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看八大山人,但覺頁黃墨香間翻目瞪石的游魚充滿天真童趣,肥碩倔強的鱖魚,體態(tài)似喝醉酒般不諳水性了,拙中含姿,淡中入妙,幾潑光影,幾塊頑石,淡淡然的留白與幾筆勁道的勾勒便沁出十足的禪意。而似蚯蚓一樣靈動纏繞的字體,也全然一副孩童率真的表情,毫無正襟危坐的架子。更聽說八大山人有這樣的趣事,他給自己取號“個驢”,旁人問:“你是朱耷吧?”答曰:“不,我是個驢,我是個驢?!庇谑窍矚g他的游心自在,解衣般礴。直到后來讀了明清史,問過禪學過佛,才悟出八大山人畫中的悲悒與禪心?!翱拗?,哭的并非他自己凄愴跌宕的人生際遇,更不單是那痛貫心膂的亡國之殤?!翱拗笔撬拇缺?,目睹過哀鴻遍野、世相百態(tài)之后,菩薩低眉一般深切的悲憫;“笑之”,是他的予樂和善謔,是超脫凡俗的通達,是將那拈花微笑、純任自然的禪悅給予塵世。
中國嘉德2010春季拍賣會上,八大山人一幅落款形似“笑之”的《枝上鸛鵒圖》,又似滄海遺珠喜現于人們眼前。這幅最終以907.2萬元成交的畫作,曾是吳熙載的舊藏,身份很高,是八大山人較晚期畫得極為精彩的作品之一。有著八大山人一貫的縹緲、冷逸,卻更多的浸透著曠然空靈的禪風。有評價說,此畫用筆奇肆方拙,尤其鴝鵒身上的墨色很有技巧,濕筆淋漓,墨彩煥發(fā),有種孤傲不可或抑的精神躍出,是很開門的真跡,加上吳讓之的印章,高邕又影印了此畫,更使其身價倍增。
或許是想到八大山人所棲身的悲慟時代,粗讀此畫,只覺得氣氛靜謐而清冷,畫中鴝鵒恍似已了悟瞬間生滅流失,寂寞的佇立于疏枝衰柳之上,而在它遠望無涯的視線里鏡像般透出的荒寒景象,正是那它已不愿再回去的,洪荒索居的悲涼世界。八大山人的畫總是這樣冷峻奇崛,又痛又瑰瑋。正如他的人生一樣,極簡約的留白與至高明的混沌,恰恰烘染出塵世的殘破與幽暗。(但一句“笑之”的落款,題得又是這樣風日灑然。)
有人說,在繪畫上八大山人是領悟了至道的,他將倪云林的簡約疏宕、王蒙的清明華滋推向更為純凈的世界,又從徐渭的簡練飄逸走向渾樸之境。石濤也評價他“眼高百代古無比,書法畫法前人前”。然而于人生之境,他又何嘗不是洞徹真諦,領悟了至道的。
《圣經》里有這樣的故事:有人向盲者說:“我是基督。”盲者撫摸他的手,沒有釘痕,于是答道:“你不是基督?!笔篱g不乏蕓蕓畫匠,但他們的手上沒有釘痕。八大山人的手,是鑿有釘痕的手,神凝筆底的氣概便迥不猶人。
楊鐘羲《雪橋詩話三集》題明朝遺民顧原說:“畫師親閱傷心史,寫出殘山剩水來?!本褪琴潎@那些經歷過苦難和浩劫的豐沛靈魂所孕育出的畫作,才飽含著不同凡響的意韻和深度。
而黃宗羲口中那“慘痛異?!?、“地解天崩”的時代,正是滋養(yǎng)和孕育八大山人的不朽畫魂、并使其參破紅塵幻象的道場。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自縊煤山的崇禎帝年僅三十三歲,死時“以發(fā)覆面,白袷藍袍白細褲,一足跣,一足有綾襪”,衣上以血指書遺詔:“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賊直逼京師,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發(fā)覆面,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毙牧淮岬哪贻p君主,以極其慘烈的死,向列祖列宗們兌現了歷代明皇所恪守的“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諾言。
此后,國破家亡,清兵入關,一路殺男擄女,殘暴屠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南明遺民雖困獸猶斗抵抗清兵,各地亦皆推舉朱姓后裔繼續(xù)明朝正統,但始終氣數殆盡,弘光帝朱由崧被處死、潞王朱常澇投降、魯王朱以海戰(zhàn)??;最后,福建唐王朱聿鍵、廣州朱聿粵、廣西桂王朱由榔,盡皆以徒勞掙扎,戰(zhàn)敗慘死而告終。
八大山人是江西寧獻王朱權之裔,譜名朱統筌,別名朱耷。順治二年,清軍入贛,對故明宗室的態(tài)度是“若窮迫降順或叛而復歸及被執(zhí)獻者,無少長盡誅之”。當時的南昌名士彭士望在詩中形容:“王孫各竄伏,困苦無完裳。誰為杜杜陵,見汝哀彷徨?!庇涊d明王子孫的《盱眙朱氏八支宗譜》序中亦描述了當時“改姓易氏、匿跡銷聲、東奔西走,各逃生命”的慘狀。
寧王府自然不能幸免,一夜之間九十余口慘遭滅門,只有朱耷人逃出,于荒野避難。
如此,瞬間從貴胄淪為賤民的八大山人,在親歷國土淪亡、生靈涂炭的劫難之后,也便只能遁跡空門“薤發(fā)為僧”。吳昌碩寫八大山人的一首詩曰:“繁華夢破入空門,畫不知題但印存。遙想石頭城上草,青青猶自憶王孫。”詩文中那份清邈的欷歔,粹然交織著郁郁沉沉的感傷,正是作者以同為畫人的身份,遙想當年那樣一面蒼郁沉重的歷史布景下同類者的坎坷命運,而生出無盡的欽嘆與憐惜。
的確,八大山人的為僧,有著命定的萬般無奈與走投無門,但和其他遺民們的逃禪避世或蟄伏以待不同,八大山人的出家,是真正于屠夫砧板上做道場,在地獄間行菩薩道,以背負苦難的艱難步履行向了尋求解脫的修行之路。胡蘭成說,禪是亂世志士的智慧修行。又說,禪宗是立于行動與造型之先的,而其末梢的表現,便是牧溪、石濤、八大山人的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繪畫之于八大山人,是修行布道的途徑,更是承載道法之器具,在筆行墨運之間了悟生死流轉與浮幻人生。
早期遁世后的八大山人,仍舊在自心的煉獄中經歷著常人不可想象的困苦煎熬,那是國破家亡的痛楚,是無依無著的悲涼。他也曾因為心中的“汨渤郁結”而“終至癲狂,每每伏地嗚咽,忽仰天大笑,忽叫號痛哭”。又為躲避清廷的加害和嚴酷的文字獄,而著意使詩章幽奇怪澀;筆墨畫風雖孤傲縱肆,卻只寫干支,不寫年號;最使人心碎的伏筆,便是題寫“三月十九日”的暗語,那個崇禎帝自縊的日子,倒寫的月字,團縮似龜的符號,不禁叫人感嘆其間糾結了一個明王子孫如何冰裂的情感與碎夢。對于那樣一個時代,身在其中,無可逃離,救贖之路便是以畫為詩,長歌當哭。一筆落紙,氣象萬千,內心的盤郁之氣,化為含蓄蘊藉、恣意痛快的藝術語言。于是在他的許多山水中,多有黃公望的蕭散、清荒、寂冷;即使是靜謐的花鳥蔬果,也常有凄涼遍布之態(tài),抑塞之情溢于絹素。
因為塵世荒濁,他不是那么逼近的剖視人生,他的畫作中沒有濃重的人間煙火,更沒有喧囂的浮華世態(tài),他把一切都化為只屬于他的心靈詩境。他善畫山水、花卉,動物中又尤好魚、鳥。中國嘉德2004秋季拍賣會上以484萬元成交的《魚》鏡心,就是八大山人一幅極具代表性的游魚畫作,此畫曾經張大千與唐云收藏,并被唐云長年掛在其畫室中,且多次著錄。畫中以精妙的破墨法,寥寥數筆便描繪出一條正于水中游動的,漉濕淋漓的游魚,雖僅一尺篇幅,繪制卻極為栩栩如生,濃墨點睛,恰巧點出了游魚滿目桀驁不馴的神色;中國嘉德2005春季拍賣會上以583萬元成交的《野塘雙雁圖》,也堪稱八大山人的代表作品之一。翎毛可辨上下應和的兩只蘆雁,悵然對峙于萋萋野塘,水墨寫意,自然暈散,與嶙岣的岸石相映成趣。而蘆雁眼中透出的矛盾、孤憤與哀愁,一番擬人的描繪,又寄寓出清人沈灝所說的“寒塘雁跡、太虛片云”的孤高意境。畫間墨色的濃淡,變化酣暢,行筆間驟然泛起的清淺與冷怨,卻同他的命運一樣冷峭。
這些翻眼瞪石、機隉不安的魚,縮頭鼓腹、沉思假寐的烏,正是在災難和浩劫下疲憊眾生的存在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的寫照。斷梗殘荷、水草浮萍、連凋盡了花樹的山川也萬斛愁苦,對這些族類的描摹、便是對他們身之所寄的歷史時空的呈現,一種頹垣前蒼涼的美麗。
鄭板橋也曾有詩詠八大山人的畫說:“國破家亡鬢總皤,一囊詩畫作頭陀。模涂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彼麖陌舜笊饺水嬛懈嗫吹降氖侵辽畹陌Q,是極致的愁苦,是其痛傷人倫之變、故國之亡,而椣忍茍全的悲悒。然而,八大山人的一生,是修行踐道的一生。他于塵世中哀慟得有多沉重,他出世后的升華就有多超然。這也便是劫難之年,蒼天破格的眷顧。
所以讀八大的畫,需要儒家的忠恕仁義,更需要道家的清靜無為和佛家的無我性空。早年學儒,青年為僧,中年入道的八大山人,終其一生修的,便是個“禪”字?!暗拦谌迓姆痿卖模瑓R成三家做家”的禪宗,才是理解八大山人畫作之門。譬如“無根”的隱喻,便是八大山人花鳥畫的常設,在他的畫中,蓮無根,樹無根,花草無根,甚至山也無根。他畫山,總在虛無飄渺中:他畫樹,不知從何而來,往往枝橫出。有人說他的“無根”理念源自宋元遺民鄭思肖,因鄭思肖工墨蘭,但“疏花簡葉,根不著土”,旁人問起,他答“土為番人奪,忍著耶?”
然而對于深諳禪機的八大山人來說,又是另一番境界。無根,在禪宗中象征無所羈絆、一絲不掛。禪宗古德向無縫塔中安身立命,于無根樹下嘯月吟風,強調萬法本無根,一落根,即被羈絆?!囤w州錄》記載:“問:‘大道無根,如何接唱?’師云:‘你便接唱! ’云:‘無根又作么生?’師云:‘既是無根,什么處系縛你!’”
八大筆下的無根之態(tài),便顯然來自于禪宗無住思想。他曾在《個山小像》自題說:“生在曹洞臨濟有,穿過臨濟曹洞有。洞曹臨濟兩俱非,贏贏然若喪家之狗。還識得此人么?羅漢道底?!边@首偈子戲謔調侃的,就是其在佛學上曹洞與臨濟二宗兼修的狀態(tài),曹洞者家風細密,善機鋒妙語,為“應”勢;臨濟宗“大機大用”、“虎驟龍奔,星馳電激”、“殺活自在”,動輒棒喝,是為“攻”勢;而八大得以平衡其間,是故大開大合。
曹洞宗始祖洞山良價,有個著名的“烏道”論(也是曹洞立宗的重要學說),強調“烏道而學”的空觀,喻道如鳥之行空,去留無跡,孤鴻滅沒,無影無形。八大花鳥畫的獨特表現形式、造型特點、境界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烏道”思想的體現。中國嘉德2007春季拍賣會上的《荷花小鳥》、同年秋季拍賣會上的《柳塘八哥》,以及《枝上鷂鵒圖》,便也都是八大對曹洞“烏道”說的很好注解:孤鳥立于無根無依的衰枝,象征著舉足下足,鳥道無殊;若有若無的景深,喻空幻不實的清平世界,蕩蕩乾坤。觸目荒林,論年放曠。無影樹下,永劫清涼。禪家對圖畫的基本看法是“不著看相”,一切相皆是虛妄。所以八大山人畫鳥,只捕捉那些稍縱即逝的寧靜瞬間。他的“鳥道”是幻影流動之“鳥道”。
雖然“鳥道”這樣不滯情境的思想,表面上看似與八大山人的故國之情自相矛盾,但禪宗不只說無住無念和浮世無常,它更肯定天地萬物的成毀之機,等同道家所說的“天地不仁”。所以,正是禪宗那“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精神境界為萬般愁苦的八大山人帶來了真正意義上的解脫。
他的不喜亦不懼,他的“哭之”且“笑之”,他的激越與平和,他的狂悖與自嘲,種種瘋癲與矛盾之中的禪趣,卻又像極了南宋高僧濟公和尚。濟公有詩云:“遠看不是,近看不像,費盡許多功夫,畫出這般模樣。兩只帚眉,但能掃愁;一張大口,只貪吃酒。不怕冷,常作赤腳;未曾老,漸漸白頭。有色無心,有染無著。睡眠不管江海波,渾身襤褸害風魔。桃花柳葉無心戀,月白風清笑與歌。有一日倒騎驢子歸天嶺,釣月耕云自琢磨?!边@般身處沉濁之世的玩世不恭,狂肆其外而悲心其中,不就正是“一日之間,癲態(tài)百出”的八大山人嗎?他那數十年間似癲非癲,似醉非醉的生活,放浪形骸也好,佯狂抗世也罷,一切令他哭之又笑,笑之又哭的萬十艮千愁,最終皆化為他恣肆怪偉、乖張冷峻的藝術風格。
所謂“八大山人”,何為“八大”,坊間有無數說法,但我更愿相信是典出《八大人覺經》中的人之八大覺悟:“世間無常、多欲為苦、心無厭足、懈怠墜落、愚癡生死、貧苦多怨、五欲過患、生死熾然。”八大山人的一生正是以親閱的方式證悟到了坐看云起時的廓然蕩豁與圓融無礙,才會為自己寫下:“沒毛驢,初生兔。嫠破門面,手足無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頭不識來時路。今朝且喜當行,穿過葛藤露布?!庇猩珶o心、有染無著的一生,這般慈悲而純然的空靈廓落之境,似高地上伸出石墻盛開的一樹白花,在煤煙冷雨里繽紛自落。
在中國嘉德2008春季拍賣會上以3136萬元高價拍出的唐云舊藏《瓶菊圖》,是八大山人六十九歲之后的一幅精品畫作,特別受到世人尤其是研究者的鐘愛。從畫中可以看到,在他雪刺霜顛的晚年,經過潤澤和洗禮人生,已經流淌出安詳平和的曠達和超脫,畫中菊花錯落有致,疏密得當,行筆柔韌自如,蒼勁圓秀,墨色透明淹潤、清逸橫生,散發(fā)著寧靜樸素的氣息和悠然自得的禪悅。那時的他,曾在個扇面上這樣寫道:“靜幾明窗,焚香掩卷,會心處,欣然獨笑。客來相與,烹苦茗,賞奇文。久之,霞光零亂,月在高楹。而客至前溪矣,隨呼童閉戶,放蒲團,靜坐片時,更覺悠然神遠。”那是對生命瞬間之美的綿綿詠嘆、沉思,與默念。繁華落盡見真淳,返璞歸真,如此人生便是一番藝境,便是一種美學上的完成。
他曾贊倪云林說:“倪迂作畫,如天駿騰空,白云出岫,無半點塵俗氣。”而他的畫又何嘗不是如此。清人惲南田曾說過“畫以簡貴為尚,簡之入微、則洗盡塵滓,獨存孤迥?!卑舜笊饺说漠嫼退亩U一樣,有著唐代南宗禪學“誦經三干部,曹溪句亡”的至簡之勢,寥寥數語,暗藏無盡機鋒。宋代司馬池一生只留下首禪偈般的詩《行色》:“冷于陂水淡于秋,遠陌初窮見渡頭。賴是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或許正如此詩所言,對于八大山人來說,這人世之行,深重的羈旅行愁,幸而是丹青畫筆所不能全然描摹出的部分,如同他的“啞”意,他的留白,他的禪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