴金對待愛情婚姻態(tài)度的變化,不能簡單地看作是他情感的變化,這里更多的可以理解為巴金對社會責任和使命的承擔途徑的演變。如他在1939年8月12日給楊靜如①楊靜如,即楊苡,1919年生,安徽人,我國著名翻譯家、女作家,世界經典名著《呼嘯山莊》譯名的創(chuàng)譯者。的信中寫道:“關于你和young poet②指當時在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讀書的同學趙瑞霟。事,我不好說話。我想,任其自然吧?!灰^分討厭或害怕戀愛,只要不要做一個戀愛至上主義者便行了。”[2]486當年輕人處于情感的十字路口時,巴金在一種相對寬松的氛圍中引導他們,讓他們自己去嘗試和選擇。1942年6月7日,巴金致信楊靜如:“有夢的人是幸福的。因此你很可以同瑞虹過得幸福,也可以制造熱情的夢。兩個人既然遇在一起,用一時的情感把身子系在一個共同的命運上,就應該互相幫助,互相諒解,互相改進自己?!盵2]489顯然,巴金并不希望戀愛中的兩個人只是整日地沉溺在兒女情長中,他更多是從大愛的角度出發(fā),鼓勵年輕人承擔家庭和社會的責任,為祖國的利益和千萬人的幸福奮斗。這種思想在同一封信中就有反映:“人不該單靠情感生活,女人也不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讓生命的花開在事業(yè)上面,也是美麗的。”[2]4891945年7月7日,巴金在給楊靜如的信中寫道:“你要譯W.H.①W uthering Heigts,英國19世紀著名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名著,梁實秋當時譯為《咆哮山莊》。,我很高興,這書你譯出后一定要寄給我看。我會設法給你印。你可以駕馭中國文字,你的譯筆不會差?!嗔艘粋€孩子,說不定會添一些麻煩。但是一切會平穩(wěn)地過去的。不必為這些小事心煩。記住你還有一管筆,你也能做一些事啊。”[2]497巴金不認為女人有了小孩就應該放棄理想和事業(yè),他鼓勵楊靜如應該主動地融入現(xiàn)實生活,用文學創(chuàng)作來發(fā)揮自己的光和熱。
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巴金的內心情感從童年直至青年初期的極端逐漸回歸平和,他用這樣的心態(tài)去觀察社會,感染并開導周圍的人,充分調動他們潛在的使命感與公共表現(xiàn)力,進而促使整個國家和民族在正常的軌道上發(fā)展。
巴金認為個人要在群體的事業(yè)中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這既與他一貫的思想發(fā)展有關,也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與活動中。巴金不僅通過自己筆下的人物形象反映社會現(xiàn)實,影響人們的價值觀,而且憑借編輯的特殊身份團結一大批有為的文學青年,從而實現(xiàn)真正的奮斗。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許多作家都重視出版發(fā)行的潛在價值,希望通過這一傳播渠道實現(xiàn)個人理想并加大公共話語權。而編輯在很大程度上控制著作者的敘述思路與大眾的閱讀期待,可以說編輯的選擇眼光或許會影響到一個作家的發(fā)展,以及一個階段的文學流變。從1935年底到解放初,巴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編輯崗位上工作了十余年,在創(chuàng)作以外拓寬了理想實現(xiàn)的視域。1940年11月19日,他在給吳天的信中寫道:“《雷雨》,這本感動了千萬善良心靈的戲,如今差不多成了和‘克臘西克’一樣的東西,甚至在遠僻的市鎮(zhèn)里我們也會遇到它的讀者和觀眾用贊嘆的聲音提起它??墒橇昵啊曳x那劇本的數(shù)百頁原稿時,還少有人知道這杰作的產生。我是被它深深感動了的第一個讀者。……而且我還感到一種渴望,一種力量,在身內產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幫助人的事情,我想找個機會不自私地獻出我的精力?!盵2]420巴金在這里談到的“一件幫助人的事情”,就是指幫助曹禺出版《雷雨》。1934年巴金將《雷雨》推薦到《文學季刊》上發(fā)表,當即轟動了整個文壇。1935年巴金在“文學叢刊”第一集中出版了《雷雨》單行本,接著又在第三集中出版了《日出》單行本。這兩部話劇的出版一舉奠定了曹禺在中國現(xiàn)代話劇史上的卓越地位。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巴金發(fā)現(xiàn)了曹禺,并促成了中國現(xiàn)代話劇的實質性進展。1947年1月巴金致信李健吾:“我不懂戲,我不配談戲。不過幾年前我讀過你半部《草莽》,到現(xiàn)在還能記憶那些瑣細情節(jié)?!盵2]214這里提到的半部《草莽》是李健吾在“孤島”時期寫的一出戲的上部,后因忙于別的事,沒有寫下去,寫出后曾托巴金將這個上半部帶到內地發(fā)表。1947年8月14日巴金在給沙汀的信中這樣寫道:“《淘金記》上海再版本最近才印出……《還鄉(xiāng)記》稿已從沈先生處取來。”[2]296此外,何其芳、卞之琳、劉白羽、陳荒煤、師陀等許多人都是在巴金的慧眼下逐步登上文壇并享有盛名的。
巴金對于當時文壇上充斥的附庸風雅的“文人作品”很不認同,他把寫作當成同敵人戰(zhàn)斗的方式,這種觀念同樣滲透到他的編輯工作。他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風格作為引導青年作家關心現(xiàn)實,投入戰(zhàn)斗的同盟宣言,并以此延續(xù)寫作的精神生命,直到以后的任何一個歷史重要關口。這其中或許也可以找到巴金早年信仰的影子,以筆觀照生活,團結更多的人已經成為他人生理想的組成部分與核心層次。這些不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有重要的一頁,而且在民族文化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巴金是一個思想豐富而獨特的作家,他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部分書信中所呈現(xiàn)的也同樣是一個豐富而獨特的精神世界,這讓我們從更多的側面了解到當時的巴金,并由此把握到更加清晰的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脈絡。
[1] 巴金.我的幾個翻天復地[M]//李存光.巴金研究資料.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78-79.
[2] 巴金.巴金書信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3] 陳丹晨.巴金評傳[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82:12.
[4] 李輝.巴金的愛情與婚姻[J].晚報文萃,2006(1):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