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爾加河游輪的甲板上，我和蘇蘇漫不經(jīng)心地啜飲著“紅粉佳人”，蘇蘇膝上是舒國治《理想的下午》，我則將長焦鏡頭架在船舷上?！笆鎳握f紐約抽象、日本是氣氛之國、英國蕭簡，俄羅斯呢？”旅行過西歐N次的蘇蘇無數(shù)遍用“精致”一詞夸贊圣彼得堡，被我嘲笑“詞窮”后，她格外小心了。

基里洛修道院旁的偶遇與戲劇

建于14世紀末的基里洛修道院，院墻斑駁、樓宇頹敗。來到這蕭瑟之地的，大概除了游輪客，就是一輩子生活在格爾利茨的老嫗老叟了——他們衣衫破舊、身軀佝僂，走幾步就停下在胸前劃十，或?qū)χ鴼埰频谋诋嫞驅(qū)χ把笫[頭”上的十字架。

基里洛-白湖男修道院是全俄著名的游覽勝地和古跡，白湖湖畔的基里洛夫市也是在修道院的基礎上發(fā)展和建成的。修道院建于1397年，在16-17世紀繁盛，不僅莫斯科的王公貴族來往于此，沙皇瓦西里三世、伊凡雷帝四世也都來這里舉行重大活動。17世紀中期，修道院管轄著周圍眾多鄉(xiāng)鎮(zhèn)，鹽業(yè)和捕魚業(yè)都相當發(fā)達。

在鵝卵石拼砌的路面上崴了腳，我無奈地，寂寞地與同船的一位日本老太一同坐在修道院大門外的條凳上。我們比劃著交談：“腿壞了？你，中國人？”“是，中國北京?！薄芭叮胰ミ^中國，去過北京、桂林、西安……”，“我去過日本，去過東京、京都、大阪……”“中國大，像俄羅斯，日本小……”

談話有點困難，靜默了一會兒，她拿出一張紙，拍拍我，用日語唱起前蘇聯(lián)歌曲《喀秋莎》。她是在排練節(jié)目——十來個國家的旅行團匯聚一船，最后一天要舉行聯(lián)歡，每個團都要出節(jié)目，規(guī)定要唱一首俄羅斯民歌。我湊過去，用中文與她合唱：“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一個提著籃子的老頭對著修道院院墻的壁畫劃過十字后，走到我們跟前，他掀開籃子上黑乎乎的蓋布，拿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魚，烤熟的魚?！?0盧布一條”，他掏出寫著價格的紙片示意，臟破西服的左襟上，十幾枚前蘇聯(lián)時代的勛章光斑閃爍。

歌聲戛然而止，我們相顧愕然，片刻后，分別拿出100盧布，買空了籃子里的4條魚。老頭諾諾著鞠躬倒退，日本老太站起鞠躬還禮，又追上去，塞給老頭一樣東西，然后潸然地返回。我一臉詫異，老太笑笑，喃喃地對我鞠躬，然后從腰包里掏出一個彩色紙鶴塞過來，這時她不斷嘟囔的日語我明白了，是：和平、朋友、祝福！

像一幕后現(xiàn)代風格的啞劇，三個人物都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而主題卻在不經(jīng)意間被那幾樣細微的道具——烤魚、勛章、紙鶴昭然。

Russia

路過古羅斯的翡冷翠

再次踏上俄羅斯，完全被伏爾加河吸引。對這條3680公里長、流經(jīng)莫斯科、最后注入里海的俄羅斯“母親河”，除了油畫《伏爾加河的纖夫》和《伏爾加船夫曲》，此前我對它的認識幾乎是空白。而對在馬克西姆·利特維諾夫號游輪上漂過的拉多加、奧涅加等歐洲第一大、第二大湖，我的腦子里更是一點存貨都沒有，好在還有BBC的專業(yè)解說。

拉多加湖，1.8萬平方千米，歐洲最大淡水湖，以前叫涅瓦湖，涅瓦河就是從這兒出來的。拉多加湖是溝通白海-波羅的海及伏爾加河-波羅的海的重要航道，溝通著俄羅斯到芬蘭和德國的水運。湖面大半年都冰凍著，白花花一片。1941年，德軍圍攻列寧格勒（圣彼得堡），整座城市惟一的補給通道就是拉多加湖冰凍的湖面。蘇軍的卡車在上面跑，而德軍的飛機在上面轟炸，想用炸彈把湖面的冰層炸開。

雅羅斯拉夫位于莫斯科東北方向282公里處，濱伏爾加河上游右岸，面積約170平方公里，是著名的“旅游金環(huán)”上最大的城市。9世紀初此地已成為聚居點，1010年由雅羅斯拉夫王子建立城堡，1218年成為雅羅斯拉夫公國的首都，于1463年并入莫斯科大公國后，地位日益重要，漸漸成為當時莫斯科至阿爾漢格爾斯克間的重要商埠，是伏爾加河上重要的港口城市。

這里是古羅斯的發(fā)祥地之一，有著俄羅斯的翡冷翠（佛羅倫薩）的美譽，完好地保留了俄羅斯13-14世紀的建筑，其中最著名的是斯巴斯修道院、基督顯容修道院。而市內(nèi)大部分古建筑則是17世紀的石建筑，大批教堂均繪有宗教典故的壁畫，其色彩絢麗，線條嚴謹，構思奔放，生動傳神。去年，雅羅斯拉夫爾市民們慶祝了本城建城后第一個千歲生日。

船艙里放的音樂是《喀秋莎》：“啊這歌聲姑娘的歌聲，跟著光明的太陽飛去吧！去向遠方邊疆的戰(zhàn)士，把喀秋莎的問候傳達……”思緒被歌聲牽動，迷離于現(xiàn)實之外……

1941年7月，蘇聯(lián)近衛(wèi)第三步兵師開赴前線，女學生唱起詩人伊薩科夫斯基寫的《喀秋莎》為軍隊送行。但從聽到這首歌到在第聶伯河阻擊戰(zhàn)中全部陣亡，第三步兵師士兵的生命只持續(xù)了一個月。1942年初，一種速射自行火箭炮裝備到蘇聯(lián)部隊，紅軍戰(zhàn)士根據(jù)發(fā)射架上醒目的K字把大炮命名為“喀秋莎”，而第一批使用“喀秋莎”的人絕大部分都戰(zhàn)死沙場。

一次戰(zhàn)斗間隙，戰(zhàn)壕里的士兵突然聽到對面的德軍陣地傳來歌聲：“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中尉連長從望遠鏡里看到，一伙德軍正圍著一架留聲機欣賞這歌曲。他們震驚了，憤怒了，未經(jīng)請示就向敵軍陣地發(fā)起攻擊。當他們打退德軍、找到那架留聲機時，唱機仍在轉(zhuǎn)動，仍在唱。連長捧著唱片跪在地上失聲痛哭——為了奪回這張唱片，8個士兵獻出了生命。

待到1945年春天，紅軍開始進攻柏林外圍，那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前進中，許多部隊齊聲唱起《喀秋莎》，而為這歌聲伴奏的，是2000多門“喀秋莎”火箭炮的呼嘯聲。一位隨軍記者激動地寫道：“天哪，這是怎么了，簡直就是‘喀秋莎’的歌聲在向柏林進攻。”

奧涅加湖，9700平方公里，歐洲第二大湖，有1369個湖島，與白海－波羅的海運河﹑伏爾加－波羅的海運河相連，湖岸有彼得羅扎沃茨克﹑孔多波加﹑梅德韋日耶戈爾斯克等城市。

“有好些城市都沒看到呢，我們是在伏爾加河上嗎？”蘇蘇盯著電腦問?！斑B伏爾加河的邊都沒沾到呢。”我合上電腦，和著背景音樂大聲唱：“駐守邊疆年輕的戰(zhàn)士，心中懷念遙遠的姑娘，勇敢戰(zhàn)斗保衛(wèi)祖國，喀秋莎愛情永遠屬于他……”

看教堂，走村莊，聽屠格涅夫的耳語

金黃麥田里，頭裹亞麻頭巾，身穿亞麻無領衫，手持鐮刀，留著亞麻色絡腮胡子的安德烈抬起身的瞬間被我收進相機，背景是建于18世紀的木結構基日教堂。

基日島是俄羅斯西北部奧涅加湖中一個小島，島上古老的鄉(xiāng)村木制教堂，是俄羅斯北方的象征。尤其是主顯圣容教堂，于1990年作為文化遺產(chǎn)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

踏上基日島，我上躥下跳，對著草場、野花、教堂、農(nóng)宅、風車、磨坊、谷倉、木圍欄、路邊亭狂拍，更不放過割麥少女和砍木壯漢。蘇蘇嘮叨：“別走進草叢啊，導游說有蛇?！睂в喂披悂喅靶Γ骸澳阍谕娲┰?？回到18世紀？那都是秀！這里是‘沒有屋頂?shù)牟┪镳^’，60個工作人員每天到這長6公里、寬1.5公里的小島上班——演出舊時風物。”可我依然像中了魔一般，陷進屠格涅夫的鄉(xiāng)村風景畫中情不自禁。

“田野成扇形地在眼前展開，柳林緩慢地從車前掠過，凝望著那些叢生在田界上面的山艾、苦蓬和野菊；那新鮮而肥沃的原野，那無邊的寂靜，無盡的蒼翠，那橫亙的丘崗和植滿了低矮槲樹的山谷，那灰色的是樹樁，那細長的白樺——所有整個俄羅斯風景，他許久不曾見過的，給他的靈魂帶來了一種甜蜜的、同時又幾乎是悲痛的感覺，使他的心頭感覺了一種愉快的壓迫?！痹谏呈÷飞?，仰拍灰暗的、碩大的基日教堂，我似乎也感覺到了“愉快的壓迫”，而放眼凝望的景色，也與《貴族之家》的主人公拉夫列茨基在婚姻破裂后，坐著馬車回家，凝望到的郊野圖景一樣。

“在我腳底下很深的地方是一大片平原，一條長長的河流繞在它的周圍，成半圓形向外流去”，“在高高的野草和蕁麻中間，小路好像一條蛇似的盤旋著……”在屠格涅夫的風景畫廊里，聽著古麗亞的解說，我徘徊著步入基日教堂。

基日島是奧涅加湖上1650座島嶼中最著名的，小島距圣彼得堡400公里，距離俄羅斯與芬蘭邊境300公里。14世紀時，這里是從古城諾夫哥羅德通向白海的必經(jīng)之路，作為行政中心的基日鄉(xiāng)村教堂將奧涅加湖中眾多小島上的村莊聯(lián)合到一起。17世紀中葉，在教堂周圍筑起了圓木城墻，并設有防備瑞典軍隊入侵的守望塔。

古老的基日鄉(xiāng)村教堂由三個建筑組成，成三角形排列：主要的一座建筑是1714年建成的主顯圣容教堂。1764年建成的小一些的圣母教堂和他們之間聳立著鐘樓。建筑群輪廓如畫優(yōu)美動人，構成了一道和諧獨特的風景線。

主顯圣容教堂建于1714年，高35米，共5層，大小不一的22個“洋蔥頭”排列于各層之上。教堂沒有用一顆鐵釘固定連接，全部是直紋松木，連碩大的“洋蔥頭”上密布的細小鱗片，也是用松木一片片雕刻出來、鑲嵌上去的。關于這座教堂的建造者，至今只余傳說：一個名叫涅斯托爾的木工大師建造了它，完工后他欣賞著自己的得意之作，然后把斧頭扔進奧涅加湖說：“過去沒有，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第二個同樣的建筑！”1764年，在旁邊又建起了有9個“洋蔥頭”的圣母教堂。1874年，兩座教堂之間聳立起八角蓬頂式鐘樓。三座建筑呈三角形，構成一個整體。

陰面，“洋蔥頭”一片暗灰，“在我頭上高高地飛著一只謹慎的烏鴉，它的雙翅沉重地、銳利地劃破了空氣，它轉(zhuǎn)過頭來，斜斜地看著我，拍著翅子，突然哇哇地叫起來，飛到樹林后面去了?！鞭D(zhuǎn)到陽面，“洋蔥頭”變成銀白色，我甚至還捕捉到透過烏云、照耀到教堂頂那些層疊鱗片上的一縷金光。

離教堂不遠的村莊，我站在建于1876年的木樓窗下，對著窗框上那些美妙的雕刻聚焦。腳下，鏡頭里收進奧舍夫涅夫農(nóng)宅的細節(jié)：原木壘積的墻掛著蛛網(wǎng)，嵌在馬鞍上的銅扣泛著歲月的陳光，彩色條紋布在戴著布帽的織娘手下跳躍……憑窗望去，“晨霧揭開以后河水顯得微藍，流著清新閃亮的波紋，先是淡紅，隨后又變成大紅和金色……”河岸，掛著漁網(wǎng)的枝杈上，一群麻雀扇翅呼跳。“而那邊，在那廣闊的田野里，成熟的稞麥正發(fā)著光，燕麥在抽著穗，樹上的每一片葉，草上的每一根梗，也全都欣欣向榮，得時伸展呢?！辩R頭里，安德烈、稚氣少女與農(nóng)夫們正把麥揮鐮、此起彼伏。

遠處響起鐘聲，是從建于14世紀下半葉的拉扎列夫小教堂傳出的?！芭耐炅藛?？愣什么神呢？”斜倚在風車前大石上的蘇蘇朝我喊。那一刻，好像屠格涅夫在與我耳語：“你還會幻想你會看得深些、更深些，隨帶著將你自己也引進平靜的、發(fā)著光輝的無垠的廣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