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崔
從比德于水談孔、孟、荀之“道”
萬國崔
在孔、孟、荀之典籍中,有諸多關(guān)于水的論述。三圣以其獨到的視角,以水之諸多物性折射、擬喻先秦儒家之“道”,以水喻德,以約見博。以水之混混盈厚、源遠流長喻道論之本源意識,皆以“仁愛、孝義”為修身之本;以水之奔騰東往、百折不回喻儒家達觀、進取之力行哲學;以水之潤澤萬物、去污就潔之性喻儒家禮樂教化之社會道德。循著“修己以安人”的邏輯進路而成的孔、孟、荀之“道”正是作為內(nèi)在德性文化的中華道統(tǒng)思想之核心價值。
孔子;孟子;荀子;比德;道
“比德”是一種以物喻道的思維方式,即以自然之“象”比附、象征人、事之“意”。以物之品性來象征、比喻人、事之某種道德或品質(zhì),是對自然現(xiàn)象作理性的提煉和升華。這是古代哲人受“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而后“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 “始作八卦”〔1〕的思維方式之啟發(fā)而成的?!敖≈T身”,是以人喻道。“遠取諸物”,則是把自然物作為一種客體,以其某種物性來借喻、比喻人格之美、人事之理?!暗隆弊謴尼?有“以德為循”〔2〕,即遵循、循行之義,后來引申為一種品質(zhì)。《詩經(jīng)》中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之語,先秦儒家更有比德于玉之說。《禮記》中記載,子貢曾發(fā)問于孔子:“敢問君子貴玉而賤珉者,何也?”孔子正言比德于玉之說:“夫昔者君子比徳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宻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揜瑜,瑜不揜瑕,忠也;孚尹旁逹,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逹,徳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薄?〕同樣,荀子在《荀子·法行》中對以玉比德也有過詳細解說,后人依此總結(jié)“玉有六美”,以其六美比喻“德”、 “智”、 “義”、 “勇”、 “仁”、“情”,〔4〕這成為中國哲學、文學、藝術(shù) “著意不著象”之審美情趣之濫觴。除了“于玉比徳”之外,在先秦原始儒家元典中還有很多以山、水比德之語,孔、孟、荀均有以水喻先秦儒家之“道”的思想,其“道”論是儒家道統(tǒng)理論之發(fā)端,亦是中華道統(tǒng)思想核心價值之所在。孔、孟、荀比德于水,以水之淵源綿長、奔流不復、潤澤萬物之屬性喻人、事之本源厚重、勇往進取、德政善化之“道”。學界對此研究較少,吾姑且聊發(fā)淺論,權(quán)當拋磚引玉。
孔子以“仁”釋“禮”,創(chuàng)建大而精的仁學體系,其本體架構(gòu)是以“仁”為“道”之本,“仁”以孝弟為本,質(zhì)、誠為“禮”之本,強調(diào)徳孚于人,自修于內(nèi)??住⒚?、荀均借水之源遠流長、綿延厚重的自然特性喻儒家道統(tǒng)之本體意識,凸顯出 “孝弟”為 “仁”之本,質(zhì)、誠為“禮”之本,“事親孝”、“守身義”以及君為國之本,法、刑為治之本等濃厚的本源意識。強調(diào)本立而道生,體立則用行??鬃印坝^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則知其流之有源;孟子以為“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水之源泉盈厚方能成行,而無源則滯。所謂“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逼錆u積者厚則通于彼。浩浩之水,源遠流長;荀子看到水之“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5〕反之,則 “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以此喻君子所恥的 “聲聞過情”,〔6〕無本之水,“盈”、“涸”無時,而暴得虛譽而將不繼。同時,水之清濁自取之于本,人事如何則在其自身。如“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可謂“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即所謂水之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币源擞鳌叭吮刈晕耆缓笕宋曛?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之理,正所謂“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荀子還以 “水深則回,樹落糞本”,以明“無言不讎,無徳不報”〔9〕之義。
在三圣典籍中,彰顯本體意識之語句隨處可見,可謂俯拾即是。
孔子強調(diào),君子凡事專用力于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薄?0〕德有本,本立則其道充大,孝弟行于家,而后仁愛及于物,即“親親而仁民”。為人當務(wù)本尚質(zhì),“質(zhì)直”、“后素”、“內(nèi)本外末”。對于“士”之“達”、“聞”則以“本”、“末”界定之,“夫達也者,質(zhì)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達者,即本也,徳孚于人而行無不得。 “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11〕聞則無本之謂也,聞與達乃誠、偽之所分者,不可不審、不慎。內(nèi)主忠信,而所行合宜,自修于內(nèi)。若善其顏色以取于仁,行則背之,又自以為是而無所忌憚,此不務(wù)實而專務(wù)名。學者如有意近名,則大本已失,則是偽也。內(nèi)本外末,即充乎內(nèi)而發(fā)乎外者也。同時,以“繪事后素”比之,認為禮必以忠信為質(zhì),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猶人有美質(zhì),然后可加文飾;進而,夫子贊賞狂者之爽直、質(zhì)樸,認為“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略加“裁之”〔12〕即可成就后學以傳道于來世。如能好學,則可免 “其蔽也狂”〔13〕。如若 “狂而不直”,則“吾不知之矣”?!?4〕
對于“先進”、“后進”,孔子以質(zhì)、文括之,“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15〕并進而析之,“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薄?6〕與其史也寧野。時世風逐末,為禮者專事繁文縟節(jié),孔子強調(diào)禮之本,得其本則禮之全體無不在其中矣?!岸Y,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17〕節(jié)文豐繁而無哀痛,不如一于哀而文不足。于是強調(diào),凡物之理必先有質(zhì)而后有文,則質(zhì)乃禮之本。儉者,物之質(zhì)。戚者,心之誠,故為禮之本。如能喪盡其禮,祭盡其誠,則“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18〕;至于“臨其民”,則更強調(diào)以“誠”、“敬”為本,要求“居敬而行簡”則可,而“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薄?9〕朱子釋之:自處以敬,則中有主而自治嚴。若先自處以簡,則中無主而自治疎矣,而所行又簡,豈不失之大簡;在教授門徒方面,君子教人有序,先傳以小者近者,而后教以大者遠者。如若“灑掃、應(yīng)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20〕雖小道,如農(nóng)圃醫(yī)卜之屬。“必有可觀者焉”,但無本, “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1〕因此,不可因末失本。
孟子將孔子之孝弟為 “仁”之本推至 “仁民”,以“孝”、“義”為本,換言之,是善為人性之本,其強烈的本源意識也可見一斑。
國以仁政為本,如反其根本,則以修身為本。“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奔醋蕴熳右灾劣谑?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如何修身?即“事親為大”,“守身為大”,〔22〕即持守其身使不陷于不義也。事親孝,則忠可移于君,順可移于長,身正則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為此,“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薄?3〕修身之功夫乃反求諸己,即當以誠為本?!笆枪收\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誠者,實而無偽,天道之本然也。思誠者,為人道之當然也。,如何誠?“不明乎善”。即守身之本乃為善。
如果說孟子接續(xù)孔子之“仁”,提出守身之本——善;那么,也可以說荀子承續(xù)孔子之“禮”,以“禮、法”為治之本,并且亦將“誠”提升至 “天德”的高度。同時,闡述君為國之本,法、刑為治之本的思想。
荀子認為禮義“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yǎng)天下之夲也?!薄?4〕何謂禮?“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禮具有本體地位,“禮者,治辯之極也,強國之本也”?!?5〕若“禮正其經(jīng)緯蹊徑也,若挈裘領(lǐng),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shù)也”,反之,“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飱壸也”,〔26〕此言禮為人之綱領(lǐng)挈舉。
如何“正禮”?荀子將 “誠”提升至 “天德”。認為“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類至,操之則得之,舍之則失之?!蔽ㄆ渌褂谥琳\,則以類自至。反之,不誠“則不能化萬物”、“不能化萬民”。進而提出“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如何“致誠”?“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7〕極其誠則外物不能害,致其誠,在于仁義。
禮有三本,其一便是“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君師,惡治?!薄?8〕即君為民之本?!吧险呦轮疽?上宣明則下治辨矣,上端誠則下愿愨矣,上公正則下易直矣”〔29〕,這里極力凸顯人主之本位,“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故美之者,是美天下之夲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夲也,貴之者是貴天下之夲也”,因此,“古者先王分割而等異之也,以分割制之以等差異之”?!?0〕而作為人主,當“美飾以一民”,“富厚以管下”,“威強以禁暴勝悍”。唯如此,方能“上一則下一矣,上二則下二矣,辟之若芻木,枝葉必類夲”。這就涉及到君主持國之本——“法”、“刑”。由于國“無道法則人不至”,則“道之與法也者,國家之本作也”?!?1〕何為“道”、“法”?“君子處仁以義,然后仁也。行義以禮,然后義也。制禮反本成末,然后禮也。三者皆通,然后道也。”〔32〕以仁義為本,終成于禮節(jié)也,通明三者然后為道。然后由“禮”向“法”、“刑”過渡,唯有“尚賢使能,賞有功,罰有罪”才是“一人之本也”。〔33〕荀子以本論立說,足顯其厚重,服人至深。
孔、孟、荀之“道”所蘊含的綿延厚重的本源意識對于秦漢以后中國學術(shù)、思想以及漢民族之文化—心理均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體用不二的學理架構(gòu)、探本窮源的思維模式、慎終追遠,追根溯源的崇祖情懷以及重在質(zhì)樸的人格傾向均為原始儒家本源意識之至深至廣之流風。
周公制禮以承殷制,孔子 “述而不作”,而以 “仁”釋“禮”,以致儒學“仁”、“禮”并重,內(nèi)在道德修養(yǎng)與外王事功猶如琴瑟和奏。李澤厚曾說,“儒學生命力還不僅在它有高度自覺的道德理性,而且還在于他有能面向現(xiàn)實改造環(huán)境的外在性格”〔34〕。就其外王而言,孔子汲汲于行“仁”,尚王事功業(yè);孟子雖承其內(nèi)“仁”之一脈,但其善養(yǎng)“大勇”,以“先覺”自命而“自任以天下之重”,以至“與天地參”;荀子勉人為學,以 “制天命而用之”???、孟、荀將水之流動不居、奔騰東往之物性充分展示,以喻君子勇往達觀、進取踐行之品格。孔子于沂水之畔觀水,體悟到生命流逝,運行不已,不禁喟然嘆曰:“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薄?5〕認為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xù),無一息之停,如川流之不息,故勉人進學不已,自強不息。并由此而體悟到水之周流無滯,如君子之達于事理,樂觀向上。故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36〕。有源之流,奔騰東往,至海不復。“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37〕“夫水,若有決行之,其應(yīng)佚若聲向,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睕Q之則行,其奔騰東往,似勇而果于赴難,萬險而不辭。“其萬折也必東,似志”。〔38〕雖東西南北,千折百回,必歸于東,似有志不可奪者。
孔子畢生力倡“行己有恥”〔39〕、“博學于文”〔40〕或 “修己”、“安百姓”兩者齊驅(qū)并進,以此成為后世內(nèi)圣、外王之學之濫觴。然可言,其學說對外王事功之褒揚更勝一籌,正如學者所說,“在孔子的觀念里,客觀功業(yè)的‘圣’本高于主題自覺的‘仁’”〔41〕。在行 “仁”、遷善上,更是須臾不息??v覽《論語》,體現(xiàn)孔子勇往達觀、進取踐行之語布滿卷間,撼人肺腑。
“仁”是君子之所求,孔子之進取意識首先體現(xiàn)在他踐“仁”和學“仁”上。君子當“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薄?2〕一飯之頃、急遽茍且之時、甚至是顛沛流離之際,均無時無處而不用力于仁。唯有如此,方能“君子上達”〔43〕,即循天理而進乎高明,否則如 “小人下達”,日漸污下。至于行 “仁”,人人可為,非不能也,實不為也。“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薄?4〕為仁在已之奮進,志氣之所至,正所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薄?5〕因此,士當“見危致命,見得思義”〔46〕,志士仁人則更是“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47〕。至于學 “仁”,則“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薄?8〕唯自強不息,則積少成多。對于“好學”、上進之顏回“不幸短命死矣”,夫子不無遺憾,“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9〕只可惜其“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50〕。
由此,孔子贊賞事功,認為“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薄?1〕若無管仲,民早從夷狄之俗了,其功莫大焉。至于其“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則就次而論之了。進而對禹之汲汲進取、薄于自奉而勤勉于事的精神推崇備至,“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52〕。要求學人仕、學并進,外內(nèi)皆顧,“仕而優(yōu)則學,學而優(yōu)則仕。”〔53〕因此,孔子擇人,狂者僅次于理想化的中庸,而凌于狷者、鄉(xiāng)愿之上,“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薄?4〕可見其視“進取”之重。
孔子之孜孜以求可見之于崇尚事功、求道行仁,孟子則將后者深入至極精微處,以啟后世“心性之學”之端緒。然在此孳孳以求道之中,卻以 “不動心”成其 “大勇”,以“天民之先覺者”承斯道而任天下之重。啟自內(nèi)心,直達天道,至于“與天地參”,既直覺亦神秘,既內(nèi)在心性涵養(yǎng),又外在進取,“恰恰把孔子仁學中‘外王’的一面大大推進了一步?!薄?5〕這正是孟子進取意識之特色所在。
孟子之進取有方,對于“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之類“敵一人者”之匹夫之勇嗤之以鼻,視為血氣所為之小勇;而對“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56〕之為義理所發(fā)之大勇,則褒揚有加。為成其大勇計,孟子提出“養(yǎng)勇”說,“養(yǎng)勇”在乎“不動心”,即“持其志,無暴其氣”,其氣則“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反之,“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
君子于國,當勤勉民事?!板侍熘搓幱?徹彼桑土,綢繆牖戸?!比簟皣议e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7〕更當有志士情懷,“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58〕一旦國家危亡,則“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59〕。于天下之民,則以 “先知”、“先覺”自命而“自任以天下之重”,以“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即“以斯道覺斯民也”?!?0〕
君子于學,當“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辨苕芮诿闳缡?何哉?求道矣!“道則髙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61〕言道有定體,卑不可抗,髙不可貶,語不能顯,黙不能藏,唯孳孳以求而已。求道、為學更當持之以恒,“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逼┤鐚?雖為“小數(shù)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2〕心在鴻鵠,一暴十寒,終未能及道。為成大事計,個人亦當 “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63〕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同時,君子于道,當以身、死捍衛(wèi),“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薄?4〕其求道之旅,亦是汲汲進取于“善—信—美—大—圣—神”,以至于 “天人合一”之境,即 “可欲之謂善,有諸已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5〕
如果說孟子在孔子孳孳以求道、奮然以行仁之處另辟一新天地;那么,也可以說荀子于孔子進取于事功之處縱深拓展,獨樹一幟,以“鍥而不舍”的“為學”態(tài)度行其“制天命而用之”之志,而成為后世外王事功之學之濫觴。
荀子提出“明于天人之分”,凸顯人的主體性。視“大天而思之”、“從天而頌之”、“望時而待之”、“因物而多之”、“思物而物之”、“愿于物之所以生”均為“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66〕人治天時、地財而用之?!疤煊衅鋾r,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逼涓奶鞊Q地之進取、踐行之志呼之欲出,由此,當“制天命而用之”,如曲者為輪,直者為桷,任材而用之。若廢人而妄思天,雖勞心苦思亦無益;要有 “制天”之力,唯“學”使之然。為此,“學不可以已”?!澳臼芾K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曰參省乎已,則知明而行無過矣”;〔67〕如何學?首先,“君子慎其所立”。要知 “強自取柱,柔自取束”。其次,在于“善積”。即“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再者,“君子結(jié)于一也”,即“用心一也”。因“行衢道者不至,……目不兩視而明,耳不兩聽而聰”。〔68〕鑒于 “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闇于大理”。又提出“兼陳萬物而中懸衡焉”。不滯于一隅,當其中而懸衡以揣其輕重也。以何衡之?“道”,即禮義也。何以知道?“心知道,然后可道。可道,然后能守道以禁非道,以其可道之心取人則合于道人。”直逼人心,充分顯現(xiàn)人之主觀能動性。然人之心何以知道?“虛一而靜”。即“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69〕不滯于積習。以一種“大清明”之心境以積人“制天”之力。
從為己之學至于家國天下之治,荀子基于孔子之“禮”而傾向于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70〕,主以禮、法治國,王、霸雜用。認為君主當勉于治國,如 “急逐樂而緩治國,”以至于“國危則無樂君,亂則國?!?如此“豈不過甚矣哉?”
孔、孟、荀之“道”勇往達觀、入世踐行之進取精神直逼人心,沁人肺腑,其震撼力綿延數(shù)千年,給后世外王事功之學的承續(xù)、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也是中華人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中積極向上、自強不息等優(yōu)秀因子之思想源泉。
重本體,在致于功用。先秦儒家以 “仁”、“德”為本,推至“仁民”、“德政”,大有氏族部落以理想人格治族之遺風。如學者所說,“在原始儒學,道德實質(zhì)乃是政治”〔71〕。水之潤澤萬物,去污就潔之性猶孔子之“為政以德”、孟子之仁政下民、荀子之“禮、樂”化民。水可徧生萬物,而不有其功,“夫水,大徧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彼阋詼焓帀m埃,沖刷污濁,“以出以入,以就鮮絜,似善化?!薄?2〕善化者,去惡就善也。孟子以大旱之槁苗遇“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為喻,以示為政“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lǐng)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73〕德政下民,如甘霖之于槁苗。湯七十里為德政于天下,“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若時雨降民?!薄?4〕時雨為德政之喻。
孔子主張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薄?5〕率民當以禮躬行,化民為主,即“修己以安百姓”。反對“為政用殺”,力主言傳身教,“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徳風,小人之徳草,草上之風必偃焉?!薄?6〕以德推己及人,不可守之太狹,如“執(zhí)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77〕如文王 “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且“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真“可謂至德也巳矣”。〔78〕舜“無為而治者”,“恭已正南面而已”?!?9〕德盛而民化。如此可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80〕如何“為政以德”?“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敎不能則勸?!薄?1〕孝于親,慈于眾,則民忠于巳?!吧鹘K追遠,民德歸厚矣?!薄?2〕喪盡其禮,祭盡其誠,下民化之則其德亦歸于厚也。唯如此,其民“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薄?3〕而 “逺人不服,則修文徳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84〕因此,須“修己以敬……安人”至于“安百姓”,〔85〕可達于堯舜之治。
孟子以孔子之“德”、“仁”為核心,構(gòu)建其“仁政”說。“德”可“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根本在于王者之“不忍人之心”,以此心“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則“推恩足以保四海”。〔86〕即所謂 “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此治國,則“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其若是,孰能御之?”具體何為?“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7〕王之待民,猶如“托起妻子”之友,“凍餒其妻子”則即“四境之內(nèi)不治”。同時,輕刑薄賦。孟子以明納稅之必要而申其薄賦之義?!坝p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88〕什一而稅,堯舜之道也。多則桀,寡則貉。對于布縷、粟米、力役三種賦稅,孟子告誡“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薄?9〕取之無度,則危及國本。
上承孔子以德化民之風,孟子亦倡“善教之得民”。認為“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币驗椤吧普?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0〕以德齊禮,其仁徳之昭著,感人尤深。要求人主兼亦為“百世之師”,如古之圣賢。“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亷,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qū)??!薄?1〕其化民之深能“奮乎百世之上”,那么“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卑俅廊?。因而其于設(shè)科講學,則大徧而不偏,“往者不追,來者不拒。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2〕亦然孔子 “有教無類”〔93〕之力行。
與孔子純以圣賢之 “德”、孟子主以善教之 “仁”化民不同,荀子之 “禮、樂”化民只是其治法——“禮”、“法”、“刑”之一了。
荀子雖主當國以“禮”、“法”并馳,但仍視德政、民生為國之本,以農(nóng)桑、養(yǎng)生為事?!皬姳径?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薄?4〕同時,又以民之“財貨”為“國計之極”,其說可謂精到矣。首先,分清財、貨之夲、末、源、流,而后,“明主必謹養(yǎng)其和,節(jié)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余而上不憂不足?!边@也正是“禹十年水,湯七年旱,而天下無菜色者。十年之后,年榖復熟而陳積有余”之關(guān)鍵所在。反之,如“田野荒而倉廩實,百姓虛而府庫滿,”則無異于“伐其夲,竭其源,而并之其末”,其結(jié)果則是“國蹷”。蹷,傾倒也,即“其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5〕
對于孔子教闕黨之子弟“孝悌以化之”,荀子盛贊其教化之功,認為“儒者在夲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薄?6〕守身以誠為本,“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薄?7〕誠心守于仁愛能化育之而遷善。由是,荀子以“稱乎五霸”為羞,因其“非本政教也,……非服人心也”,然“彼王者則不然,致賢而能以救不肖?!薄?8〕當行王者之道。人性雖惡,“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為天下大治,民皆遷善,則“注錯習俗,所以化性也?!薄?9〕措置禮俗以化民。同時,樂化人之效著然,“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謹為之文,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100〕。
德政治民,以“仁”、“禮”、“樂”教化之,是原始儒家之“道”之要義。秦漢以降,陽儒陰法。然德政思想猶潛流涌動,制衡君權(quán)。同時,民間教化之風益盛,循吏輩出,民樸俗美。皆為孔、孟、荀之德政、教化思想之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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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任編輯 劉昌果)
K203
A
1004—0633(2011)02—120—05
2010—10—20
萬國崔,湖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湖北武漢 43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