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好像有很多時間，可以去撒野，去瘋跑，去游戲。

我會混在男孩子堆兒里，打彈球，滾鐵環(huán)，或者是挎著木頭槍“沖鋒陷陣”。偶爾，也會和女生們一起，玩兒一些很溫和很抒情的游戲。

我喜歡玩兒過家家。這個游戲只有在人少的時候才玩兒得成。三個人，正好可以組成一個家庭：爸爸、媽媽，和孩子。

每一個參加游戲的人，都想當(dāng)爸爸或者媽媽，在游戲中，把平日里對爸爸媽媽不滿意的地方糾正過來；也可以效仿著爸爸媽媽的樣子，對孩子指手畫腳；有時，甚至?xí)按蛄R”孩子，來體現(xiàn)自己的權(quán)威。

當(dāng)然沒有人愿意做那個在生活和游戲中都處于被管束被教育甚至被打罵地位的孩子。

為了公平，三個人把手藏在背后，一齊說：“手心手背！”然后，三只小手伸出來，無論是手心還是手背，只要和另外兩個不同，那么好吧，你就是孩子了。

在我們住的房子前面，有一片菜園子，菜園子通向大禮堂的地方，有一片荒地。那里長滿了半人高的青草，還有一些散亂的磚頭瓦塊藏在里面。我們把那里當(dāng)作是我們的家，三兩個小女生拉著手，鉆進(jìn)青草里，找一塊小小的空地，再搬來幾塊石頭，做凳子桌子，碎瓦塊兒做盤子或者是碗，隨處可見的野草與花朵，是各式各樣的菜，隨手抓一把泥土，就是飯。最有創(chuàng)意的是筷子，如果周圍有小木棍兒，折成相同長短當(dāng)筷子使用。找不到也沒有關(guān)系，伸出食指和中指，假裝成筷子，在做好的飯菜里，輕輕一拈，再裝模作樣地放進(jìn)嘴里，然后，很響亮地咂咂嘴，說一聲“很香”。

游戲中，我總是不大會做家長，因為我太溫和，舍不得打自己的“孩子”。孩子挑食，嫌青草做的菜不好吃，我會端起飯碗，用手捏起一小撮，送到她嘴邊，柔聲地說：“乖，聽話。下次媽媽給你做更好吃的?！比涡缘暮⒆泳o閉著嘴，搖頭。半天，指著遠(yuǎn)處的狗尾巴草，說：“我要吃狗尾巴草做的菜?！庇谑牵揖头畔率种械娘埻?，去遠(yuǎn)處摘一把狗尾巴草回來。如果孩子說：“我要吃那些小石子做的飯。”我會樂顛顛地跑過去，捧一把小石子兒回來。

當(dāng)爸爸的對我很有意見，將碎瓦塊兒往大石頭上一放，像真的爸爸那樣，指著我，批評道：“你怎么能這樣慣孩子呢？去！”這一聲“去”是說我的，同時伴之以動作，將我用力推向一邊。

游戲中的孩子也不高興了。

在真的生活中，媽媽不是我所表演的這個樣子。孩子也沒有挑揀飯菜的權(quán)利與機(jī)會?？梢栽谟螒蛑袧M足一下在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小小心愿，在游戲中那么小小的任性一次，是多么讓人心滿意足的快樂。游戲中的爸爸像現(xiàn)實中的爸爸一樣，剝奪了孩子這個心愿，孩子當(dāng)然會不高興會反抗。

游戲進(jìn)行到這里，沖突也出來了。

游戲中的孩子超越現(xiàn)實的勇敢起來，也像游戲中的爸爸那樣，將飯菜往桌子上用力一放，大聲道：“你干嗎？她愿意給我做新的飯菜有什么不可以？又沒讓你去做！”

于是，過家家變成了打嘴仗，唇槍舌劍的，借著游戲發(fā)泄平日里積在心中對父母的不滿意。吵到最后，兩個女生都噘著嘴，說一聲“不玩兒了”，各自轉(zhuǎn)身走開。

過兩天，又聚到一起，這一次，不用翻手心手背，一致同意我來做孩子?？墒?，我在游戲中做孩子做得也很糟糕。

爸爸說：“吃飯不許說話。”

我端著一塊破磚頭或者碎瓦塊，安靜地吃。

媽媽說：“吃飯別東張西望的?！?/p>

我假裝大聲地嚼著飯菜，低著頭，不張望。

爸爸媽媽說：“誰家孩子像你這么聽話？你這樣不好玩兒?！?/p>

兩個人撇下我，手牽手找別的人玩兒去了。

我以為，爸爸媽媽打我們罵我們數(shù)落我們，就是為了讓我們聽話。沒想到，在過家家游戲里做一個聽話的孩子，嚴(yán)重違背了游戲的目的和規(guī)則。游戲中的孩子如果不能夠像現(xiàn)實中的孩子一樣，淘氣不聽話，到處闖禍，游戲中的爸爸媽媽就會很失落，找不到平衡。他們是想通過游戲，來滿足當(dāng)家長理直氣壯教訓(xùn)孩子的愿望。

她們想借著游戲，來一個角色換位。

我如此地不配合，讓他們很失望。沒有女生再找我玩兒過家家的游戲。

好多年過去了。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不玩兒過家家的游戲。他們不論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有寫不完的作業(yè)，上不完的特長班。有時間了，他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里的動畫片，玩兒各種精致的布娃娃，還有很貴很貴的賽車。

每當(dāng)春天來臨，我的內(nèi)心會像躁動的種子，蠢蠢欲動。好多次，聽著即將小學(xué)畢業(yè)的女兒，興高采烈地跟我說著剛剛看過的動畫片里的情節(jié)，我很想領(lǐng)著她，走回到我的童年，走回到那一片安靜而熱鬧的青草地，認(rèn)真地玩兒一次過家家。

我們不用猜拳來決定誰做媽媽，誰做女兒。我會像許多許多年前那樣，端著盛滿了野花與青草的碎瓦片，對游戲中的媽媽，現(xiàn)實中的女兒，說：“我們一起來過家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