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一條憂心忡忡的蛇》以一種波瀾不驚的敘述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種未經(jīng)戲劇化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讀到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篇小小說并沒有出現(xiàn)一個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戲劇性的結(jié)尾，其實小說里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但細心的讀者、善于思考的讀者能夠從作者平靜的敘述中發(fā)現(xiàn)小說反映了當今社會的一個非常嚴重的現(xiàn)實問題。

小說真正震撼人心的力量潛伏于不斷展開的細密敘述中。開頭兩段不啻一幅極簡練的靜物寫生，“墻角有青苔層疊，綠了又黃”，顏色的變換滿蓄著時光的變遷；“一架紫藤茂盛得無邊無際，遮蔽出一大片濃陰”，生意盎然，卻少人氣，寂寞的氣息頓時彌散開來；“太師椅在房門前，老人在太師椅上，貓在老人的腳下”，這個人與物的空間排布活生生地勾勒出孤獨的局面。在這里，時間的潺潺流淌幾乎成了唯一的聲音。

蛇的出現(xiàn)似乎開始要打破這個死寂的氛圍。不過，她并不能馬上理解眼前的場景——“老人雙目微微閉上，陽光在臉上覆上一層暖色”，蛇只是感到好奇，“這個老人居然可以這么長時間一動不動”。當然，讀者可以越過蛇的視角看到，老人“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他臉上的“一層暖色”顯然也是由回憶帶來的，進而得知，回憶成了老人唯一的生活內(nèi)容。老保姆喚老人吃飯，老人先是“沒有反應(yīng)”，接著被“驚醒了”，然后“疑惑地看看周圍”，最后才“一聲不吭地跟保姆進屋”。整個過程幾乎沒有聲音，也沒有生氣，仿佛一場盛筵過后清冷凋零的殘局。過往的生活，如果能夠忘卻，倒也罷了；而老人不能，甚至直接以過往的生活來替代目前的生活，小說的哀感便由此誕生。第二天，蛇再度來到老人的住所，再次看到了老人那靜物寫生式的生活狀態(tài)——“整整一天，除了老保姆出去過一趟，院門發(fā)出沉重的一聲響，還有老保姆回來的又一聲響，再沒有什么動靜”，兩次聲響激出了無邊無際的沉寂。蛇由好奇轉(zhuǎn)入了沉思。

第三個場景，蛇終于溜進了老人的屋里?！拔葑雍艽?，擺滿了家具”，全家福里“老人坐在前面的正中間，另一個老的女人坐在老人身邊，周圍十幾個人，大家溫和地笑著，其樂融融”。孤立地看，這個場景很熱鬧、很溫暖，但一與老人眼下的枯寂之境相對照，個中的凄涼意味便會油然而生。時光多么可怕，曾經(jīng)的人丁興旺轉(zhuǎn)眼間便化為斑斑陳跡!難怪蛇會有“恍惚”之感。也許是寂寞獨處的時光實在太久了，老人的內(nèi)心似乎已無波瀾，吃完飯，他只是“安然地回憶”。身處孤獨寂寞之境，卻已無顯著的孤獨寂寞之感，豈非麻木入骨髓了？但不如此，又能怎樣呢？重重的情感悖論極大地豐富了蛇“心酸”的心理內(nèi)涵。

小說的高潮出現(xiàn)在尾部?！巴蝗?，一陣電話鈴聲驚天動地地響起，似乎把整個屋子震得都在抖”，用語極重，幾近夸張，不過不如此，的確無以充分表現(xiàn)老人那顆死寂的心所受到的情感震撼?！袄先藝樍艘惶保八坪醪恢涝趺慈ソ与娫?，他伸出手，又縮了回去”，仿佛長期身處暗室的人，突然間接觸陽光，經(jīng)受了一場始料不及的折磨。老保姆的答話暗示了電話的內(nèi)容與意義，盡管老人沒說兩句話就掛了電話，但“因為這個電話，整個屋子好像全部活了過來”。子女一個微不足道的舉動，卻在老人的家里掀起了一場情感風(fēng)暴，喜耶？悲耶？生活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蛇“就要離去了，尋找冬眠的地方”，而這不也正是老人接下來的生活狀態(tài)嗎？蛇“又變得傷感起來”，讀者亦然。說到底，整個小說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而恰恰是這無事的世界構(gòu)成了老人全部的生活現(xiàn)實，為人子女者悟及此點，能不悲從中來嗎？

這篇小說的敘述視角，頗富意味，以蛇而不是人來觀察老人的日常生活起居，足見老人的生活被漠視之嚴重。蛇本是冷酷的，而面對老人的生活狀態(tài)，她也不禁憂心忡忡起來，亦可想見老人生活里孤獨、脆弱的程度。

其實，隨著老齡化社會的到來，老年人的空巢現(xiàn)象及其孤獨問題已經(jīng)相當普遍，只因老年群體的邊緣化和集體沉默，一直未得到社會的高度關(guān)注。非魚為這個問題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感人的藝術(shù)情境，賦予概念化的社會問題以切膚的痛感，這大概就是本小說的力量與價值所在了。

［作者單位：山東省萊陽市府前中學(xué)］

［附］

一條憂心忡忡的蛇

非 魚

院子里透出古意。墻角有青苔層疊，綠了又黃，一架紫藤茂盛得無邊無際，遮蔽出一大片濃陰。

老的太師椅，老的人，老的貓。太師椅在房門前，老人在太師椅上，貓在老人的腳下。一整天，院子里像一幅靜物寫生，少聲音，不流動，甚至空氣也是凝滯的。

臨近傍晚的時候，一條蛇溜了出來，成為這個院子里少見的客人。這條蛇拇指粗細，青白的身體，有暗的紋絡(luò)。

蛇抬起頭四下里看看，看到了打盹的老人和貓。老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條小蛇的到來，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過去，像一條河一樣，潺潺地在心里流過，無數(shù)的歡喜悲歌，他都一清二楚。

老人雙目微微閉上，陽光在臉上覆上一層暖色。

蛇很奇怪，這個老人居然可以這么長時間一動不動。

太陽一點點退去，院子里有些清冷。

一個老保姆從屋里出來，先是輕聲叫了一下，老人沒有反應(yīng)，她又大著嗓門喊：老爺子，吃飯了。這一聲，驚醒了老人，也驚醒了那只老貓。

蛇看到老人抬起眼皮，疑惑地看看周圍，然后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跟保姆進屋，那只老貓也一言不發(fā)地進去。吃晚飯的時間到了。

穿過院子，從這個墻角到那個墻角，蛇也走了。

第二天，如同頭一天的復(fù)制再粘貼，依然沒有一點兒聲息。那條蛇被勾起了好奇，把自己懸掛在紫藤架的深處，從葉子中間看老人。

整整一天，除了老保姆出去過一趟，院門發(fā)出沉重的一聲響，還有老保姆回來的又一聲響，再沒有什么動靜。偶爾有一兩只蝴蝶飛來，在紫藤架上空寂寞地飛了兩圈，又飛走了。

中午吃飯的時間，老人走進屋里。蛇很想跟進去看看，看他們在飯桌上會不會說話。但她沒有，她怕那只老貓。

一天又一天，蛇感覺自己也在慢慢變老，她的靈動和機敏，都在一點一點失去。就在天漸漸冷下來，蛇準備開始她漫長的冬眠的時候，她終于下定決心跟著老人溜進了屋里。

屋子很大，擺滿了家具。看得出，這里曾經(jīng)人丁興旺，有過熱鬧的時候?，F(xiàn)在，家具靜悄悄地呆著，人都走了。蛇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膬海苍S是附近，也許是遠方。

老人和老保姆在吃飯，那只貓依然在老人的腳下。只有咀嚼聲和筷子碰到碟子和碗的叮當聲。老人吃得很慢，仿佛那些飯難以下咽。

老人背后的墻上，有一個大相框，里面裝著一張全家福。老人坐在前面的正中間，另一個老的女人坐在老人身邊，周圍十幾個人，大家溫和地笑著，其樂融融。

蛇看看相框里的老人，又看看正在吃飯的老人，她有些恍惚。

吃完飯，老保姆動作遲緩地收拾桌子，腳蹭著地，橐橐地響。

如同白天一樣，老人又坐在屋里，把過去的河流放出來一點點河水，他安然地回憶。

蛇看得有些心酸，她很想弄出點什么聲響，或者溜過去貼著老人，但她不敢。她的身體是冰涼的，不但給不了他一點溫度，還會嚇著他。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驚天動地地響起，似乎把整個屋子震得都在抖。老人嚇了一跳，迅速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桌子上的電話。老貓猛地彈起身子，昂頭看著老人。老人似乎不知道怎么去接電話，他伸出手，又縮了回去。

老保姆急急地從廚房出來，匆忙在圍裙上抹抹手，拿起電話。“是三兒啊，好，都好?！崩媳Ｄ粪洁洁爨斓卣f著，漸漸有了笑容。老人臉上慢慢也有了笑容。老保姆把電話遞給他，他沒說兩句話，卻又掛了。

因為這個電話，整個屋子好像全部活了過來。老人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動身體，老貓在桌子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老保姆嘴里小聲地自言自語。

看著這一切，蛇也高興起來。

這個晚上，她就要離去了，尋找冬眠的地方，不能每天來看老人了。她突然又變得傷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