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勐
當(dāng)時外面正下著雨,透過窗戶我看見路面上有些發(fā)亮。對面的天橋上,行人們開始匆忙,有的朝對面的君太商場跑去,有的則朝這邊跑過來,還有些人臨時改變了主意,轉(zhuǎn)身往回返。我想,這對一個女人來講真是個繼續(xù)逛下去的好理由,何況是兩個女人。我把目光收回來,決定好好翻翻幾本書。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書店的書柜,居然和我朋友書店里的一模一樣。朋友那個是找一個木工好手做的,整整用了半個月,朋友很滿意,只是托板做寬了,無形中使書柜厚了一倍。書放在上面,只需一碰,便會陷進(jìn)去,而兩旁的書又迅速合攏,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我忍不住在一本書上碰了一下,它絲毫沒有反應(yīng),看來還是有區(qū)別的。但我還是不甘心,把書抽出來準(zhǔn)備朝里邊看,這多少引起了一名店員的關(guān)注,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只好放棄了那個念頭。但那個店員還是不放心似的表情,看來我只有真正干點兒什么,她才能踏實。
坦白地說,在看到“侯孝賢電影筆記”這幾個字之前,我一直在看舒淇的圖片。封面上的舒淇一副舊式打扮,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劇照,好像有點兒恍惚。我忍不住拿起來細(xì)看,還是不知道。這部片子我沒看過,我甚至不敢確定,這到底是不是舒淇,然后就很慚愧,就開始看書??磿蛻M愧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但是會讓你產(chǎn)生很多感受。會不會是巧合?我上來就翻到侯導(dǎo)講喝酒的事。能感覺到,他是個挺可愛的人。但是有一些句子還是挺恐怖的,比如:“我喝白酒是很厲害的……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老了,白酒喝到一定程度會暈,中間有段時間會失去記憶?!蔽矣悬c兒氣憤,同時還有點兒慶幸。氣憤是因為我不愿意也不能承認(rèn)只有老了才會這樣,慶幸的是,原來不只我一個人會這樣。
我一直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失憶過,可是沒辦法,有幾個目擊者異口同聲地證明:雖然那段記憶在我的腦海里是空白,但在客觀世界里確實存在過。他們不厭其煩地幫我回憶每一個細(xì)節(jié),越詳細(xì)就越讓我恐懼。我真不敢相信記憶這東西也能像磁帶一樣會被抹去,就好像在那一個小時里,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而且永遠(yuǎn)不會知道自己在那段時間里去了哪兒、做了什么。
這倒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兄弟,因為失戀受了刺激,經(jīng)常借酒澆愁,有一次喝得要上醫(yī)院洗胃,但是醒來之后,首先想到的還是那個女的,倒是自己跟誰喝的酒、在哪兒醉倒、怎么跑醫(yī)院里來的這些細(xì)節(jié)一概不知。
我好像比他要強(qiáng)一些,至少我記得失憶之前,是和兵哥他們一起吃的干鍋魚。一幫人,有幾個不認(rèn)識。兵哥是穿著戶外服裝去的,很拉風(fēng)。有一對美女師生,興奮地大談奧巴馬,她們不謀而合地喜歡他的一句就職演說詞,可惜是英文,我聽不懂。還有個會算命的女巫,她叫趙曉宇。這個人要隆重介紹,她是唯一目睹我失憶全過程的人,也是這次飯局的策劃人。飯店的老板是她的姐妹,還進(jìn)來和大家喝了杯酒。酒是我?guī)サ模黄苛俸辽募t標(biāo)伏特加,老板喝了一小杯,其余的五個人喝。這酒有股味道,倒也不是問題,我想問題應(yīng)該是出現(xiàn)在杯子上。那天用的是那種不透明的黃瓷杯,很深、膛大,很難判斷還剩多少酒,加上杯子很重,所以光靠手感是很危險的,而我恰恰又那么自信。我那天至少干了三杯,每次大概都有多半杯酒。兵哥很高興,又要了一瓶什么牌子的白酒,繼續(xù)喝。這時候,又來了兩個朋友,我記得美女老師也喝了一小杯,雖然不多,但是很煽情。她們還在說奧巴馬,那天大概是奧巴馬就職,于是有人就說為奧巴馬喝一個吧,但馬上就有人說,他就職與我何干!趙曉宇就說,其實奧巴馬挺帥的。那個人看了看趙曉宇說,算了,喝就喝吧。我想,趙曉宇一定是用了某種法術(shù)了,不然那個杠頭怎么肯這么就從了。碰杯的時候,美女師生又重復(fù)了一遍那句演說詞。
也就是說,在那個時候,我還是清醒的。我還記得不久后我們?nèi)チ烁浇摹耙股瓢伞?。是走路去的,天氣有點兒冷,美女老師走在后面,組織女人們評選我們誰走路的姿勢最酷,最后她們一致認(rèn)為是兵哥。我那天穿了一件天藍(lán)色的登山服,看上去很幼稚。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買這么一件衣服,可能是當(dāng)時覺得比較便宜,而且是正品。一路上,經(jīng)過很多足療店,美女老師問我們,那里面會不會有特殊服務(wù)?我們說,有些是有的。她就張大嘴指著我們說,啊,你們這些人……趙曉宇還笑著給我們講了某地一條以追尾率高而著名的街道,原因是路的兩邊都是足療店,不論冬夏、寒暑,一律有衣著暴露的美女坐在玻璃門里面……
我的記憶就是在不久以后消失的。那之前,我漸漸地看見街道兩旁的店鋪都泛起粉紅色的光,空氣里面彌漫著某種嗆人的味道。每個玻璃格子里,都閃耀著明亮的大腿,一個女人穿著醫(yī)生的白色長褂,從開叉下露出裹著黑色絲襪的大腿。她就坐在一張高腳的椅子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的上面,那雙鮮紅的高跟鞋鞋跟,又細(xì)又長。兵哥走過去推開門,里面黑洞洞的、很大、閃著昏暗的光,兵哥的朋友坐在那兒。趙曉宇也認(rèn)識,過去和他玩骰子。美女老師去秀鋼管舞,酒吧一下子就沸騰了。而那個女人呢……
在《侯孝賢電影筆記》這本書里,侯導(dǎo)還談到了在北京喝酒的故事。在社科院里面,兩個半人喝了三瓶二鍋頭,然后去K歌,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床上。他后來問朋友當(dāng)時的情景,朋友說他唱了三首歌,然后就開始和人聊電影,一直聊,可能是有個短暫的間歇,他就睡著了。散的時候,他已經(jīng)清醒了,完全看不出喝了酒。但是這段記憶,是完全不存在的。不知道侯導(dǎo)在聽別人講述自己所不知道的人生瞬間時,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會不會感覺到一些無奈?畢竟這段歷史是控制在別人手里的,你沒有解釋權(quán),即便他任意竄改,你也無能為力。作為當(dāng)事人,你永遠(yuǎn)無法知道真相,此時此刻,你只能是一名演員。
■美術(shù)作品:夏加爾
同樣作為演員,我經(jīng)常會在朋友們的幫助下,重溫自己的演技。他們最熱衷于說的,就是我在酒吧里的鋼管舞,而且還和美女老師一起,據(jù)說跳得還不錯呢。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能接受他們這個說法。我一直自認(rèn)為是個低調(diào)的人,更不善歌舞,怎么可能會跑去秀鋼管舞呢,何況還喝了那么多酒,理應(yīng)倒在角落里睡覺才是??墒沁@基本上成了事實,因為有太多人目睹了,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酒吧的服務(wù)生、老板,都可以證明。我不想取證,我知道這件事一定是真的,這并不可怕,它是客觀存在的,而不是來自于誰的想象。相比之下最糟糕的,是離開酒吧之后的一小段時間,我只和趙曉宇在一起,在她老公的車?yán)?。她老公去公司辦事了。大概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我們一直在說話。
說起這件事,趙曉宇是很得意的,的確,不是誰都有機(jī)會掌控歷史。我說,你沒對我怎么樣吧?她說,放心,我又沒喝多。我又說,那我沒對你怎么樣吧?她說,沒有,你這不好好的。我還想說點兒什么,被她打住了,她說,你緊張什么你。我確實緊張了,沒法不緊張,她看著我這副德行,真是說不出來的得意。我感覺自己就像個提線木偶在她對面,聽從她的指揮。她說我那天說了好多話,從他老公開車就開始說,而且我說的話完全不像是喝多了,前后很有邏輯,并很有針對性。她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我已經(jīng)喝多了。我說話的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和她獨處的半個小時里,工作、生活、家庭、婚姻、人際關(guān)系……統(tǒng)統(tǒng)都說了個遍。我說,還有呢?她想了想,沒有了。我說,有。她看看我,說,你想怎么樣?我說,我是不是接過一個電話?她看著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慢慢搖著頭說,沒有。我說,你再想想。她閉上眼睛又睜開,還是沖我搖搖頭。我說,別著急,慢慢想。這下,該她緊張了。
在漫長的交談中,趙曉宇開始有些煩躁了。這是罕見的事情,她沒有了那種得意,到后來甚至沮喪地說,冷靜、冷靜。我不知道她是在說我還是說她自己。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冷靜下來,而是目露兇光、歇斯底里地大叫著說,你媽媽希望你做一名會計,你討厭那個工作,你業(yè)余時間都花在考職稱上,你職稱考試沒過,你沒有時間寫作,你越來越?jīng)]有靈感,當(dāng)會計讓你越來越像個女人……她喘著氣繼續(xù)說,對了對了,還有舒淇。你居然是看了《非誠勿擾》才開始喜歡上她的,早干嗎去了,還好意思說喜歡人家。
我倒是很冷靜,微笑著等她說完。她終于不說了,我們沉默了片刻,她把臉朝向窗外,看著雪融化過的泥濘街道。我喝了一口“幸福在哪里”,這是一種酒,有點兒烈,但是味道很好,適合在這種天氣里喝上一點兒。我平靜地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呢?她說,什么?我說,在那段時間里,你也曾經(jīng)失憶過一段時間,也就是說,在你老公的車?yán)?,我們共同丟失了一段記憶。她也冷靜了下來,喝了口奶昔,深吸一口氣。
我其實真的沒必要對那一個小時的記憶耿耿于懷,可是那天之后,我經(jīng)常會接到一個陌生的來電。我沒接,我拒絕接聽任何陌生來電,因為現(xiàn)在的騙子太多了,手段又太高明。但是后來這個電話就一直打,從一天的幾個,到每天一個,再到幾天一個,搞得我很郁悶。去網(wǎng)上查了號段,是北京市的,我就把所有北京的朋友包括有可能去北京的朋友的電話一一翻出來對照,全都不是。我還特意查看了來電的時間,據(jù)說,詐騙電話的時間一般都是在深夜,響聲很短??墒?,這個來電的時間一般都是在白天,而且是在比較空閑的時間,比如快下班的時候,好像很謹(jǐn)慎。
有一天我終于決定接聽這個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男人,聲音很穩(wěn)重,也很有禮貌。他說,您好。我什么都沒說,我想,如果這是個騙子,那一定是個狠角色。他說,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了,是這樣,上次忘了說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她打來電話,請您告訴她我在北京,好嗎?上次?她?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也完全沒有掛斷電話的智慧了,而是按照他的話題思考下去。我說,她是誰?他說,她叫白紙。我說,那你是誰?他頓了一下,好像輕輕嘆了口氣,但仍禮貌地說,對不起,我叫沈明達(dá),現(xiàn)在北京,是一名電氣工程師。
我不得不再次整理自己的記憶。沈明達(dá),從來沒有見過。我不能懷疑自己的記憶,如果有,或許只能存在于失憶的那一個小時。真是這樣的話,我只能去依靠別人的記憶??蓜e人的記憶,有沒有可能也會失去?
我跟著趙曉宇,一路泥濘地走著。這個時候是很難打到出租車的,我的鞋幫上已經(jīng)滿是泥水,趙曉宇要好一些,她的鞋跟很高,但她仍然很厭惡。進(jìn)了一座樓房后,在樓道里,她用高跟鞋跺了兩下地面,聲音清脆,但聲控?zé)暨€是沒有亮。我們只好摸著黑向上走,一邊走,她一邊從挎包里掏著什么。在二樓,她站在一扇門前,掏出鑰匙。
偌大的客廳里沒有家具,只有一排沙發(fā),對面的墻上有幾面大鏡子,鏡子前面放著兩只皮椅。其中一只椅子上坐著一個衣著高雅的女人,一個黃頭發(fā)的男人正在為她做頭發(fā)。趙曉宇在另外一只椅子上坐下,有個服務(wù)員走過去擺弄她的頭發(fā),手法很熟練。我想趙曉宇一定挺舒服。服務(wù)員把洗發(fā)液涂在趙曉宇的頭上,搞出很多泡沫,然后把泡沫順著頭發(fā)一點點抹去,還把兩只手合攏,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打,發(fā)出很悅耳的聲音。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該干什么。不過這樣也挺好,我準(zhǔn)備坐到沙發(fā)上去翻翻雜志,順便抽上一根煙。
今天沒有沈明達(dá)的電話。如果有的話,他會在早些時候打的?,F(xiàn)在,我的通訊錄里,居然已經(jīng)有“沈明達(dá)”這個名字了,而不再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掏出手機(jī),打開通話記錄,看見很多的“沈明達(dá)”,一頁一頁地翻下去,可惜前面的記錄已經(jīng)被抹掉了?,F(xiàn)在,被我從那段失去的記憶里找回來的,只有三樣?xùn)|西:一個女人、一輛汽車和一個電話號碼,他們就像三件文物,代表著某種真實。我看了一眼趙曉宇,她正和之前那個女人聊得起勁兒,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趙曉宇說,你哼什么!我抬起頭,見她正坐在一個燙頭發(fā)的機(jī)器下面,碩大的加熱器罩住她的腦袋。她指了指另外一個說,你想好了嗎?我沒聽明白,看了看她邊上的女人,那個女人在笑。我還是不明白她們的意思,但是身體已經(jīng)坐過去了,我把頭伸進(jìn)那個大家伙里,她們已經(jīng)笑得不行了。我覺得我得走了,要不我這是干嗎呢?趙曉宇卻干咳了兩聲,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其實,這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的。只不過是機(jī)器短路了而已,電流放大了好幾倍,把人家的頭發(fā)都電焦了。她說的這些我倒是有一點兒相信。記得好多年前,在一個黃昏,我弟弟把我?guī)У揭患蚁掳嗟纳痰觊T口,叫我一手握著防盜拉門,另一只手去夠墻上的鐵牌子,在摸到的一瞬間,我全身上下同時一震,不由自主地把防盜拉門晃得當(dāng)當(dāng)作響。我弟弟說,他們班一個傻子,自從摸了這個以后,數(shù)學(xué)老考全班第一。
但我還是退縮了,在那個女的走過來的那一刻,我想起了《發(fā)條橙》里面的場景,真恐怖。我朝她擺擺手說,等等,我再考慮一下。她沒理我,我只好鼓起勇氣用眼神朝趙曉宇求救,她看著我笑,什么也不說。這時候,我感覺到頭部一陣刺痛,根本不是趙曉宇說的什么小小的痛苦,我?guī)缀醵伎焯饋砹?,我的眼前泛起一片白光,耳邊吹起猛烈的風(fēng)。等白光過后,四周徹底黑下來了,只有窗外的樓房里透出一些亮光。
趙曉宇老公的車是紫紅色的,是公車,三個人開,所以很凌亂。趙曉宇當(dāng)時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側(cè)著身子和我說話。她也喝了酒,臉色有些發(fā)紅。我說起了我的工作,是的,我討厭這個工作,每次看見賬本上的數(shù)字,我都忍不住要崩潰。我不喜歡那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的勾稽關(guān)系,不喜歡一遍遍地重復(fù)作業(yè)。作為一名會計,也只有在把數(shù)字翻譯成漢字的時候,我才覺得有一點兒意思。說到職稱考試,趙曉宇說你起碼也要混個中級吧,我說我連初級都沒有考過。自從干這個工作以來,我把大把的時間都消耗在了靜靜待著這件事上,我迷戀上了待著,就是什么也不干,也不寫小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寫小說了,也沒有小說發(fā)表,投出去的稿子都沉沒了。對寫小說這件事,我越來越覺得迷茫,可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卻和文學(xué)院簽約了,還作為代表發(fā)了言、和領(lǐng)導(dǎo)握了手,從報道上我知道,我已經(jīng)是一名作家了。這個時候成為一名作家,就像一個女人在需要工作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我摸了摸自己脂肪堆積的肚皮,趙曉宇慵懶地笑了笑。她的老公還沒出來,已經(jīng)是凌晨了,他們公司的大門緊閉著,大廳里黑漆漆的,但我知道有一些燈是聲控的,他進(jìn)去的時候,我看見它們亮過。
我不想說了之后,就決定沉默。趙曉宇也轉(zhuǎn)過身去,不久就睡著了。我不知道該干點兒什么,或許也該小睡一下,但是我不困,我只好繼續(xù)看著窗外。我看見不遠(yuǎn)處的KTV里,走出三個男人,看上去都喝了酒,其中一個一邊走一邊還在不停地說。雖然看上去很清醒,但我知道他一定喝多了。他們朝我們走來,我很有興趣地看著他們的樣子,可是這個時候,我的電話響了。
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男人,聲音很穩(wěn)重,也很有禮貌。他說,您好。我什么都沒說。他說,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了,真的很抱歉,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請您幫忙。其實,這件事對您來講并不算什么,請您一定要考慮一下好嗎?我差不多中途就打斷他了,說,什么事兒,說!我喝完酒總是很熱情。
他好像松了一口氣,接著說,是這樣,我換了電話號碼。我說,我也換了。他說,是的。我說,什么意思?他說,我的意思是說,我知道您換了號碼,因為您現(xiàn)在用的就是我以前的號碼。我說,媽的!他們跟我說是全新的。他說,是這樣,實在對不起。他總喜歡說“是這樣”,這也許是個好習(xí)慣,好像只有很自信的人才喜歡這么說。他說,是這樣,我的手機(jī)丟了。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機(jī),還好,它還在。
他說,您用不著摸手機(jī),我想它一定在。他好像笑了一下,繼續(xù)說,對不起,開個玩笑。是這樣,我的手機(jī)丟了,大概丟在了地鐵或者出租車上,當(dāng)然也可能是KTV或者飯館里,總之是丟了,里面有很多號碼,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們我的新聯(lián)系方式,其實沒什么,真的沒什么,但是有一個女人,是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那個號碼,再沒有什么別的可以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了。所以我想要回原來的號碼,但是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把號碼賣出去了。——真的,很感謝您肯接這個電話,是這樣,我有沒有可能把號碼買回來呢?錢不是問題,對不起,我知道您也不在乎這些。
當(dāng)然沒有可能,我說,要知道我剛剛用了整個下午才把所有號碼倒進(jìn)來的,我不知道怎么用那個他媽的藍(lán)牙,不過還好我知道怎么用短信群發(fā)?,F(xiàn)在,所有的朋友都把它存在手機(jī)里了。
那……他遲疑了一下說,能不能請您幫我留意一下她的電話呢?如果她打過來的話。
綜上所述,2~5歲兒童皮膚病患病率較高,主要以濕疹、單純糠疹等為主,故應(yīng)加強(qiáng)皮膚保健宣傳和教育,培養(yǎng)兒童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飲食習(xí)慣。
這個沒問題,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我說。聽得出來他有些激動了,一個勁兒地說謝謝、謝謝。我說,沒什么,但你是不是應(yīng)該告訴我你是誰?他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叫沈明達(dá),小沈陽的“沈”,明天的“明”,到達(dá)的“達(dá)”,我是一名電氣工程師。
他確實有點兒激動,跟剛才相比,我還是比較欣賞他的穩(wěn)重。我忽然覺得這個事有點兒小美好,它讓我瞬間又愛上了文學(xué),我想這可能會成為一篇小說,或者說,這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篇小說。
趙曉宇忽然激靈一下彈起來,回頭看著我。我說,你睡著了。她說,怎么可能,你才睡著了呢。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家的床上,衣服扔了一地。起來洗了把臉,頭還是有點兒疼,更讓我頭疼的是,她們把我的頭發(fā)染成了金黃色。我很難為情。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會計,把頭發(fā)染成了金黃色,她們怎么不趁機(jī)在我耳朵上再打幾個洞洞呢!我慢慢穿上襯衣,打上領(lǐng)帶,然后又慢慢地脫下來,是這樣,我真是覺得這樣沒辦法出門了。我有點兒生氣,給趙曉宇打電話,叫她趕緊叫人來把頭發(fā)給我弄回原樣。趙曉宇說,為什么,這可是你自個兒選的。我說,不可能。她說,什么不可能,我當(dāng)時還再三問,你想好了嗎?我說,不是吧。她說,什么不是,加熱之前我還問了你一次。我又看了看鏡子,說,算了算了,你現(xiàn)在趕緊想個辦法。她說,什么辦法,你不出門我能有什么辦法,總不能把那個大家伙搬到你們家去吧。我說,為什么不能?她就說,那你為什么不能出來呢?染個頭發(fā)至于嗎?我看不錯。
我真的沒勇氣出門,就跟單位請了假,可這不算個辦法,我總不能就這么待著,可我也不想再給趙曉宇打電話了。午餐我給自己煮了一袋面,臥了兩個雞蛋,味道很好。吃過面條,我又去照鏡子,頭發(fā)好像比剛才看上去好些了,但仍舊是黃色的。我想再去睡會兒,可是那股焗油膏味兒實在讓人沒法忍受,連我的枕頭、被子上都是。我又去沖了個澡,可是洗發(fā)膏混合著焗油膏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兒去。后來,我坐到陽臺上去,太陽光照在身上,這稍稍給了我點兒安慰。我掏出電話,想找個人聊上一會兒。翻著電話本里的名單,和站在書架前的感覺是一樣的,它們總會讓我想到一些內(nèi)容,但是我哪本也不想看。最終,我的手指在沈明達(dá)的名字上停了下來,我想了想,給他撥了過去。顯然,沈明達(dá)感到很意外,他甚至連“你好”都忘了說,他其實什么也沒說,在電話那頭兒使勁兒咽著唾沫。我這時候很想知道,在他的電話里面,我的號碼會是怎樣的一個名字。我說,小沈啊,她們把我的頭發(fā)染成了黃色。他說,誰?我說,就是她們,趁著我喝醉的時候干的。沈明達(dá)笑了,聽得出來是那種愉快的笑。他說,不是挺好的嗎?我說,挺好的?他說,是啊,我覺得還不錯。就這樣,我邊打電話,邊站起身來,走到鏡子跟前。嗯。我沖自己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成了個黃頭發(fā)的男人。意外的是,我老婆沒說什么,同事沒說什么,連我爸我媽都沒說什么,相反還有幾個小同事說,紅哥,你好酷。這讓我有點兒不安,就好像我早該焗個黃毛似的。這期間,我的手機(jī)都是二十四小時待機(jī),我沒有錯過任何一個打進(jìn)來的陌生電話,有些是深夜打來的,有些只響一聲。我一律撥回去,當(dāng)然,是用公家的電話。有些是永遠(yuǎn)占線,有些是恭喜我中獎,還有一些比詐騙更違法的勾當(dāng)。但不管怎樣,只要有活人在那頭,我都會問,你是白紙嗎?
■美術(shù)作品:夏加爾
有幾天我去了北京,很無聊,除了工作,幾乎沒有別的事可做。時間一下子變得富裕起來,但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揮霍。我還在等白紙的電話,有天一個陌生人加我QQ,我居然問了一句,你是白紙嗎?他說,對不起,我是糨糊。
沒有誰叫白紙,卻有一個女人叫做舒淇。為了緩解對白紙的期待,我想出去走走。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個非常大的人工湖,要想走上一圈的話,至少要花上兩個小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定決心的,就這么開始了,朝著湖的對岸走去。一路上很安靜,只有一些鍛煉身體的老年人,還有一條歡快的小狗走走停停,像是在等它的主人。事實上,我還沒有走到一半就已經(jīng)泄氣了,我回頭看著自己變得遙遠(yuǎn)的住處,心生眷戀。我準(zhǔn)備找些理由來中止這次出行,我看見前方有一個獨特的建筑,心想,不如就到那里吧,或許是個博物館,或者花卉中心。走到跟前,我發(fā)現(xiàn)那是所電影院。由于是工作日,影院的人不多,我看見《非誠勿擾》的巨幅廣告。很久不看電影了,心血來潮,我決定看上一場,并且,我還很幸運地買到了半價票。
走出影院已經(jīng)是傍晚,我很想給小沈打個電話,和他交流一下這個電影,但是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很怕白紙不是那個女人,又很怕她是。
按照慣例,每次準(zhǔn)備返程的前一天都是購物時間,我和兩個女同事一起出來購物??晌沂菦]有目的的,希望能從她們那里得到一些建議,但這多半是不可能的。事實也是如此。進(jìn)入商場不到五分鐘,她們便不知去向,我承認(rèn)在這種地方,男人永遠(yuǎn)不可能跟上女人的思維和步伐,于是我就踏實了,默默地上了二樓。我知道,這里有一家書店。我買了兩本關(guān)于電影理論的書準(zhǔn)備送給朋友,然后想再買一本給自己,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就像面對商場物品一樣手足無措。
雨還在下,我終于買了一本《侯孝賢電影筆記》。
收到短信,同事說在君太商場門口見。我走過去,她們還沒有來,我坐下來等。我坐在露天的地方,淋一淋雨挺舒服。大理石座位有點兒潮,我坐了一下覺得沒什么,但還是站起來了,把書墊在下面。很多人從旋轉(zhuǎn)樓梯上天橋,從我坐著的地方看過去,有點兒像理發(fā)館門口的旋轉(zhuǎn)燈標(biāo),當(dāng)然更像跑轉(zhuǎn)輪的小白鼠,但我不愿這么比喻。
有一個姑娘站在對面沒有雨的地方,看上去也在等人,一只胳膊橫在胸前,另一只自然下垂,表情很恒定,但我能感覺到她心里是焦急的,甚至是憤怒的。雨小一點兒后,她走過來站在不遠(yuǎn)的空地上,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很好看。后來,她居然走過來坐在我邊兒上。座椅是圓的,所以我們不在一條直線上,我看不到她的坐姿,但是能感覺到她可能平靜多了,不知道她的兩條胳膊是不是還保持著那樣的搭配,如果是的話,那條下垂的手臂一定會有一定程度的彎曲,看上去就會變得十分悠閑。但實際上,她仍然在等。我的同事們還沒有出來,本來有一個已經(jīng)出來了,和我一起等,兩個人等總比一個人等更有希望,但是不久她接到一個電話后,又瘋狂地跑了進(jìn)去。就這么著又剩我一個人了,我感到很失敗,我感覺到被等永遠(yuǎn)比等待需要智慧。可能吧,被等的人永遠(yuǎn)都是勝利者,這能賴誰呢?完全是沒法預(yù)料的,有誰會在一開始就能想到自己會淪為一個等待的人呢?就像我和我身邊的美女,還包括周圍的人,我敢肯定他們都在等待。
只有等待的人才是具體的,被等的人永遠(yuǎn)神秘,就像未來。
他們就是我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