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
奇跡每出于絕境,勝券總握于哀兵,這是歷史和人生的規(guī)律。
1977年我的身體日漸消瘦,一向諱疾忌醫(yī)的我,終于有一天不得不到北京醫(yī)院檢查,化驗結(jié)果一出來已是病危,必須立即住院。
住院日久,作畫之余,每天總等待楠莉的看望,時有“美人猶未來”之嘆。既來,則斷腸人對斷腸人,相顧亦不甚多言,惟淺顰淡笑而已。其時楠莉每日于家中深深祈禱,希望蒼天憐此奇才。名醫(yī)吳蔚然、周光裕給了我再生的機會,而楠莉則給了我再生后的幸福。我相信心靈對健康的裨益,在那些難煎難熬而又以生命作殊死搏擊的日子里,楠莉真誠的心靈、美奐的儀容,永遠使我難忘。兩心相許,未吐真言,正此時也。
生命的奇跡終于出現(xiàn),我的身體康復(fù)很快。此后二十余年,我的藝術(shù)終于遍列全球,為天下人矚目?;厥子谏澜缗腔仓?,不能不視為奇跡。
1945年,日本天皇宣布向中國無條件投降,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一場殺戮告終。
這一天在東北沈陽有一棟日軍長官們居住的樓房,在一陣轟天價響的火藥爆炸聲中坍塌,其中有幾十名軍官和太太們在烈焰中灰飛煙滅。他們是引決自裁,其死固輕如鴻毛,為中國人民所不齒,而在日本人看來,卻不失悲壯。他門的名字在今天日本的靖國神社中被供奉,這其中有楠莉的父親和母親。
從這一天起楠莉成了一個孤兒,倘不是她父親早在太平洋戰(zhàn)爭之后,日本敗局已定的情勢下,托孤于本溪的商人,楠莉也許會在那一聲轟鳴中消失。戰(zhàn)后,本溪的商人又將楠莉送往沈陽的一戶鄉(xiāng)村的讀書人家躲藏。她幸免于難、孑然一身,在異邦成長,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喪失父母的悲哀對幼兒來說是健忘的,因為她聰明美麗、善解人意,成為合家的寵兒。然而,靈魂深處的孤獨感,從孩提時起,深深籠罩著楠莉。
歲月遞嬗,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孤獨感卻與日俱增,養(yǎng)成了她成為少女之后的沉默寡言、青年之后的落落寡合、中年之后的憂郁寡歡。她也永遠不會想到自己會深深地愛上一位驕傲的中國民族主義者范曾。當楠莉在東北的村野嬉戲的時候,在南方的小城南通,我的由思想左傾而后參加共產(chǎn)黨的長兄范恒,正在勝利的歡欣中教我唱:
“在勝利的九月,祖國,你從英勇斗爭里解放,祖國,你沐浴八年抗戰(zhàn)的風(fēng)沙,像一個巨人,終覺在成長……”
1971年夏,干校假期半月,我回北京。我當時身無分文而晏然自足,無家室之累,似閑云野鶴,而狂言驚座、縱橫恣肆的狀貌,為藝壇某些大老所不容,可謂其來有之。直到與楠莉相識很久熟稔之后,她才告訴我,誰不知道你是“江東狂生”啊。這是后話,那時我還不知道天下有楠莉在。
這一次的干校休假,改變了我的生命。有一位朋友邀集了一些同樣落拓江湖的人,作一次窮愁中的小宴,談不上瓊宴坐花、羽觴醉月,只要薄酒一杯,以消煩悶而已。酒過三巡,我正即席吟詩,擊節(jié)為樂,這時遲到的一位佳人,卻使?jié)M座悄然。她身著一件雪白的連衣裙,兩條辮子烏黑油亮,其素潔用得上春梅綻雪、秋慧披霜八個字,而神態(tài)清逸、寂然凝慮。入座之后男士們都有些拘謹,這時一位朋友打開僵局,講這是楠莉,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
那還是“四人幫”時代,她的打扮其實很樸素,根本不會施朱搽粉,而且衣料是平常的白色的確良,并由她自己剪裁縫紉,任何化妝首飾都沒有;倘若那時真的美艷動人,那才配稱天生玉質(zhì)。楠莉注意我的眼光,使我一生難忘,好奇、探詢、欣賞都有。
整個宴會上我講什么都記不起來了,只覺得心動口不動,口動心不動,牛頭不對馬嘴,看不出宋玉對“東家之子”的傲氣,誰能講清楚一個動了真情的男子內(nèi)心涌動的一切。我相信看到楠莉的第一分鐘起,我便深深地愛上了她,而且我自以為心有所托,一塘春水泛起漣漪,結(jié)束了枯索無味的人生。
然而愛上楠莉到向她傾吐,又隔了六年,那時我得了結(jié)腸息肉的沉疴,惡性貧血到血色素只剩五點六克,不到常人的一半。蒼白、消瘦、終日蜷曲,不欲一動,生命在軀體里一天天消失。在垂危之中有名醫(yī)妙手回春,開刀為我切除了病根,成了“斷腸人”。
我躺在病院,漸漸有了生氣,那時楠莉每次來病院,我真的會康復(fù)不少。生命和愛情是奇妙的孿生姐妹,春天到來使人年輕,而楠莉卻在呼喚我內(nèi)心的春天。我對楠莉說,你坐在床邊,不是“斷腸人對斷腸人”嗎?她的確為我斷腸,因為她聽到我已得腸癌,預(yù)后不佳時,在家中黯然泣下。當她知道那是誤傳,見到我時,才又高興地流下了淚。
此后楠莉成了我生命的第一要素,我們聚少離多,多年來留下了二百多封信,甚至我寫的每一張字條、每一份電報,我歸家看她的火車票她都記上某年、月、日留作永遠的寶藏。她告訴我,深居簡出的她,最大的興趣是翻閱這些信札和字條,那里埋藏著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幸福。這些信中飄灑著南開園的冬日初雪,浮動著黃山巔的云絲霧影,澎湃著大西洋的碧波皓浪,當然也有著普天下情人用而不厭的陳言。
“我愛你”這萬古猶新的詞句,有些人廉價使用,有些人卻付出了生命、歷史,付出了自己所曾擁有的一切。啊,我為了楠莉失去了什么?所有的盛名、地位、金錢——可憐而慘淡,敝屣而已!我得到了什么?——楠莉。鵜夫鳥已鳴,美人遲暮,我曾見過你如朝暾初上時的彩霞。為了你,我已從黑發(fā)變到白頭。
我會和楠莉在巴黎結(jié)婚,然后作伴還鄉(xiāng)。
我和楠莉的愛情太平常,太凡俗,沒有任何傳奇色彩,我只想大聲地講一句真話:“我愿與相愛廿年的楠莉同赴天涯?!逼浜蟊阊莩隽宿Z動天下的軒然大波。我想,我們的愛只能用一個字來評價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