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本地人說 :夜晚的鼓浪嶼,才是真的鼓浪嶼。
九點之后,熙熙攘攘的游客群才漸漸離島,晚歸的島民則拖著標志性的手拖車,從輪渡上岸,四散在各條寧靜的小街里,偶爾有興奮的住客在街巷深處一陣喧嘩,那不過也只是湖面扔下石頭的一小會兒漣漪,夜很快又重新平靜下來。鼓浪嶼沒有夜生活,只有夜,和生活。
一百多年前,每天的黃昏,就有一位老人,一手拿著一桶煤油,一手持一根長桿,經(jīng)過主要道路上的油燈,長桿把油燈摘下,滴幾滴煤油在里面——因為節(jié)約,也怕人偷,這幾滴煤油是剛剛夠油燈點到午夜之前。油燈亮起,鼓浪嶼就入夜,油燈熄滅,鼓浪嶼就入睡。
那時候的鼓浪嶼,龍頭路還沒有填出來,海灣里海浪拍擊堤岸引起共鳴,乃“鼓浪”之起源,我想象彼時寧靜的夜晚,在鼓新路也應(yīng)該能聽到鼓浪之聲。時光穿梭,浪聲如鼓的海灣早被填平,鼓浪嶼的名字也被附會為島后那塊奇形怪狀的石頭。但是,鼓浪嶼的夜還是同樣寧靜,我睡在房間里,能聽到外面院子里一片秋葉落地的聲音,所謂“一葉知秋”,在聽覺上感受,本當如此寂靜。
鼓浪嶼的夜晚,也有熱鬧的時候,家庭音樂會并非如今這樣招徠游客卻收效甚微的招數(shù)。第一代華僑們接觸西洋文化,懂得藝術(shù)修養(yǎng)的好處,于是兒女們紛紛修習音樂,島上琴聲充斥巷里。音樂島由此得名,并非為了有什么驚世駭俗的大音樂家出現(xiàn),而是界定了這小島高雅的人民素質(zhì),以及熱愛音樂的民風。民間的就是隨時都能發(fā)聲的,家庭音樂會是沙龍,是人群認同的標志,也是自給自足的精神食糧。
島民之后陳紹堅和我講這段往事:文革中,很多華僑跑的跑,批斗的批斗,而這些人的家庭是為社會所鄙棄的,于是大家只有抱團取暖,相濡以沫,每周輪流在各家舉辦家庭音樂會,各家的孩子表演。在大人,這是互相扶持共度難關(guān)的溫暖,在孩子,這卻是暗中憋氣一較高下的比賽,各種器樂爭奇斗艷。此情境讓我動容:在那個凄風苦雨的年代,這是何等動人的夜景?鼓浪嶼的夜晚是如此有愛心有擔待的存在著,我想起電影《末日危途》中的一句話:我心里帶著火呢。有文明有信仰的人群,心中的火種才不會滅。
雷晶晶家族是島上最早的原住民,中華路的雷厝,雕梁畫棟美侖美奐,一百三十年的建筑,她的祖爺爺是第一位西醫(yī),后來因為救助病人染病而逝,叮囑后人不可行醫(yī)。于是后人里出了各行精英。晶晶的父母玩著一支演奏夏威夷吉他的小樂隊,夏天的夜晚,他們在院子里,或在三丘田碼頭的海邊演奏,我也常與他們一起玩,現(xiàn)在的孩子,學音樂都是為了考級,加分,圖前程。而鼓浪嶼上的傳統(tǒng),音樂是生命的一部分,是目的而非手段,是每天的糧食,這是鼓浪嶼遺留至今的聲音,聲音不大,但是余韻很長。
我到鼓浪嶼生活半年,每天下午,我會在走廊里唱歌,但是到了晚上,我就不唱了,不知為什么,鼓浪嶼的夜讓我心存敬畏,似乎太嘹亮的歌聲會打破它,所以,夜晚的更多時候,我坐在走廊里彈琴,撥弦的聲音叮咚的散開,比歌聲更能融入鼓浪嶼的夜色。除此之外,我們只要聆聽,就能聽見所有的風景,會自行和你說話,講述一百多年它們所聽到的故事。
曾經(jīng)也住在曾厝垵,那里與鼓浪嶼是不一樣的氣質(zhì),我們在小店里唱歌打鼓,對酒喧囂。島民戈子說:鼓浪嶼是一個內(nèi)斂的地方,可以吸取東西,而曾厝垵是一個外放的地方,可以發(fā)泄撒野。這話說得太好,我深以為然。
所以,我要撒野就去曾厝垵,然后趕十二點的船回家。在夜班的船上,總能遇見喝得酩酊大醉的島民,一臉紅紅的在海風中搖晃(當然,我有時候也扮演這種角色),這些都是去廈門(鼓浪嶼人把過渡叫做去廈門,言下之意我們是鼓浪嶼人,不是廈門人)歡歌飲樂的人,不論多么喧嘩激烈,到了輪渡,人就自然會安靜下來,因為就在你對面,是最安靜的小島,最讓人安靜的小島,船到岸,就回到最平實不過卻又寧靜致遠的島民生活。
鼓浪嶼沒有夜生活,只有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