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圣誕節(jié)，美國人薩拉忽然發(fā)現(xiàn)，39件圣誕禮物中，“中國制造”的有25件。與此同時，家里的鞋、襪子、玩具、臺燈也統(tǒng)統(tǒng)來自中國。面對此情此景，她不禁想到：如果沒有中國產(chǎn)品，美國人還能否生存下去？全球化時代真的已經(jīng)悄悄進入我們的生活了嗎？于是薩拉突發(fā)奇想，決定從2005年1月1日起，帶領全家開始嘗試一年不買中國產(chǎn)品的日子。全書按實踐順序講述了這場有趣卻又充滿挫折的真實歷險，最終在2006年的元旦，薩拉全家很高興地與“中國制造”重修舊好。
　　
　　 三月中旬，一個挺熱的下午，凱文回到家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化在他的臉上，他戴了一副孩子——不，是小女孩戴的太陽鏡，很惹眼的粉紅和黑色，一邊的鏡片上還刻著“辣妹”，讓人想起一排憨笑的中國玩具娃娃和小孩秀。
　　
　　 凱文好像還受得了，他對自己非常滿意。這時我想到了一件事，我的頭立馬大了，靠著桌子才沒有暈倒。我想起了大凱瑟琳，她塊頭就是大，去年離開學前班去了幼兒園，難怪眼鏡放那兒幾個月沒有人認領。
　　 那就是說，卡洛琳是對的，維斯的爸爸偷了大凱瑟琳的太陽鏡。
　　
　　 我不喜歡他在談論自己的外甥女時來來回回說“變異”這個詞。在蘇菲的中國頭發(fā)上——我哥哥的異議站不住腳，我還是認為蘇菲的黑發(fā)是中國頭發(fā)。我又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我需要做出決定：到底要不要拔掉？要是不管它，在她和小朋友玩的時候黑發(fā)很可能掉落，這樣也就沒有人會將其與蘇菲的頭聯(lián)想在一起。
　　
　　三月是從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開始的。與其相遇跟我遇見米克·賈格爾和穆阿瑪爾·卡扎菲一樣——是在夢里。夢里的我在父母家，穿著睡衣，正在給浴盆里放水，這時有人敲門說拉姆斯菲爾德來了要采訪我。我沒想到他會來，而且我意識到自己穿著睡衣，不過一想到這是我跟國防部長上鏡談話的機會，我便很快沖進兒時自己的臥室，采訪就在那兒進行。拉姆斯菲爾德一干人魚貫而入，他后面跟著一個神秘的叫詹姆斯·韋伯的聯(lián)邦官員，還有一隊神情嚴肅的助理，都身著深色制服，沒有人介意我的睡衣。一番拘謹?shù)慕榻B之后，我開始提問題。
　　 突然一下子變得好嘈雜，原來我們已不在我原來的臥室了，而是在一個開闊而空曠的機場候機樓里。候機樓的側門開著，正好對著跑道，冒煙轟鳴的噴氣機距我們坐著的地方只有幾碼遠。我大喊著試圖壓過噪音，但拉姆斯菲爾德和韋伯緊閉著嘴什么也不說，他們什么也聽不見。接著噴氣機熄火了，我們四周一片寂靜。所以我再次提問的時候聲音顯得特別大：我們買這么多中國產(chǎn)品對美國工人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韋伯說：“這絕非偶然，而是我們美國人自己的決定?！蔽矣浵铝诉@句話。這時一個身著深色制服的陌生人幽靈般地撲過來抓走了韋伯，現(xiàn)場只剩下了我和拉姆斯菲爾德。他示意他也該走了，我送他到飛機跟前。當拉姆斯菲爾德轉(zhuǎn)身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了一下他的側影，覺得他比在電視上看上去要老。我還注意到他有點中東人的樣子，他的頭發(fā)染成了不自然的黑色，變形成了幾年前被恐怖分子暗殺的埃及總統(tǒng)薩達。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下韋伯的話。喝咖啡的時候，我向凱文說了我的夢，還一本正經(jīng)地引用了韋伯的話?？上P文沒領會我的意思。
　　 “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他傻笑著說，“他可不是你喜歡的那類人啊。”
　　 我早就該知道會這樣的。
　　 之后我調(diào)查研究詹姆斯·韋伯的身份。夢中的他對中美兩國的關系總結得不賴，我想為他這一圓滑的說法取證。不過這想法真的是我的呢，還是他的？我覺得自己有權認為我夢中任何人說的任何話都是我的言論，但要是以前我讀過一個真的叫詹姆斯·韋伯的人對中國的評論，不過是再次浮現(xiàn)在我的夢中呢？
　　 找到真的詹姆斯·韋伯并不難。他有自己的網(wǎng)頁。他是前海軍部長，越戰(zhàn)英雄，暢銷書作家，不過我還沒有讀過他的任何作品。我夢里的他營養(yǎng)不良、面色蒼白，見衣不見人，差不多被公文包要壓垮了。而真的詹姆斯·韋伯看上去精力充沛，一頭濃發(fā)，大手一揮就能把人扇倒在地。網(wǎng)站上還說他曾經(jīng)是個拳擊手，他看上去也蠻像的。
　　 真的詹姆斯·韋伯對戰(zhàn)爭，特別是對越戰(zhàn)言論頗多。但就我所知，對美國人依賴于中國進口他沒有任何言辭。故我的結論是：我夢中他的話就是我的，或者說夢中的他就是我，反正都一樣。
　　 起初我對夢中韋伯有關國人對中國玩意胃口的清晰總結非常滿意。怎么說來著？這絕非偶然，而是我們美國人自己的決定，聽上去有點像周日早晨的脫口秀。但是我越想就越對夢中韋伯的話有異議。是的，很多美國人——就我所知，對中國的銷售是買不夠，但這真的是他們自己的決定呢，還是更大程度上對廉價的玩具和電視機毫無遠見的群體折服？
　　 韋伯的回答到底屬于哪一種？我問他進口中國產(chǎn)品對美國工人好不好時，他答非所問敷衍了事。乍一聽還挺高明的，可是越琢磨就越能覺察到他的軟弱和底氣不足，他就是一個為塞在自己公文包里的官僚備忘錄而存在的失敗者。他不會為我說話，不管怎樣也不會。其他人也許都在靠吃中國這碗羹，但今年我有別的打算，并且不管怎樣我都會堅持下去。
　　 所以去他的詹姆斯·韋伯，更確切地說，去他的夢中的詹姆斯·韋伯。
　　
　　 結婚十六年，本想著自己就已經(jīng)了解一個男人了，這時你才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也是有缺陷的。他詭秘、健忘，有其掩飾的一面，至少在這個空氣中彌漫著春天味道的周六，我覺得凱文就是如此。
　　 一切都始于無心。我在陽臺上整理一個家得寶的塑料購物袋，同時還留意著在沙盤中玩耍的孩子。早上凱文去家得寶買了一堆不怎么樣的東西：美國的塑料管，臺灣的噴嘴，還有一大把給孩子們玩的便宜的刷子。我發(fā)現(xiàn)這些刷子和我前幾天在車庫里看到的中國刷子一模一樣，我就拿起一個，結果就看到上面的標簽被撕掉了一塊，那一塊就是表明其產(chǎn)地的。我又拿起一個，也是如此。我抬起眼睛盯著遠處草坪，琢磨會有誰不嫌麻煩，撕去一把廉價刷子的標簽。
　　 這時凱文肩上扛著一個二十磅的地膜袋大步走過來了，為了顯得男子漢氣，他的嘴緊繃著。雖然肩上的東西不輕，他的步履依舊輕盈。凱文喜歡春天上地膜。他用鏟子捅破地膜，就像用刺刀給敵人破膛。在接下來的一天里，忙著扛袋子和撒料時，他會喊叫著讓孩子們讓道，儼然一個主宰整個院子的將軍。
　　 我注意到他在看我，便舉起了一把刷子。
　　 “你有沒有看過它們是哪里制造的？”我對他喊著。
　　 我的話立刻讓他兩腿發(fā)軟，然后雙肩一沉，地膜袋嘭地一下滑到地上，他整個身體開始發(fā)抖，弓起身子，兩只手壓到膝蓋上。我以為他病了，不過一會他就抬起頭，咧開嘴露出至少二十顆牙齒。
　　 “中國，”他脫口而出，笑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在陽臺上盯著他。
　　 “我原本要說的”，幾分鐘后他揉著眼睛說，“不過又想你可能會叫我退回去”。
　　 他說他一直沒有想到刷子的原產(chǎn)地，直到回到家得寶的停車場時，蘇菲才在車后座上大驚小怪喊了起來，那會他才看了刷子的標簽，都是中國造的。他才不會帶著一個找茬的小孩回到商場去退五十九美分一把的刷子，于是就在車旁邊把標簽一個一個撕掉了，蘇菲一直在一邊大喊大叫。
　　 “我原本期望著你不會注意到”，他說。
　　
　　 “我當然會”。
　　 他再也笑不出來了，一臉陰霾。
　　 “現(xiàn)在我要怎么辦呢？你會要我再開車回到商場？”
　　 “我不會叫你做任何事”，我說，“做人要有良心。下不為例”。
　　 他毫無誠意地點了點頭，扛起地膜袋向花圃走去，還吹起了口哨。
　　 我不怪凱文撞上了“中國”。這些日子我也撞上了中國產(chǎn)品的火力網(wǎng)，在百貨店我看到了一折的芭比形中國巧克力，還發(fā)現(xiàn)皆可路（J.Crew）購物單里有中國婚紗，零售店里假日專柜上每一個復活節(jié)彩蛋和充氣兔子都貼著中國制造的標簽，我知道是因為我查看了所有的東西。再說了，關于刷子的事情，凱文一定會感到很愧疚，愧疚就是我最好的武器，這樣在今年剩下的時間里就能保證他和我站在一起。牢騷是沒用的，如果把他逼狠了，他會更狠的還擊。我是不敢破壞別人抵制中國的計劃的，可是凱文敢的。準確地說，他已這樣做了。我要是玩過火，將會麻煩不斷，就會有更多越軌的中國貨。
　　 另一方面，如果對他太寬容了，對他的越軌行為沒有應有的后果，他有會試圖再哄我。我想使他有一點點怕我，但十六年了這火候我還是掌握不好。我決定像有的妻子檢查丈夫領口的口紅那樣，秘密檢查他買的東西的標簽。
　　
　　 “告訴我這是你編的”，我說，“不過是個惡作劇”。
　　 “怎么了？我覺得這沒什么啊，”凱文說，“我可是資源豐富啊”。
　　 “你很滑稽”。我說
　　 “一點也不”。他說
　　 三月中旬，一個挺熱的下午，凱文回到家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化在他的臉上，他戴了一副孩子——不，是小女孩戴的太陽鏡，很惹眼的粉紅和黑色，一邊的鏡片上還刻著“辣妹”，讓人想起一排憨笑的中國玩具娃娃和小孩秀。眼鏡腿擠壓著他太陽穴，凱文的頭肯定很疼，但當我讓他趕快摘下扔到垃圾桶時，他卻一副犯上的樣子。這還算好的，最糟糕的是他告訴我眼鏡的來源：來自于學前班失物招領處的籃子，就在家長簽到臺的旁邊。
　　 “這么說是你偷的？”
　　 “我都觀察了好幾個月甚至一年了”，他說：“這不是誰丟了的，就沒主”。
　　 凱文的墮落行徑始于上周他的意大利太陽鏡丟失的時候。發(fā)現(xiàn)眼鏡不見了時他翻箱倒柜找了好幾天。這副眼鏡他戴了十幾年了，并且聲稱戴上這墨鏡使他看上去很像《壯志凌云》中的影星湯姆·克魯斯。他知道要再搞一副非中國制造的太陽鏡要花不少錢，而我們近來又錢途不好。前幾天他的一個同事給他上了一堂哲學課后他才有點振奮了。凱文的朋友說：人們不會弄丟太陽鏡，只是把它放進了一個象征性的延伸到世界各地的失物招領的搖獎盒里。凱文并沒有丟了太陽鏡，只是把它捐給了FjHsp7ZHjxmnDyvasV8UhQ==那個搖獎盒。別人捐出來的另一副眼鏡，很快就會來的，到那時，凱文就可以自便啦。
　　 “你的某個學生會把他的留在教室后面的，那就是你的下一副太陽鏡”。他的朋友信誓旦旦地說。
　　 這種推理的結果就是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可惡的家伙，一個四十六歲的男人戴著一副小孩的太陽鏡。
　　 “讓我看一下”。
　　 眼鏡后面的男人將信將疑：
　　 “你不會把它摔碎，對吧？”
　　 他不情愿地把眼鏡遞給我，我看了下鏡框里面，如我所疑是中國制造的，不過凱文知道我們的原則，中國禮物，垃圾以及遺傳下來的東西是可以擁有的。我把眼鏡又遞給他。
　　 “希望你不會在公共場合也戴著它”，我說，“至少要給我點面子”。
　　 “我當然會在公共場合戴了”，凱文回敬道，“我沒有別的太陽鏡了，現(xiàn)在的這副就是我的眼鏡”。他提醒我說醫(yī)生要他外出時一定要戴太陽鏡，因為小時候在太陽下的時間太長了，導致他眼睛里長了一種贅生物。
　　 “我的確需要太陽鏡”，他說著話讓眼鏡滑到了鼻梁上。
　　 兩天后在廚房里，我們談話的內(nèi)容又扯到了太陽鏡上。
　　 “你不是因為這幼稚的眼鏡和卡洛琳吵吧？”
　　 “那不是吵，是辯論。而且不管怎么說，我贏了”。
　　 對此我嗤之以鼻。
　　 “你當然贏了，卡洛琳才四歲！”
　　 卡洛琳是我兒子維斯學前班的同學，頭發(fā)濃密，扎著數(shù)不清的發(fā)帶，她的腦袋里也有數(shù)不清的主意。今天凱文和維斯一起在自助食堂吃午飯，那個滿腦袋都是主意的卡洛琳跟所有人說維斯的爸爸是偷太陽鏡的小偷。吃飯的時候他把粉黑太陽鏡裝到了襯衣口袋里——“以防有人認出來”。他稍后告訴我說——但卡洛琳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
　　 “那是大凱瑟琳的太陽鏡”。她宣布道。
　　 “不，不是”，凱文說。
　　 “就是，這就是”，她說。
　　 “不是，不是”，他重復著。
　　 “凱文先生，你不應該偷東西”，卡洛琳隔著桌子指著他說。
　　 “我沒有偷”，他扯謊。
　　 “有，你偷東西，你偷了大凱瑟琳的太陽鏡”。
　　 “哼！”
　　 “哼！”
　　 “夠了，我受不了了”。我抬起手打斷了凱文的故事。
　　 凱文好像還受得了，他對自己非常滿意。這時我想到了一件事，我的頭立馬大了， 靠著桌子才沒有暈倒。我想起了大凱瑟琳，她塊頭就是大，去年離開學前班去了幼兒園，難怪眼鏡放那兒幾個月沒有人認領。
　　 那就是說，卡洛琳是對的，維斯的爸爸偷了大凱瑟琳的太陽鏡。
　　
　　 世上沒有什么叫“環(huán)海中國”或“跨海中國” 的地方，為了確認，我查了中央情報局的世界地名手冊，這地名就像《綠野仙蹤》里的世外桃源。然而，凱文在零售店里看到好多便宜的太陽鏡都標著這些地方的標簽。
　　 “我想這些肯定是中國的花哨名字，他們可別想糊弄我”，凱文說。
　　 我為凱文感到自豪，因為他完全可以狡辯說從“環(huán)海中國”或“跨海中國”買東西，從技術層面上來說是不違背抵制“中國”這一原則的，但他拒絕了這些眼鏡。他的意志力真令人驚奇，在不正當?shù)脕淼姆酆谘坨R一命嗚呼之后他快要抓狂了。和卡洛琳爭吵之后眼鏡壞了，成了一個大人大頭的犧牲品。當他輕蔑地將眼鏡碎片放到餐桌上時我沒說話。
　　 “這下高興了吧？”他問我。
　　 我想，是的，非常高興。
　　 在閣樓上的盒子里我找到了解決凱文眼鏡問題的捷徑：一副幾年前我們醞釀去登山時買的冰川眼鏡。除了買了冰川眼鏡和厚底靴，我們的登山雄心再也沒有“雄”下去。不過，現(xiàn)在可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三月的陽光刺眼得就像是人眼里濺進了硫酸。這副冰川眼鏡不透明的黑色鏡片又大又圓，邊上還有皮革眼罩，凱文戴上它像一匹以前拉車的馬。當凱文發(fā)現(xiàn)自己帶上它，在附近湖邊跑步很吸引路人驚恐的注目時，就很得意。
　　 “人家以為我是個瞎子，所以看到我跑步就非常吃驚；”凱文說：“當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時，我就跑得更快了?！?br/>　　 但冰川眼鏡不是丟失的意大利太陽鏡的理想替身。它太重了，戴上二十幾分鐘后凱文的頭就開始疼了；皮革眼罩遮住眼睛的余光，所以開車也很危險，超車或變道時他不得不使勁的左右扭頭看；以防后邊有大貨車或是撞上他人。像匹馬凱文不在乎，可事實是冰川眼鏡是為冰川地區(qū)，而不是為市區(qū)所設計的。
　　
　　 所以我要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拯救凱文的眼睛。我開車去了商場，到柜臺去搜尋。結果這又是一趟讓人切齒感到中國霸占了全世界，或者說至少霸占了這個商場的行程。我看了不下六十副太陽鏡，全是中國造?；氐郊以诰W(wǎng)上也看到不少美國或意大利的眼鏡，但價格嚇人，起價在一百五十美元。當年給凱文買意大利眼鏡時，我們都還年輕，無憂無慮，除了自己也不用操心別人，現(xiàn)在我們并沒有變得精明多少，但債主煩人的信封每天下午都會滑落到我們的郵箱里，使我們想過搖滾明星生活的雄心壯志掃興。不是我們不想要意大利眼鏡，而是我們買得起的只有中國眼鏡。或許凱文同事的話還有點戲，凱文可以等待全球摸彩盒里出現(xiàn)另外一副眼鏡， 順手一拿，分文不取。
　　 凱文的部門主任救了他。一天早晨他去學校上班時，看到辦公桌上放著兩副太陽鏡。
　　 “是中國制造，但這是件禮物，”凱文對我說，以防我又反對，“她在‘一元店’花兩美元買的，因為她實在是聽膩我的牢騷了”。
　　 我很感激她的這兩美元。一天下午，我找不到我的意大利太陽鏡了，那和凱文的一樣貴呢。我檢查了手提包、車里，又翻了一遍包，還是沒有，它就這樣永遠消失了。在櫥柜上，我找到了凱文的部門主任送的另一副一美元的太陽鏡戴了起來，在廚房窗戶的玻璃上我照了下自己，發(fā)現(xiàn)鏡片老氣且偏大，鏡架太松頭稍微一動就往下掉。我摘下它放回了原處，打算瞇著眼睛過春天，但愿全球太陽鏡摸彩盒里出現(xiàn)不賴的替身，越快越好。
　　
　　 三月下旬的一個晚上，一丁點兒的“中國”溜進了我們家，或者說至少看起來像中國。我坐在浴缸邊上給蘇菲擦頭發(fā)，忽然看到一絲黑色，我用毛巾蹭了幾下，使得蘇菲大叫起來。 接著我又看了一眼。
　　 在她粉色的頭皮上，一團淺銀色的發(fā)絲中有一根黑頭發(fā)。我又蹭了它一下確定那就是長在蘇菲頭上。我叫凱文快來看，孩子可不樂意人這樣撥弄其腦袋呢。凱文跟沒事人一樣踱了進來。
　　 “看見沒？看見沒？”我一邊抓著扭動的孩子一邊迭聲喊著。
　　 他瞇著眼睛點了點頭。維斯也到門口了，凱文揮手示意他過來，還抱起他好讓他看清楚。
　　 “你妹妹的頭上長出 ‘中國’了?！彼麑S斯說。
　　 我們都盯著蘇菲的腦袋看了一會兒，家里的兩個男人看夠了便出去了，我還不能這么快就回過神來。我放開了蘇菲，自己在浴盆邊坐了一會。我一直盡力想把“中國”趕出家門，然而中國就在我眼皮下仿佛是在反戈一擊，提醒著我身上，當然也包括蘇菲身上有那么一點中國血統(tǒng)。中國仿佛在說：“你可以禁止我出現(xiàn)在購物袋里，但我有權在此，你滅我，沒那么容易。”
　　 我從來都不信邪的，不過現(xiàn)在有點兒拿不準了。
　　 第二天早上，我打電話給是生物學家的哥哥，問他這黑發(fā)是不是比其他頭發(fā)多一些中國的遺傳基因。我聽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不管什么顏色，她所有的頭發(fā)的基因碼是一樣的，”他嘆了口氣說：“顏色和基因沒有關系?！?
　　 “那她頭上為什么會長出黑發(fā)？”
　　 “可能是變異，但可能和中國祖先沒關系，很有可能就是人們說的基因變異?！?br/>　　 他的定論有權威性，但我仍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對的。我提醒自己他是個海洋生物學家，是專門研究珊瑚的，頭發(fā)可不是他的專業(yè)研究對象。而且我不喜歡他在談論自己的外甥女時來來回回說“變異”這個詞。在蘇菲的中國頭發(fā)上——我哥哥有異議站不住腳，我還是認為蘇菲的黑發(fā)是中國頭發(fā)。我又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我需要做出決定：到底要不要拔掉？要是不管它，在她和小朋友玩的時候黑發(fā)很可能掉落，這樣也就沒有人會將其與蘇菲的頭聯(lián)想在一起。
　　 同樣，要搞清楚諸如蘇菲淺色頭發(fā)中的黑發(fā)是怎么回事，人們一般都會想到去查《吉尼斯世界記錄》和醫(yī)學教科書。從其自然棲息地把它拔下來太可惜了。當我打定主意要拔下它時我又改變了主意。我要先收集證據(jù)。
　　 “太不可思議了！”當我把蘇菲拉到鄰居家給他看的時候他說，“你一定要拔掉”。
　　 接下來我?guī)K菲去了她姑姑家?！拔疫€從未見過這樣的事”，她姑姑說，“你就讓它長著吧”。
　　 “我啥也沒看到啊”，媽媽從加州過來看我們的時候這樣說。她坐在沙發(fā)上，蘇菲就坐在她腿上，她撥弄著蘇菲的頭發(fā)，眼鏡后面的眼睛顯得好大，“我覺得這都是你們瞎編的”。
　　 媽媽的話迫使我下手了。我決定要拔掉它。經(jīng)過飛快的一揪，我就把那根黑發(fā)裝進了塑料袋，放到了我辦公室的書架上。這事兒做得既恐怖又荒謬，當然也不是我的一貫作風。但我對自己說，這種事終身一遇，也可能是科學上的特例，更別說是對我們抵制中國制造的嘲諷。常先生在我們的家譜上似乎總是很模糊，但眼下可以說，他正在活生生地借著蘇菲的頭皮為自己歡呼。我們決不能讓這樣的事重演。
　　 幾天后，我在蘇菲的發(fā)際又看到一根中國黑發(fā)，和第一根一樣又黑又粗，我決定不理它了，我已有了證據(jù)，這一回就讓常先生自己樂去吧。
　　
　　 沒有中國制造的日子頗有益處。已經(jīng)好幾周了，我的光腳都沒有踩到棱角堅硬的中國塑料玩具上的痛楚了，這種經(jīng)歷以前在我急匆匆穿過客廳時每周至少發(fā)生一次。自從我把舊玩具和舊衣服處理了以后，我也沒有再添置新的中國產(chǎn)品，房間里也沒有那么多雜物了。復活節(jié)時，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未被市場完全拋棄時倍受鼓舞。我買了裝著五彩紙屑的墨西哥彩蛋，彩蛋的盒子上還寫著勵志名言，諸如“遠離毒品”“靠近教育”一類的話。我們用墨西哥彩蛋和去年剩的中國塑料蛋過了一個樂融融的復活節(jié)。復活節(jié)，今年第一個沒有中國禮物的節(jié)日，挺成功的。
　　 但我還是遇到了抵制的新難題：晚上在書房工作時我沒法看。原來的臺燈壞了，家里沒有多余的，我也沒法換上其他房間的。所以遇上晚上趕稿時我總是坐在黑暗里，靠電腦屏幕的光看東西。我試了很多辦法，包括睜著眼睛使勁瞅，在旁邊的書上豎上手電筒，但最終效果都非常令人沮喪。我需要一盞臺燈，但臺燈總是中國制造，這是我掃興地跑了多家本地商店之后的結論。
　　 一天早上我隨意瀏覽導購目錄時發(fā)生了小奇跡——我發(fā)現(xiàn)了一盞看上去不錯而且不貴的臺燈，不過它標明“進口”（對我來說就是“中國制造”）的標簽不見了。我打電話給客服中心問它的原產(chǎn)地。
　　 “美國”，接線員告訴我。
　　 我差點握不住電話。
　　 “我要了！”
　　 通常情況下一盞臺燈絕對不值得慶祝一下什么的，但是幾天后當送包裹的卡車在門前停下時我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下來飛一樣跑了出去，回到屋里，我打開包裝，把墊在里面的塑料泡沫扔得到處都是。但接下來的發(fā)現(xiàn)潑了我一頭涼水。盒子里的頂層放著一個小透明塑料袋，里邊裝著一個彎彎的金屬薄片，塑料袋外面是黑體的大寫：“中國制造”。我有點失落，不，是很失落。
　　 我蹲下來仔細檢查盒子外面，很清楚的寫著“美國制造”。唉，我嘆口氣，不全是“美國造”。我情緒非常低沉，又在地板上四處撿塑料泡沫，以便給人家重新包起來。在退貨單上我寫到：“我退貨因為它名不副實，標的是‘美國制造’”。然后把箱子推到門口，打算過幾天再寄回去——我可沒有心情立刻就寄。
　　 幾天過去了，箱子還放在門口，這倒方便了堆放未拆封的郵件和孩子們的衣服。我一直說沒有時間寄，其實我是在想該不該留下這盞燈。或許使用中國零件是臺燈廠降低成本并賴以生存的唯一出路。 或許要不是各地的中國零件，他們早就“白肚朝天”撐不下去了，抑或是早就像很多人那樣搬到中國去了。
　　 “留下不就行了，”凱文對我的嘮叨早就不耐煩了。
　　 他動搖不了我，但我知道有人可以。我順藤摸瓜找到了洛杉磯臺燈制造商的電話，請他們幫忙解釋。電話那端的人起初還摸不著頭腦，等他明白過來就給我惡補了一堂臺燈課。他說，十幾年前美國大概還有幾百家臺燈制造商，僅南加州就有四十多家，但現(xiàn)在，據(jù)他所知全美國也只剩下四五家了。
　　 “這幾乎百分之百都是因為中國”，他說。
　　 他的公司之所以能堅持下來是因為：一是公司的所有者不是期望發(fā)財?shù)墓蓶|，而是自己的家庭；二是他們專門做集裝箱沒法裝的大燈。他告訴了我一組現(xiàn)有美國臺燈公司的數(shù)據(jù)，特別說到邁阿密一家制造廉價仿制品的高檔公司，“他們公司的午餐費都讓中國人吃掉了”。這么多公司關門大吉的后果是你再也買不到美國零件，他說，比如說美國早就不生產(chǎn)電燈開關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要買零件就得漂洋過海呢”。他說。
　　 通完電話后，我坐下來琢磨臺燈的事。也許這不是什么震撼人心的新啟示，但一想到再也沒有美國制造的臺燈——至少不嚴格地來說是這樣——就讓人覺得怪怪的。家門口箱子里的臺燈很可能就是目前能找到的 “最美國”的臺燈了。但臺燈不像我女兒蘇菲，蘇菲是個遺傳混血兒，根本的東西是中國的。當我意識到美國網(wǎng)球鞋也已是歷史上的過往云煙時，我感到同樣的悲哀。我知道有些東西正在從我們身邊悄悄溜走，但又說不出到底是什么。
　　 我留下了那盞臺燈。我覺得包裝外面的“美國制造”戰(zhàn)勝了里面的“中國制造”，這不是個很完美的決定。我希望有一本指導我的抵制手冊，因為盲目地制定規(guī)則的問題之一就是：你從不知曉自己做出的某個決定是為了方便還是出于信念。不管如何，沒有時間再花在臺燈上了。在弄丟主任送的太陽鏡之后，凱文已經(jīng)蠢蠢欲動要起義了，他還發(fā)出一個驚人的通告，說要給孩子們買一個充氣泳池放在后院。他說的不是“想買”，而是“要買”。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你恰巧像我一樣，知道這年頭充氣泳池是哪里制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