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家長會，李麗老師都要在部分通知單上寫“爸爸參加”的字樣。其意思不言而喻，這是最高威懾層次，達到桔紅色。對于有些屢教不改的家伙，只有讓爸爸來修理。

每次發(fā)家長會通知單，對部分人來說都是一次考驗，生怕自己的通知單上有“爸爸參加”幾個字。沒那幾個字，便歡呼雀躍，興奮不已；有那幾個字，便是當頭一棒，一下子瘟頭瘟腦，不死不活的了。

這次家長會，寫上“爸爸參加”的通知單共有12張，也就是說有12位爸爸屬于特邀之列，比哪次都多。拿到“判決書”的全是男生，他們主要是上課不守紀律，學習不用心。

他們沒有回家，一起跑去找班長周晶幫忙，向老師求情將“爸爸參加”改為“媽媽參加”。媽媽參加就是降低威懾層次，改為橙黃色。

這伙人平時吊兒郎當，不可一世；現(xiàn)在可憐兮兮，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班長周晶正在操場和幾個女生跳橡皮筋，覺得他們的要求荒唐可笑，老師會同意嗎？媽媽參加回去能不告訴爸爸？有的媽媽并不比爸爸心慈手軟，有的還和爸爸一起，你抽一下我抽一下搞混和雙打。反正晚上免不了一頓捶，一陣嚎。

“沒用?！敝芫Ю^續(xù)跳著橡皮筋，腳被橡皮筋絆住了。

“你想想辦法嘛！”其中一個代表人物說。

“我管不了?！?/p>

“可你是班長。”

“班長咋啦？”

“班長就得代表大伙兒的利益?！?/p>

“不代表，怎么樣？誰叫你們光搗亂？”

周晶生氣了，當班長還得管這閑事。我的班長又不是你們選的，舉手表決時你們一個也沒舉手，主要是女生舉手表示支持。

12個家伙見求助無望，現(xiàn)出原形，恢復活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罵起周晶來：

“有什么了不起！”

“丫頭片子！”

“黑猴子……”

周晶是又黑又瘦，被他們臨時取了綽號。一個女孩子被罵“黑猴子”，多傷自尊心??！周晶的臉紅了又紅，可她忍住了沒有哭，就是不哭。

“不幫忙，偏不幫忙！挨打活該，我高興！”

12個家伙絕望地走了。

中午放學回家，周晶一人呆呆地坐在那兒，爸爸媽媽叫吃飯也不動。爸爸媽媽知道，又是在學校遇到不愉快的事了。自從當了班長，周晶不知挨了多少罵。主持公正挨罵、批評不良現(xiàn)象挨罵、向老師反映情況挨罵……但還沒誰罵過她“黑猴子”，罵“黑猴子”這是第一次，比哪次挨罵都刺痛她的心。

爸爸媽媽不贊成周晶當班長，叫她辭去班長職務。

可周晶不辭職，她說她又沒犯錯誤，為什么要辭職？其實她并不想當班長，當班長不僅挨罵，還影響學習。但班長是大伙兒選的，不當會辜負大伙兒的信任。

周晶站起身，給住在江南的外婆打電話。說今天晚上8點，學校開家長會，希望外婆參加一次家長會。

爸爸媽媽問：“為什么叫外婆參加？晚上我們都有時間。家長會一向不是爸爸參加，便是媽媽參加。你要不想爸爸媽媽參加，還有爺爺奶奶，爺爺奶奶就住樓下。外婆住那么遠，要從江南趕到江北，別累壞了外婆。”

“人家想外婆參加嘛！”周晶說。

電話那頭的外婆已聽見，問：“為什么想讓我參加？”

“想就是想嘛，外婆您去吧！”

“好，我去，我去！”

“謝謝外婆！ 要不要我去接您老人家？”

“我不要你接，我就那么老了？”

周晶意識到失言，外婆不喜歡人叫她“老人家”，也不喜歡“接”之類的字眼，外婆不認為她老了。在外面誰要學雷鋒做好事扶外婆一把，外婆一準兒不高興地謝絕。

吃完晚飯，外婆乘公交車準時趕到學校參加家長會。那12位特邀爸爸全來了，對孩子教育沒人敢馬虎。外婆簽到后，和家長們一起參觀孩子們的作業(yè)。這是家長會慣例，開會前先讓家長參觀孩子們的作業(yè)，了解孩子學習情況，也是家長會的第一個程序。

孩子們的各科作業(yè)本，在靠墻一長溜課桌上成一字擺開。共分為三部分，墻上貼著字：優(yōu)秀作業(yè)、中等作業(yè)、差的作業(yè)。

那12位特邀爸爸不約而同擠到“差的作業(yè)”下面，看自己孩子的鬼畫符。不看則已，一看人都快暈過去了。李麗老師給12位特邀爸爸介紹他們的孩子在校的表現(xiàn)，她說：“完全不想學習，上課光打鬧，學習是鬼混，瞧這作業(yè)……”

聽得那12位特邀爸爸牙癢癢，手也癢癢。每個人臉上都有一塊黑壓壓的積雨云，只等回去刮風打雷下雨。

外婆不僅在“優(yōu)秀作業(yè)”下面看周晶的作業(yè)，還走去看“中等作業(yè)”和“差的作業(yè)”。

外婆看到“差的作業(yè)”，哈哈笑出了聲，對那12位特邀爸爸說：“你們也不要太泄氣，看這些孩子的作業(yè)，我倒想起一些世界名人：丘吉爾小學留過級、愛因斯坦初中數(shù)學不及格、老托爾斯泰高中成績太差不得不退學……”

12位特邀爸爸聽到了天外之音，聚攏過來，豎起耳朵。

“還有牛頓、愛迪生、富蘭克林、歌德、畢加索……小時候一個比一個貪玩，一個比一個淘氣，一個比一個學習差……”

12位特邀爸爸臉上的烏云迅速消散，已沒刮風打雷下雨的跡象。

“傅以漸、王錦云、劉春霖、林召堂、陳沅……大家不一定知道是誰；但蒲松齡、金圣嘆、吳敬梓、洪秀全、袁世凱……你們肯定曉得。前者都是清朝科舉狀元，后者都是清朝的落第秀才……”

12位特邀爸爸臉上晴空一片，沒一絲云彩。

“老實聽話的孩子，將來不一定有出息。調(diào)皮的孩子聰明，以后會突飛猛進，將來定有作為。你們不妨好好保存這些作業(yè)，將來孩子進步了再拿出來看，印證我說的話。日后成名了，這作業(yè)是無價之寶。這是真跡，拿去拍賣價值連城?！?/p>

12位特邀爸爸臉上已是春光明媚，美景無限。

他們再看自己小家伙的作業(yè)，備覺珍貴?？磥硪詹匦〖一锏淖鳂I(yè)，不能亂丟。這老太太滿面紅光，一頭銀發(fā)，舉止文雅，通曉古今中外，看來是事業(yè)有成之人，不是等閑之輩，她的話不會錯。只是和孩子的老師唱反調(diào)，老師能高興嗎？

“請問您是哪個學生的家長？”李麗老師有些不高興地問。她沒看外婆簽名。

“李麗，你不認識我了？”

李麗老師上下打量外婆，猛地抓住外婆的手驚叫起來：“張老師！是您？……”

“周晶是我外孫女，她叫我來開會。我對周晶說，你老師是我學生，她沒對你講？”

“沒有?！?/p>

“聽周晶說她老師叫李麗，再看你和學生春游照的相片，知道是你?！?/p>

“十幾年沒見，認不出來了?！?/p>

“我認得出你，你還是小時的模樣?！?/p>

“張老師，您退休了吧？”

“退了，但又沒退，沒閑著。我大兒子在英國，小兒子在美國，我英國美國兩處飛，總在天上 ，像鳥兒一樣。無論到哪兒，我都參觀學校，忘不了自己的老本行。國外教育和我們不一樣，我們這一套……等會兒開會講！”

原來是老師的老師，所有的家長都投來尊重的目光。那12位特邀爸爸更是肅然起敬，認為這才是老師。他們想具體咨詢一下，怎樣才能使自己的孩子“突飛猛進”？他們只有聽外婆講，才感到有信心有奔頭，才看到家族的未來與希望。

李麗老師則暗暗叫苦，今天的家長會亂套了。老太婆當年對學生要求比誰都嚴，現(xiàn)在老了，火氣退了，出國開了眼界，便自己不認識自己了。等會兒開會夠她講的了。唉！周晶呀周晶，你怎么叫外婆來開家長會？

那12位特邀爸爸，簇擁著外婆，眾星捧月似的，要求老師快開會。

開會了，李麗老師介紹班上情況，及自己采取的教育措施。她主動收斂，盡量不與外婆唱反調(diào)。進入家長發(fā)言程序，要求家長向?qū)W校提意見或建議。家長無須走上講臺，在下面坐著說即可?？赏馄艆s登上講臺，李麗老師只好起身讓位。我們是個尊師重教的國度，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李麗老師心里再不高興，表面上也是客客氣氣的。

外婆卻不講客氣，跟自己的學生講什么客氣。站一輩子講臺，講一輩子話，自退休以來，想講話卻沒了講臺。今天有了講臺，豈能放過。事關教育，不可不講，乃是職責。

外婆將椅子挪開，她要站著講。她清清嗓子，講了英國，又講美國；講了美國，又講英國。她說：“無論英國還是美國，學生都很自由，上課可以隨便講話、可以下位、可以上廁所、可以吃東西、可以睡覺……”

掌聲響起，是那12位特邀爸爸鼓的掌。他們的孩子正是這樣，原來小家伙是與國際接軌哩。

“國外教育首先是尊重，在尊重中長大的孩子更懂得尊重。懲罰不是教育，而是摧殘，懲罰中長大的孩子只曉得懲罰……”

此處出彩，又響起掌聲。但不是那12位特邀爸爸鼓的掌，12位特邀爸爸這次一個也沒鼓掌。他們個個臉露愧色悔色，有的還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張開著的肥大的手掌。

“……讓花兒自由綻放，花朵是不能修剪的！”

外婆形象而激昂地詩朗誦似的結束她的發(fā)言，足足講了58分鐘，意猶未盡。家長會變成了外婆報告會，李麗老師有說不出的無奈與沮喪。

外婆的風采與活力，博得全場掌聲。但對于外婆的觀點，或叫國外的一套，大家并不完全贊同，特別是上課可以睡覺，那不合乎中國國情，不能照搬。對孩子還是要管，不管怎么行。嚴師出高徒，希望老師還要管嚴些。

等掌聲結束，李麗老師上前，握住外婆的手，假裝激動地說：“謝謝張老師！給我們送來國外信息，太好了！”

外婆說：“不過我送來的不是東風，而是西風，哈哈哈！”

外婆走下講臺，又被那12位心情舒暢的特邀爸爸簇擁著，進行具體咨詢。李麗老師只好簡單總結幾句，草草收場，散會。

與此同時，那12個“與國際接軌”的家伙，卻在家里惶恐不安，坐不是站也不是。這是他們最難熬的一個夜晚，度時如年。

爸爸終于回來了。哪知爸爸笑容滿面，提也不提家長會，只要求小家伙從今以后，所有的作業(yè)本都要好好保存，不許亂扔。

12個家伙個個摸摸頭，還擰自己一把，覺得自己在做夢。他們互通電話、發(fā)短信，摸情況，終于弄清楚是周晶讓她外婆參加會，外婆把家長會徹底給攪黃了。他們歡呼周晶萬歲！外婆萬歲！后悔不該罵周晶，又感動又愧疚。他們商量好明天一早上學，一起向周晶表示感謝，并賠禮道歉。

第二天，天蒙蒙亮，12個家伙便在教室會合，等待周晶到來。

周晶來了，背著書包，匆匆走著；進入大門了，穿過操場了，上樓來了。

12個家伙跑到走廊上，一邊6個，列成兩路縱隊，以熱烈的掌聲夾道歡迎周晶。

“少來這一套！”周晶從中間穿過，眼不望兩邊。一想起他們給她取的難聽綽號，她便氣憤和傷心。

周晶走進教室，12個家伙跟著。周晶在課桌前坐下，12個家伙圍著。說周晶你真是個好人，你是我們的好班長。我們感謝你，太感謝你了！我們對不住你，太對不住你了！你罵我們吧，怎么罵都行。

“誰罵你們，走吧走吧，我要讀書了?！敝芫Т蜷_書包，拿出語文書。

“你外婆有水平，太有水平了！”

此時只見李麗老師走進來，喝令周晶上辦公室去。

到了辦公室，李麗老師坐下，又喝令周晶站好。

“周晶，昨天叫外婆來參加家長會，是爸爸媽媽沒時間？”

“爸爸媽媽有時間?！?/p>

“那為什么叫外婆參加會？”

周晶垂下眼皮。

“說呀，為什么？”

“總不能讓那12個男生挨打，他們有的爸爸脾氣很暴，打起來很厲害，怪可怕的！”周晶流下委屈的淚。

“你知道你外婆在會上講些什么嗎？”

周晶點點頭，表示知道。她要不知道，能叫外婆參加會？

外婆自從國外回來，徹底變了個人，總說國外學校的優(yōu)點。爸爸媽媽叫外婆別老當著周晶講，怕影響周晶。周晶覺得好笑，她是那么容易受影響的么？自小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只有那些無知的爸爸才相信不好好學習也能成材。

“你拆我的臺，我要你負責！”

李麗老師越想越生氣，她本想通過這次家長會，讓家長配合，治理一下班上的混亂?？删牟邉澓蜏蕚涞募议L會，卻被自己的助手班長徹底給破壞了。現(xiàn)在那些當爸爸的不但不管，反而欣賞他們的孩子了。那些“與國際接軌”的家伙，越發(fā)要“與國際接軌”了。

周晶意識到事情鬧大了，覺得對不住老師。她原只想讓外婆去緩解一下氣氛，消一消12位特邀爸爸肚子里的氣，回去不那么使勁捶自己的孩子。哪知外婆過分發(fā)揮，造成太大的負面影響。

“班亂了，我拿你是問！”李麗老師吼道。

那12個家伙見老師叫走周晶，知道不妙。他們憂心忡忡，在教室里焦急地等待周晶回來。

周晶回來了，一路哭著跑回來，趴在桌上猛烈地抽泣。12個家伙又圍上來，卻不知道怎么安慰。

“走開！走開！你們走開！”周晶揮手叫道，越哭越傷心，淚水淌了一桌。

12個家伙怯怯地散開，他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周晶就這么哭了一下午，兩只眼睛紅腫了，像一對紅燈籠高高掛。

那12個家伙上課時，個個挺直腰背，一動不動；眼望黑板，嘴巴抿得鐵緊，沒人隨便講一句話；有的還裝模作樣舉手，要求發(fā)言……

可第二天，又恢復原形。

周晶又哭，一哭眼睛又紅腫，又一對紅燈籠高高掛。

那12個家伙便又乖乖上課，好得不得了……

如此循環(huán)往復，漸漸地，周晶不哭，那12個人也好好上課了。

班上紀律好了，越來越好。

那12個人學習越來越進步。果然如外婆所說，“調(diào)皮孩子聰明”，他們個個聰明，學習都有不同程度的“突飛猛進”。外婆的預言兌現(xiàn)，只差將來是不是名人了。

任課老師驚呼奇跡。領導表揚李麗老師班抓得好，班級被評為先進班。

李麗老師笑，那次家長會開得好，獲得意外成功，遠遠超出預期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