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 尖

把浴缸的塞子拔掉

文/毛 尖

記者去采訪精神科權威。權威說：“我曾給患者出過這樣一道題，我問他們，浴缸里裝滿了水，想把水弄出來是用勺快，還是用盆快？”記者插嘴說：“正常的人會用盆是么？”權威看一眼記者，說：“正常的人會把浴缸的塞子拔掉。”

在美國呆了半年，終于看到有人出來，拔了一下美國的塞子。這人叫伊?！の痔厮梗‥than Watters），是美國的新聞記者和自由撰稿人。他的新著《像我們一樣瘋狂》（Crazy Like Us:The Globalization of the American Psyche），讓用勺子和用臉盆舀水的人難堪了。

書中，沃特斯重點用了四個案例。案例都很常見，但結論卻不尋常。第一個案例，1994年，香港有個十四歲女孩死于消瘦，很快，記者通過google，結論女孩之死為“anorexia nervosa”，即神經(jīng)性厭食。而就在這個美國名詞傳播開來以后，香港的“神經(jīng)性厭食”人數(shù)激增。各種對抗“神經(jīng)性厭食”的活動越多，厭食人數(shù)也越多。同一個法則，海嘯過后的斯里蘭卡，由NGO引入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被用來到處輔導災民，使得當?shù)厝顺惺芰烁膳乱哺L的折磨，相比之下，斯里蘭卡的孩子因為還沒有能力理解這些美國概念，很快克服了創(chuàng)傷。此外，沃特斯也描述了“精神分裂癥”這個名詞如何進入桑給巴爾。

表面上，美國的神經(jīng)病名詞由各類機構發(fā)布，有的還披著宗教的外衣，仿佛既是善行，也是救人，但實際的效果是，殺生無數(shù)。沃特斯的最后一個例子，是葛蘭素史克公司(GSK)把新的抑郁概念引入日本，一夜間令整個日本腦垂體下降。之前，日本只對需要住院治療的抑郁癥有定義，現(xiàn)在經(jīng)過GSK公司的大力營銷，人人都有了得抑郁癥的前途。

精神病全球化，是美國全球攻略一部分。不過，就像發(fā)動戰(zhàn)爭的國家，常常會在本土造成最大的傷害。美國發(fā)明了最多名詞，也是名詞綜合征人群最大的國家?；旧?，我遇到的美國人，沒有一個是自認健康的，而且，他們都神神道道的，一般的毛病還不屑于生，這個有“藍色幽閉”，那個有“月桂過敏”，聽上去還蠻詩情畫意的，不過要是我外婆聽到，肯定罵：送到窮鄉(xiāng)僻壤生活三個月，看看還有沒有毛病！

我相信這些神神道道的毛病在前現(xiàn)代，都沒有。就像美國的性騷擾，規(guī)定到暗示級別，活生生葬送了一個國家活潑潑的感情。兩周前，我去哈佛醫(yī)院看風疹，回來跟薩賓娜說起，她就馬上很警惕地提醒我，醫(yī)生給你檢查的時候，有女護士在場嗎？

我看看她，萬一，女護士是同性戀呢？嘿咻嘿咻，在這個名詞泛濫的世界上，原來不過是同性情義，現(xiàn)在都被理解成同性戀。插一句，同性戀很正常，不過，中國的同性戀人口，多少也有被“名詞”的水分。原來不過是心情有點低落，現(xiàn)在得看精神病門診。原來不過是近視，是弱聽，是頭發(fā)少點，精神差點，臉色黃點，個子矮點，現(xiàn)在全部成了匱乏癥，需要吃從A到Z各種藥品。原來不過是愛清靜，愛糖果，愛動物，愛打扮，愛戀愛，現(xiàn)在全部成了飽和癥，需要吃從Z到A的各種藥品。像薩賓娜的同屋，每天早十顆藥，晚十顆藥，而這些藥，都得辛苦打工才買得起。

情況是，如果美國人只是自己家里弄點藥吃吃，我們沒意見，可現(xiàn)在，他們的藥店都開到我們門下，這跟鴉片輸出沒什么兩樣了。不知有關方面有沒有一些措施，否則，我們早晚都得跟美國一樣瘋。

毛尖 香港科技大學文學博士，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