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有趣的故事發(fā)生在20年前。那時,我在一個鄉(xiāng)派出所當所長。
一天下午,那個走街串巷玩了幾十年猴子的小老頭兒侯三榜,一手揪住郭憨子的前襟,一手拖著仰面八叉、腿襠里叮著一只老鱉的死猴子邊走邊罵朝派出所而來。后面跟著一大群看把戲似的男女老少,嘻嘻哈哈、議論紛紛,煞是熱鬧。
一到派出所,侯三榜哭喪著臉拖著哭腔對我說:“趙所長呵,你知道我是靠猴子過日子的人呵!現(xiàn)在我沒得命了,郭憨子這個害人精將我的活路給斷了,你可得替我做主呵!”
我問侯三榜:“這是怎么回事?你將手松開慢慢講?!?/p>
郭憨子在侯三榜松開了手之后,臉漲得像豬肝似的喘著粗氣,一蹦三尺高,甕聲甕氣地罵道:“我要是有意的就斷子絕孫!”
“你不是有意的,為什么不把鱉放在簍子里?”侯三榜反駁道。
……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zhí)起來,眼看侯三榜就要撞向郭憨子,我趕忙拖住侯三榜,嚴肅地對他說:“既然來到了派出所,那就不得胡來。你把情況慢慢講清楚,我給你們評評理,看該不該賠?!?/p>
二
原來,郭憨子農(nóng)閑時愛打魚摸蝦,今天忙畢農(nóng)事,又挎上漁簍背著漁網(wǎng)外出尋河塘打魚。在雙龍蕩旁邊的支渠里一網(wǎng)撒下去,竟拖上一只老鱉。郭憨子見狀高興極了,拿起來掂了掂,足足有3斤多重?!斑@么大的鱉多少年都未曾見過呢!”郭憨子心頭激動得“撲通撲通”直跳,忙從漁簍里拔出一根竹簽,在老鱉的尾巴部位戳一個小洞,穿上尼龍細繩,把它放進漁簍,將尼龍繩系在簍幫上,這樣,老鱉就跑不掉了。
郭憨子自以為交了好運,菜子花開時捉的鱉叫菜花鱉,最補人,市場上150塊一斤還搶不到手,這只鱉少說也得賣400塊,正好買化肥缺錢,這下可解了燃眉之急。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做的好事,讓自己出門拾了個大元寶,10袋尿素總算有著落了!他收起漁網(wǎng),興沖沖地朝小街上走去。
到了大眾飯店,郭憨子將鱉從簍子里取出,讓老板看。老板操起秤一稱,秤桿翹得高高的,說:“郭憨子,算你走運,250塊錢賣不賣?”
郭憨子眨了眨眼,腦子里一盤算,對老板說:“250塊?大老板啊,就是偷來的最賤也得值400塊哦!”
“400塊?那你去找下家吧。”老板將手一擺又去干他的營生了。
郭憨子曾聽人說,縣城里有賓館、酒樓、招待所,常常為買不到真正野生的“鰻甲蟹”(鰻魚、甲魚、螃蟹)而傷透腦筋,有一道叫“霸王別姬(鱉雞)”的菜,就是用野生鱉和草雞燒的,價格不菲。既然如此,何不去縣城碰碰運氣呢?此時,天已近中午了,回家吃午飯再返回到街上乘車去縣城,弄不好晚上趕不回來,干脆在飯店打個尖算了。
郭憨子來到飯店,將鱉拴在桌腿上,讓它繞著桌腿爬,招惹人來看,等于在做活廣告,說不定不用去縣城就能賣個大價錢呢。果真,飯店里幾個打工仔、打工妹呼地一下圍上來看這么大個稀奇物。老板見狀黑著臉,操著公鴨嗓子吆喝道:“看,看什么西洋景子?還不快去做事!”老板這么一咋呼,打工妹、打工仔一哄而散,各自干活去了,偌大的餐廳就只剩下郭憨子一人。郭憨子并不感到冷清,俗說財足精神漲,心里像樂開了花似的喊服務(wù)員端一碟熏燒豬頭肉、一碟油炸花生米,上一瓶二兩五錢的小瓶洋河酒,眉開眼笑,自斟自飲,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無巧不成書。這時玩猴的侯三榜也來飯店用餐,見郭憨子坐的那張餐桌就郭憨子一人,便徑直前去,將猴子拴在桌腿上,要服務(wù)員端來兩碗菜面。侯三榜見郭憨子洋洋得意旁若無人地只顧自個兒飲酒吃菜,心里老大不高興,便埋頭吃面,也不瞧郭憨子一眼。
突然,只聽猴子凄慘地悲嚎一聲,將桌子頂?shù)美细?,又咣當一聲跌下,侯三榜的面條、郭憨子的酒全翻倒在桌上,兩人大驚失色,不約而同地朝桌肚一瞧:“哎呀,不好!”只見老鱉死死地咬著猴子的卵蛋,鱉頭已縮到肚子里去了。再仔細一瞧,不得了,猴子已氣絕身亡!
原來,猴子很頑皮,見桌腿旁拴著一只鱉,不知是何物,便用爪子去撓撓、逗逗,繼而又用鼻子嗅嗅,見鱉仍縮著頭趴在桌腿旁不動,以為此物好欺負,就用兩個前爪子將鱉掀了個肚朝天,鱉伸出頭抵住地,身子一拗又翻過來。猴子一不做二不休,竟朝鱉身上一坐。本來縮著頭自嘆不幸的老鱉再也無法忍受猴子的戲弄,伸出頭一口咬住猴子的要命處,猴子劇痛難忍,猛一蹦跶,差點將桌子掀翻。
三
我聽了情況介紹,忍俊不禁,但不得不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我對垂頭喪氣呆立一旁的郭憨子說:“鱉還咬住猴卵子呢,快想辦法讓它把嘴松開。”
郭憨子搖搖頭說:“鱉咬人不松口,除非聽到驢子大叫它才松口?!?/p>
我望著侯三榜難以名狀的可憐相,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絲同情。對他的情況我了如指掌,他年逾花甲,孑然一身,只與這只猴子相依為命。他把猴子當成兒子,呼為“猴兒”,猴子也把他當成老子。猴子不但給他掙錢,還能替他干點家務(wù)活。譬如,早上替他倒尿壺,晚上再把尿壺端回去放到床邊……據(jù)說夜間他和猴子同宿一床,猴子或依偎在他的懷里或蜷縮在他的腳頭,冬天替他焐腳,夏天替他掀扇子拍蚊子。侯三榜好像能通猴語,每當夜闌人靜,寂寞難耐時,他就和猴子嘰嘰喳喳“聊天”,以此打發(fā)漫漫長夜。
他每天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馱著猴子云游四方,隨便找個空場,不用搭戲臺,手中的銅鑼一陣脆響后,便圍上來一群老人、孩童。這時,老猴便在他的指點下,開始表演拿大頂、摞瓦塊、拉二胡、騎自行車等節(jié)目。老猴表演完畢,便頭頂著銅鑼繞圈子向觀眾收賞錢。
現(xiàn)在猴子死于非命,他的痛苦無異于老年喪子。而那個郭憨子,又是有名的犟鐵頭,認準的事用十八頭牛拉也甭想拉回頭。這樁案子看似簡單,但斷起來卻很棘手。我躊躇良久,終于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我問侯三榜那只老猴子值多少錢?侯三榜用袖子揩揩眼淚,哽噎著說:“少說三千塊,我一不種田二不做工就靠它生活?!?/p>
“我說侯三榜,凡事都得講個理。郭憨子與你無冤無仇,他又不是故意害死你家猴子的。他只是一時疏忽,造成了嚴重后果,雖然有推卸不了的責(zé)任,但也情有可原?!笨吹贸?,侯三榜聽了我這番話,悲哀的臉上漸漸露出些平靜。我接著說:“你進飯店時已經(jīng)看到郭憨子那張餐桌腿上拴了只老鱉,你幾十歲了,又不是兩三歲娃娃,難道不知道鱉的厲害嗎?怎么還放心地讓猴子跟老鱉玩!”
我又蹲下身子用手拽拽尼龍繩,鱉仍咬住猴卵子不放。抬頭再問神情恍惚的郭憨子:“這只鱉能值多少錢?”郭憨子說:“肯定能賣400多塊?!?/p>
“那我看就這樣吧,”我望了望兩個當事人,停了片刻說,“你們兩家,一個因福招禍,好事變成壞事;一個倒霉,死了猴子。郭憨子,你就將這只老鱉賠給侯三榜,只當今天未逮到這只晦氣的老鱉;侯三榜,你將老鱉賣掉,添兩個錢再去買只小猴子來家調(diào)馴,你們二位看怎么樣呢?”
我的話音剛落,圍觀的人都一齊叫好,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趙所長斷的是,就這么辦吧!”“侯三榜,你也不能太黑心,人家郭憨子老娘剛死,哪有那么多錢賠你,全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低頭不見抬頭見。”
郭憨子已明顯覺得理虧,很恭敬地對侯三榜說:“侯三爺,想不到我捉了鱉又闖了禍,給您老造成痛苦,實在是罪過,這只老鱉就賠給你吧。我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呵!”
侯三榜用他那雙混濁的小眼睛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郭憨子,彎腰用干枯的手掌抹抹老猴身上枯灰的毛,又拽拽鱉,鱉還是咬住猴的卵子不放。他什么話也沒有說,一手牽著系鱉的那根尼龍繩,然后將死猴子放到肩上扛著朝醫(yī)院方向走去。
我頓覺一陣釋然,想不到這場猴鱉糾紛這么順利就調(diào)解了,我當初的顧慮未免是杞人憂天。
侯三榜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望著他那顫巍巍的后背,一種蒼涼之感油然而生。再瞧瞧郭憨子,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衣袖揩揩腦門上沁出來的汗,很動情地喊了—聲:“侯三爺,對不起呵,你等一下!”說著挎起漁簍、背起漁網(wǎng),快步流星地追上前去……
(壓題圖:《三百六十大觀》金鄂巖圖)
(責(zé)編 馮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