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黃奇
馮縣長早晨醒來,接了個電話,聽了一會兒說:“不行,上午不行,今天上午我要去市里開會,等我回來,有時間再給你打電話吧!”
馮縣長此時接聽的這部手機,不是他平日工作時公開的而是另一部私密的手機,與他通話的是一個女人,但不是他的妻子。
馮縣長今天去市里有事,此事是昨晚市商務局吳局長跟馮縣長在手機里議定的,說一個臺灣客商有意在市里選擇一個山區(qū)縣投資旅游業(yè),想去崆山縣的岐山湖考察一下,先讓他前來跟這位臺商見個面。
吃完飯,馮縣長剛一走進縣長們的辦公區(qū),政府辦李主任和秘書小趙就慌慌張張跑到了他跟前。
李主任喘著氣說:“上訪的,把門口給堵了……老百姓口口聲聲要見你?!?/p>
在縣政府“鬧訪”的是黃嶺煤礦所在地蝎子溝村的村民,共計不到30人。他們強烈要求政府立即封閉黃嶺煤礦,理由是該煤礦的采煤區(qū)已開采到了他們的住房下面,村民不但聽到了放炮聲,而且有的房子已經(jīng)被震裂了。
關于黃嶺煤礦“威脅”村民的房屋問題,是個“老問題”。從前處理過,也組織專家鑒定評估過。采空區(qū)并不在村莊下面,對村北的幾戶房屋出現(xiàn)裂縫的居民,也進行了賠償,嚴重的還組織了搬遷。但是,沒有得到賠償?shù)囊恍┐迕瘢吐?lián)合起來開始上訪告狀,也要求賠償,如此一來問題就復雜化了。
馮縣長來了以后,與村民們達成協(xié)議,讓政府辦李主任把信訪局、安監(jiān)局、煤炭局、皇迷鎮(zhèn)、黃嶺煤礦的領導和負責人叫來,坐下來和村民代表們商量,組成一個臨時議事組織,由黃縣長負責,誰家有問題,一一拉出名單,然后逐一深入到各戶詳細查看。
大約九時十分,司機徐賓開車載著馮縣長從縣政府大院出發(fā),上國道不久,馮縣長就出車禍了。
馮縣長出車禍身受重傷的消息,迅速在縣城傳開。
接到報警并處理這次事故的是縣交警大隊事故科的老靳和小柴,兩人在現(xiàn)場勘察、測量并拍照之后,都感覺有點蹊蹺,但誰也沒有說什么。從大致情況看,這基本上是一起偶然的并且極為普通的“轎車追尾貨車”的交通事故。
馮縣長被送至市急救中心搶救。縣委書記于亮帶著相關人員從急救中心出來,徑直去市委大院面見市委書記高長德,一是在第一時間里向市委匯報情況,二是聽取領導的指示。
坐定后,于亮還沒開口,市委書記高長德皺皺眉頭,自言自語道:“小于,我實話告訴你吧,你們縣長馮朝輝的這次車禍,我憑直覺判斷,是有問題的……”
于亮“啊”地驚叫了一聲:“高書記……憑什么……為什么……”
高書記晃晃腦袋,嘆氣道:“一個月前,紀委轉過來一份材料,是你們縣的幾封告狀信,有匿名的,也有署名的,主要是關于馮朝輝的。崆山,表面一團和氣,內里不安定??!”
在于亮心目中,馮朝輝縣長是個兢兢業(yè)業(yè),持重沉穩(wěn),而且很有魄力的人。現(xiàn)在馮縣長突然出了車禍,于亮不愿意讓市公安局插手來查,尤其是萬一查出點個人私密什么的,想為他遮蓋點什么都沒有余地了。至于有人狀告馮縣長什么,于亮實在想象不出來,更不敢想會有人蓄謀加害于他。尤其是高書記說的崆山縣“表面一團和氣,內里不安定”這句話,更是讓于亮如芒在背、忐忑不安。
在整理馮縣長的辦公室時,李主任發(fā)現(xiàn)了一疊存折,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二張,就向周縣長報告。周縣長看了看,見趙秘書去外面倒垃圾了,就讓李主任先收起來,不要對任何人說。
市公安局派出的專案組進駐崆山后,并沒有查到與車禍相關的線索,倒是查到了馮朝輝縣長一些個人“私生活”方面的事情。
比如,他有兩部手機,在他縣里宿舍的床頭柜里,放著一部手機,這部手機與三個女人聯(lián)系,從短信上看,他與她們都有性關系。其中兩個是馮朝輝老家廣宗縣的,一個女人是本縣的,但登記的手機卻沒有個人資料。縣移動公司說當時是馮縣長給他們要的,他們就送給馮縣長一張卡,因此也無從查起了。
算上今天,周縣長來崆山上任是第二十八天,不到一個月。
周縣長名叫周志國,現(xiàn)年四十二歲,來之前是寧安縣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近一個月前被市委調至崆山縣任縣委副書記、代縣長,是來接替原縣長馮朝輝的。之前,崆山縣長一職一直空缺著,競爭者眾多,比如縣委副書記老許,常務副縣長魏繼明,別看對人都說自己不想這個,但有機會了都想上。
今天是四月二十三日,農(nóng)歷三月十八,谷雨過后的第三天,星期三,時逢縣城過傳統(tǒng)廟會。
大概是十點二十分左右,蝎子溝、石窩、首嶺三個村子的村民約七十余人,趁農(nóng)歷十八縣城過廟會,突然聚集在縣政府大門口示威。警衛(wèi)發(fā)現(xiàn)后緊急報告,周縣長組織相關人員前去處理,其過程大約用時十幾分鐘。
這就是“崆山縣4·23皇迷鎮(zhèn)部分村民非法圍攻縣政府事件”最初的情景。
這次事件,不但是周縣長接替馮縣長后在崆山縣遇到的第一件大事,而且,馮縣長“不幸”前所處理的最后一件大事,也正是遇到了群眾因為黃嶺煤礦的問題來政府上訪,跟現(xiàn)在周縣長遇到的這件事,應該是同一件事。只不過,事隔幾個月,此事已經(jīng)醞釀成了一起事件。
突發(fā)的群體性圍攻縣政府上訪事件,無疑對周縣長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得知縣政府有村民示威,周縣長迅速讓李主任通知主管礦山和安全的副縣長黃俊及相關人員,從縣委與政府一墻之隔的小圓門里穿過,匆匆朝政府大院門口趕。因此,聚眾示威者在大門外,周縣長則是從政府院里往大門口處走去。
關于蝎子溝村民與黃嶺煤礦的矛盾和糾葛,周縣長到任后專題調研過,原來的馮縣長也試圖予以解決,但因他突然出車禍半途而廢了,此后沒了動靜,加上市里有一個石膏礦出了事故,全縣的煤礦全部停產(chǎn)整頓,這件事也就無人提及了??墒?,煤礦整頓驗收復工后一個多月,當?shù)卮迕裼珠_始和黃嶺煤礦叫勁了,而且這次人數(shù)眾多,行為激烈,把政府大門口已經(jīng)堵嚴了。
問題仍然是老問題,仍然是給黃嶺煤礦要賠償,仍然是要挾政府下令停止黃嶺煤礦的原煤生產(chǎn)。
在之前的調研中,周縣長對于黃副縣長匯報時提及到的有關黃嶺煤礦老板霍天喜因得罪當?shù)赜袆萘陀斜尘暗娜说恼f法,十分驚覺,感到也許這才是雙方?jīng)_突的深層次原因。
一邊是群眾聚集在縣政府圍堵大門口強烈要求黃嶺煤礦停產(chǎn),一邊是縣政府沒有充分理由和法律依據(jù)讓其停產(chǎn),因此周縣長只得向縣委書記于亮匯報。
于書記是在會場上捂著手機跟他說話的,他說:“你在現(xiàn)場,主意你拿!總之一句話,穩(wěn)定壓倒一切?!?/p>
周縣長正在與帶頭的王二黑對話時,黃嶺煤礦的老板霍天喜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周縣長讓他無條件無理由地立即停產(chǎn)!
周縣長轉向示威的村民,大聲道,“大家聽清楚了,蝎子溝村的王二黑,現(xiàn)在能不能代表你們說話?他的意見,是不是你們的意見?他的要求,是不是你們的要求?”
眾人一時沒有表態(tài),只是暗暗騷動著交頭接耳。人群又一陣騷動,七嘴八舌地嚷嚷,意見似乎不一致。
最后,周縣長說,二十四小時之內,黃嶺煤礦全部停產(chǎn)。村民才散去。
按照縣里對重大事件的議事程序,相關部門匯報完情況并發(fā)表意見之后,與會的縣級領導,一般是主管這方面工作的領導提出意見和建議,有補充的就說,重復的一般就不說了,最后由縣委書記做決策或者決斷,但在決斷之前,縣長要發(fā)表重要意見。
周縣長挺挺身子道:“我建議由皇迷鎮(zhèn)黨委和鎮(zhèn)政府牽頭,協(xié)同村委會,調查清楚這次事件的幕后操縱者,然后依法嚴厲打擊。至于黃嶺煤礦這邊,在事情沒有解決之前,絕不可以輕舉妄動?!?/p>
最后,于書記只說成立處理和解決“4·23事件”領導小組。
散會后,于書記讓周縣長、黃副縣長、皇迷鎮(zhèn)黨委書記焦保山、煤炭局長王廣慶、黃嶺煤礦老板霍天喜到他辦公室去。大家坐定后,于書記說:“有些事,在會上不便說,所以,我把你們留下來,個別的再深入議一下?!?/p>
眾人看著他沒吭聲。
副縣長黃俊說:“這鬧事的,其實就那幾個人,把他們擺平了,也就沒事了,可老霍他不聽,舍不得那倆錢……”
周縣長看看于書記,對黃副縣長道:“黃縣長,你接著說,詳細說說?!?/p>
于書記擺擺手:“皇迷鎮(zhèn)掌握這些情況不?知道都是誰在背后作祟搗亂嗎?”
鎮(zhèn)黨委書記焦保山說:“我倒是掌握村里有勢力的大家族,但真不知道究竟是誰這樣要挾過黃嶺煤礦,我回去認真查一下。”
于書記說:“這樣吧,黃縣長,你牽個頭,讓焦保山和老霍配合一下,找到這些人先好好談談,信訪、紀檢、政法,還有村兩委班子,雙管齊下。這條線,一定要悄悄進行,最終找個契合點出來。”
大家走了以后,于書記又單獨將周縣長留下來說話,主要講到了霍天喜和市委副書記胡度國的關系,還有宋玉田和市國土局郝局長的關系。宋玉田仗著郝局長是自己的姐夫,要挾霍天喜壓價經(jīng)銷他的煤炭,但他不知道霍天喜有胡書記撐腰,比他抱的腿還粗,不吃他這一套。所以宋玉田就借助另外一些與黃嶺煤礦有矛盾的人,暗地給他來了這一手,但這似乎并不是宋玉田的本意。
但是,于書記還說:“這些背后的東西,不能拿到桌面上去講,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涂,同時,胡書記和郝局長也都給我打來了電話,詢問這件事?!?/p>
周縣長一驚:“胡書記說什么了?”
于書記嘆口氣道:“唉!什么也沒說,這個時候,領導能說什么,就是問了問情況,我說正在處理,并說會將進展情況及時向他匯報。胡書記還說讓我不要考慮他和霍天喜的親戚關系,縣委縣政府不要受外界干擾,煤礦有問題,該整頓整頓,該關閉就關閉。”
周縣長看看于書記,推推眼鏡架兒,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
于書記笑笑說:“胡書記這分明是在提醒我,讓我們考慮他和霍天喜的關系??!”
“嗯,應該是這個意思……”周縣長皺皺眉頭道,“表面上是個非法集會,可背后,卻隱藏著這么多的事兒……”
已經(jīng)快兩點了,在皇迷鎮(zhèn)黨委書記焦保山的辦公室里,蝎子溝、石窩、首嶺三個村的支部書記和村委會主任,正在耷拉著腦袋聽焦書記的訓斥,其他鎮(zhèn)干部,鎮(zhèn)長還有兩名副書記在一旁坐著。
“下午周縣長可能要去你們這些村子里搞調研,你們給我配合好點,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瞎他娘的說……”焦保山瞪瞪他們。
下午三點左右,縣長周志國帶著副縣長黃俊等一行人來到了皇迷鎮(zhèn)。村街上,大多是石頭房,破舊,低矮。突然,一個漢子呼喊著“周縣長”沖了過來。周縣長定睛一看,見是上午在縣政府門前集會時跳出來跟他叫板的王二黑。
周縣長向街上的村民們拱拱手,有點尷尬地沖王二黑道:“你又想鬧事啊!”
王二黑叫道:“別假惺惺地糊弄我們了,你這縣長大人,如果真為老百姓好,那就幫我們修修這條街,修修村北那座橋!要是我們日子過得好,誰愿意去找你們鬧事??!”
“橋?”周縣長困惑地問,“橋是怎么回事,橋在哪里?”
支書老申嘆口氣道:“村北有一座跨越明清兩代的古橋,叫蛤蟆橋,早就想修了,可街里的路還修不起呢,怎么能修得起橋啊!”周縣長道:“走,我們去看看那座橋?!?/p>
快出村時,街東有一處造型別致的二層樓房,在低矮的石頭房子中顯得格外矚目。周縣長指指這個大門問:“這家的房子蓋得挺氣派,看來過得不錯??!”
有人說:“他叫宋玉田,在縣城經(jīng)銷煤炭生意,是蝎子溝的首富,他姐夫,就是市國土資源局的副局長郝勁光。”
橋在村北。是一座跨越明清兩代的石拱橋,是目前這一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保存最完整的古代橋梁。因此,村民們視該橋為“神橋”,逢年過節(jié),都來橋上“祭祖”。
這幾年,左橋床坍塌,橋體下沉并有斷裂,橋面上的路,只剩下不到三米的路基,車輛過往十分危險。村里開過幾次村民代表大會,但由于沒有錢,就決定由村里每戶攤錢集資修橋,但對先修村街的路還是先修橋意見不一。村里先期拿出了修路與修橋的設計方案。修路容易,把原來的路面硬化一下就可以了,但修橋就比較復雜,最后經(jīng)過請外面的人也包括縣文物局的專家議定,決定在這座古橋的旁邊,再建一座新橋,這樣既保護了歷史遺存,而且造價比修復舊橋要低。兩項預算費用大約分別是三十萬和五十萬,共計是八十萬。村中首富宋玉田捐獻了十萬,全村集資大概不到十萬,縣文物局通過多種渠道,也答應給十萬,但這三十萬中,宋玉田其中的五萬是用于修橋,村里集資的也有一半人是要求修橋,文物部門的就不用說了,不得用于修路。這樣以來,修路的資金不到十萬,修橋的資金不足二十萬,距三十萬和五十萬差得太遠,兩件事都不能做。
村里找過黃嶺煤礦,但煤礦位于村南,他們已經(jīng)把村南與村民共用的路硬化了,主街和橋與他們無關,接著因為賠償問題,雙方發(fā)生了激烈的糾紛,關系破裂,煤礦堅決不肯出這兩筆錢。
聽過詳細的情況介紹,周縣長率領眾人圍繞著蛤蟆橋走了一圈兒定下來縣里和鎮(zhèn)上一起出錢修橋。
蛤蟆橋上和河岸邊,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晚上八點半,縣長周志國在政府西會議室主持召開“處理和解決4·23事件領導小組”第一次碰頭協(xié)調會議,與會人員是中午參加緊急會議的主要負責人和下設三個小組的牽頭領導。
會議主要目的是,匯總和聽取按照于亮書記的安排和部署,大家目前的工作進展情況,分析存在的問題,安排和磋商下一步的工作。
然而,會議剛剛開始,門外就引起一陣騷動。
焦保山說:“是蝎子溝村的宋玉田、石窩村的張栓柱伙同幾名村民,強烈要求面見你,說是有一份保證書要交給你,說保證書上還有二百多人的簽字?!睍錾弦惨黄駠u。
散會后,黃嶺煤礦的老板霍天喜走到黃副縣長跟前,小聲對他道:“宋玉田和張栓柱妥協(xié)了,我也不會虧待他們。我讓宋玉田經(jīng)銷我的煤,但利潤不會按他那么霸道來做,張栓柱的車隊我也可以用。黃縣長,我們是在今天晚上開會前的八點以前達成協(xié)議的,沒來得及跟你說。我派車,在村里等著他們,保證一旦訂好,立即就趕過來了,所以你和周縣長可能沒什么思想準備,這事怨我。”
黃副縣長詭秘地笑笑:“我知道,我都是按周縣長的叮囑辦的。你知道,我們讓皇迷鎮(zhèn)焦書記和左鎮(zhèn)長,是怎么跟宋玉田和張栓柱村民們說的嗎?”
霍天喜問:“怎么說?”
黃副縣長認真地說:“如果這么鬧下去,一是要抓人,拘留非法集會的挑頭者,二是黃嶺煤礦長期停下去,或者干脆永遠封閉了黃嶺煤礦。你知道,當?shù)卮迕窈退斡裉?、張栓柱他們,最怕什么嗎?最怕的是讓你的煤礦永遠停產(chǎn),一旦你不出煤了,村民們和宋玉田、張栓柱就從此什么好處也沒有了,連一分錢的補償也得不到了,想鬧事,想謀些利益,沒對像了,就跟打架一樣,你武藝再高強,沒對手了,只能干著急。所以,他們的本意,并不是讓你停產(chǎn)……”
霍天喜就驚叫:“今晚這出戲,周縣長原來事先也知道啊?”
黃副縣長瞪瞪眼道:“你個老霍,凈瞎猜測領導,我說周縣長知道了嗎?不要無中生有、信口開河亂說!”
霍天喜就笑了笑嘀咕道:“你們這些當官的,可真能整啊,我算是服了!”
黃副縣長伸伸腰,打個呵欠,嘆口長氣道:“唉……你以為當官那么容易啊,縣長們也難!有時候,比你可難得多??!”
后來,馮縣長的事情查清楚了,是司機徐賓故意撞車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老婆和馮縣長有奸情私通,豁出命報復,企圖與馮縣長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