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學語文課本上有道題,魯迅先生寫道“我的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課后題問“這句話反映了魯迅先生的什么心情?”
老羅當年念到這兒就退學了,他說:“我他媽的怎么知道魯迅先生在第二自然段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教委知道,還有個標準答案?!?br/> 馮唐是另一種高中生,他找了一個黑店,賣教學參考書,黃皮兒的,那書不應(yīng)該讓學生有,但他能花錢買著,書中寫著標準答案“這句話代表了魯迅先生在敵占區(qū)白色恐怖下不安的心情”。他就往卷子上一抄。
老師對全班同學說:“看,只有馮唐一個同學答對了?!?br/>
二
后來過了好多年,他倆認識了。
老羅一直初中學歷,沒買假文憑,沒考電大。販中藥,擺地攤,來北京混滾滾紅塵,馮唐在協(xié)和學完了醫(yī),美國念完博士,進了麥肯錫當完了合伙人,買了后海的四合院,老羅剛來北京住他家,他給老羅找錢投資搞學校?!坝辛隋X,有什么壞事兒,就更敢作了”。
老羅在飯桌上橫絕四海,嬉笑怒罵,馮唐是飯桌上不吭不哈,挺文靜的,但眼睛活,別人說沒意思的話他就拿手機拍桌上的姑娘,有人說邪話,他笑得又快又壞,有時候還側(cè)頭跟老羅補充句什么,我們沒聽清,問說什么,老羅一揮手“別問了,這是個流氓”。
我當時覺得馮唐狷狂,有天晚上吃完飯一起坐車,他跟我說從小沒考過第二,托??紳M分,不用背,是照相機記憶力。寫東西的時候根本不想,憋不住了一坐,像有人執(zhí)著他手往下寫。
我心里想,這哥們實在是。
后來還跟老羅聊過“他挺有優(yōu)越感啊”。
老羅帶著欣賞之意說“臭牛逼唄”。他自己也根本不是個謙虛的人,希望那些喜歡用“槍打出頭鳥”這樣的道理教訓年輕人,并且因此覺得自己很成熟的中國人有一天能夠明白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有的鳥來到世間,是為了做它該做的事,而不是專門躲槍子兒的?!?br/>
三
一開始馮唐的小說我不太喜歡,一股元氣淋漓,但橫沖直撞不知所終,在我們姑娘家看來,這是由男性荷爾蒙驅(qū)動的寫作,是另一種動物的囈語——好像我們的存在只是像一面鏡子映射出他們,不容易有共鳴。
不過他的文字真是腥,鮮,寫跟姑娘在實驗室用燒杯喝七十度的醫(yī)用酒精,邊上都是用福爾馬林泡著的人體器官,“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飄蕩在我身體周圍,粉紅氣球似的,我的陽具強直,敲打我的拉鎖,破開泥土的地面就可以呼吸,拉開帷幕就可以歌唱。酒是好東西,我想,如果給一棵明開夜合澆上兩瓶七十度的醫(yī)用酒精,明開夜合會臉紅嗎?香味會更濃嗎?它的枝干會強直起來嗎?”
中國字和中國字往一塊這樣一放,像有線金光鉆在馮唐的文字里,有的地方細尾一蕩抽人一下。
這挺怪的,我們都是七十年代人,我的課外閱讀是批判胡風的文件和作文通訊,寫作文是“平地春雷一聲響,四人幫被粉碎了”,他這個東西從哪兒來的?
大概是因為他和老羅都把背標準答案的時間省下了,老羅退學后,看李敖、王朔、《羅馬帝國衰亡史》,馮唐看勞倫斯,二十四史和《金瓶梅》。我十七歲學汪國真的時候,他倆已經(jīng)寫小說了,老羅寫個挺魔幻的尿床故事,投給《收獲》,馮唐投的是《少年文藝》,里頭有句詩,一個半大孩子,已經(jīng)邪得很猙獰了,“我沒有下體,也能把你燃燒”。
他們都這么野氣生蠻地長起來,瞧不上肉頭肉腦的精英,香港有個董橋,句子寫得刻苦又艷麗,六十歲的時候感慨:“我扎扎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地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的名字的每篇文字。”文章叫《鍛句煉字是禮貌》。
馮唐說“這些話聽得我毛骨悚然,好像面對一張大白臉,聽一個日本藝妓說?!f我扎扎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地每天畫我的臉,我沒有辜負見過我臉蛋上的肉的每個人’?!?br/> 朋友里說起馮唐,分兩類,一類喜歡他,說:“他左手一指明月,右手一指溝渠,然后把手指砍了。”
另一類連他的名字都不能提,“陰氣太重”。
四
我理解他們說的“陰氣”是什么。
有次跟馮唐說起韓寒,他說韓寒的雜文好,我問他覺得韓寒的小說怎么樣,他舉個例子說有個他喜歡的作家叫伊恩,寫過八個中篇,全是禁忌,欺負白癡什么的,非常顛覆根本道德的人性最黑暗的一面,“但是他的視角是好小說家的視角”。
他說了個細節(jié)“他們在二樓,在一個小漁港旁邊,有魚的味道一直在,跟女生抱在一起,感到怪獸在撓那個墻,他說給那個女生聽,那個女生一開始沒聽到,慢慢她也聽到了”。
這個細節(jié)讓他感到用口語無法表達的那種敏感,“這是正常人的眼睛看不到的東西,但是是正常人在某一天,或者下雨,或者醒來,忽然感覺到的東西”。
他說,這就是小說家的責任。
他說“韓寒根本沒摸到門呢”。
他認為自己有這個敏感,“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他學醫(yī)的幾年加重了這個氣息,“我記得卵巢癌晚期的病人如何像一堆沒柴的火一樣慢慢熄滅,如何在火熄滅幾個星期之后,身影還在病房慢慢游蕩,還站到秤上,自己稱自己的體重?!?br/> 能看到最黑暗處的人,大概有曹雪芹說的殘忍乖僻與靈明清秀兩氣相遇的氣質(zhì),“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乘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
五
我奇怪的是,寫這一類字兒的人一般遠離俗務(wù),吃完大酒橫著肚腹,讓帝王讓開別擋著光。他不,從美國回了香港,香港又回了內(nèi)地,還轉(zhuǎn)到大國企工作,當上了局級干部,簡直是泡在世俗里,“中午喝酒,喝到三點,談,談到了晚飯,沒談完,吃完晚飯看二人轉(zhuǎn),晚飯被三中全會了。吃完涼菜,就站著敬酒。喝得吐了再喝,到十二點”。
我問,天天開會怎么辦?
他說有個大官兒跟他說“開會的時候帶一念珠,就當聽和尚念經(jīng)”。
黨的套路,老外的套路,政治的套路,商業(yè)的套路,他都熟。說政治需要相對透明的規(guī)則,如果沒有很多年的契約精神的積累,辦不到?!艾F(xiàn)在要不然是大國企,要不然是小本生意。別的根本形成不了力量”。我說你能做什么,他打個比方,現(xiàn)在都知道醫(yī)院不行,要靠藥養(yǎng)著,他當年的協(xié)和的同學都是嚴重低工資,但沒有載體幫它擰這個勁兒。他想利用這個國企去開個十家醫(yī)院,不要什么人都去協(xié)和。
他說,現(xiàn)在這種壟斷的狀況,只能試試擰身鉆進體制,“把事挑起來”。
我有什么俗事兒就問問他,他說他有個有用玩意兒,是一個戴金鏈子的美國老太太教的,在麥肯錫公司苦練了十年,叫金字塔原則。給我發(fā)個文件來。
“用一句話說,金字塔原則就是,任何事情都可以歸納出一個中心論點,而此中心論點可由三至七個論據(jù)支持,這些一級論據(jù)本身也可以是個論點,被二級的三至七個論據(jù)支持,如此延伸,狀如金字塔。
他寫“對于金字塔每一層的支持論據(jù),有個極高的要求:MECE(Mutually exclusive and collectively exhaustive),即彼此相互獨立不重疊,但是合在一起完全窮盡不遺漏。不遺漏才能不誤事,不重疊才能不做無用功”。
我才第一次看到他搞咨詢管理的嘴臉 “過去皇帝早朝殿議,給你三分鐘,現(xiàn)在你在電梯里遇到領(lǐng)導,給你三十秒,你只匯報中心論點和一級支持論據(jù),領(lǐng)導明白了,事情辦成了。如果領(lǐng)導和劉備一樣三顧你的茅廬,而且臀大肉沉,從早飯坐到晚飯,吃空你家冰箱。你有講話的時間,他有興趣,你就匯報到第十八級論據(jù),為什么三分天下,得蜀而能有其一。有了這個原則,交流起來最有效”。
這人是有志于世事的,看中曾國藩立德立功立言三大不朽,“曾國藩牛啊,把自己的肉身當成蠟燭,剁開兩節(jié),四個端點,點燃四個火苗燃燒,在通往牛逼的仄仄石板路上發(fā)足狂奔”。
所以他第一學老曾人情練達,依靠常識百事可做。第二如果想立事功,不要總在集團總部務(wù)虛,到前線去,到二級公司去,真正柴米油鹽醬醋茶,對付痞子混子傻子瘋子,對一張完整明確的損益表負責。第三學老曾靈明無著,物來順應(yīng),不像和尚隱入五百里深山,要喝盡世事煮沸的肉湯,領(lǐng)會什么是“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
六
但有一樣他恐怕學不來,老曾一輩子一只青藤箱,一件布衣,前襟上還帶著油漬,稍有點世俗之念,就罵自己是畜生,說不為圣賢,就為禽獸。他是兩樣都要,事功文章古玉姑娘,哪樣都舍不得。
其實他心里挺清楚的,知道真正的文學要付出什么代價,不像司馬遷那樣付出身體,就得像曹雪芹這樣付出窮苦。真要想醇酒美人還要文章傳世,有點貪婪。他也想像狗子那樣一張苦瓜臉,一支潦倒筆,“全知全能又百無一用地度過一生”。
但他有一個媽,他媽是純種蒙古人,老了還穿一身大紅裙,脖子里掛狼牙,一人能喝一瓶蒙古套馬桿酒,看見長的好的動植物,說拿回家燉了,見著風景好的地兒,說占一塊蓋房子。
有這么一媽,他就不太可能成阮籍,嵇康。加上他是紅旗下的蛋,沒戰(zhàn)火沒亂世,聽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的一生應(yīng)該這樣度過……”長大,大FBzmfhDBw94u7jYITX38Sw==學宿舍里天天喝著劣質(zhì)茉莉花茶,坐看紫禁城的金琉璃頂鬼火閃動,出了國干了咨詢又知道了一張A4紙上寫了字能換兩萬美元。
這樣的人哪兒還能受得了“百無一用”。
我問他權(quán)力對你來講有吸引力么?他想了一會兒說“我能感覺到吸引,但沒有形成貪戀,大權(quán)在握的時候,還是挺爽的”
他想了一下,又說,還是挺爽的。
然后又說了一句,還是挺爽的
又拿一個朋友舉例子“你說老陳他做的事是全行業(yè)里最好的,但為什么還要委屈自己去跟一幫傻逼競聘?因為沒有待遇就沒這個臺子,這是個兩難,當然要到這兒,你非得扭自己一下,但這扭一下,肯定就離你自己心里的理想遠一點”。
陸放翁有句話說“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馮唐說他看了有點害怕,但也知道這是命。
有不少人勸他,什么都有了,風景好的地兒哪兒都有房,干嘛不停下來專職寫。
他說,“有一個人天天背水上山,后來山上有了井,他還一直背,有人就說,你干嘛還背這個簍,他說后背冷”。
七
他有次說“比如我立志要當一個酒保,那又怎么樣呢?但按傳統(tǒng)價值觀就是不靠譜的?!?br/> 我說“你能擺脫么?”
他說“擺脫不了,所以我要反抗?!?br/> 反抗方式之一是寫黃書,知道發(fā)不了。還要寫。說是他小時候看勞倫斯,看肉蒲團,看金瓶梅的結(jié)果,想要寫本又真又好又善良的,“像花絲要把花藥傳給雌花的蕊柱上一樣美好,像餓了吃飯再餓再吃一樣善良”,傳個五百年造福人類。
說想發(fā)我看,又挺不安“柴老師你不會覺得我是流氓吧”。
嗨,柴老師也是見過世面的人。
我說你撒開寫吧,寫字兒的人是造物,給萬物命名。
后來他發(fā)大綱來看,叫《不二》,第一句話是魚玄機站在山岡上對老禪師說“你要看我的裸體么?”后邊都是大尺度,挑戰(zhàn)禁忌,汁液淋漓,我沒覺得不適,只是有點不太明白他想寫什么。
有次說起來這個,他說很多小說,不說明什么,看了更糊涂,或者讓你以為明白的,再次糊涂?!啊恫欢饭适虑逦宋锉尘扒逦?,力量起伏清晰,但是人物如何評判,對錯等等,毫無結(jié)論”。
那你為什么要寫黃書?我問。
他說“我推崇的不是濫交,我只是要拋開審美和正統(tǒng)思維,因為接受新思維對于流氓是很容易的,對于社會主義老太太是很困難的”。
他問他爸,到這個年紀,你人生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爸說我想解放臺灣。
他挺感慨,說這么樣的一個人心基礎(chǔ),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很容易碰到很大范圍反對,再正確,也怎么都推不動的。“誰呆在這個位置上,都推不動——并不說這個對,但這是一個現(xiàn)實。如果這么一個人群,讓他們來支持你,只能用他已經(jīng)習慣的東西。如果想站起來反對什么,反對的人也是大字報言論。
他說,“如果成了,可能更差”。
他用這個解釋他為什么不談時事,也不跟什么東西正面沖突,要寫文藝。
馮唐說“文藝有什么作用?至少能啟人心,多有點美感,往天上一看,不光有太陽。這人一分心,獨立性就能建立一些”。
他這話像蔡元培說過的,“一個沒審美的民族是不知善惡的”,所以一戰(zhàn)后蔡有個觀點,道德的提高要依靠美術(shù)的教育,“美無私利,可以“隔千里兮明月”,有普遍性。將人我之見漸漸熄滅。
馮唐說他有個中篇,是寫遼代太監(jiān)的故事,他說,“我想用我的方式寫寫歷史,平時聽的這些事兒,至少可以有另外的解讀,你聽到的不是真理,只是真相的另一種說法。至少是我認為的說法。汪精衛(wèi)是個大壞蛋嗎?看你怎么看了。人心應(yīng)該相對復雜起來。不要從小就是標準答案,不是就錯”。
這時候是能看出有了錢的好處——寫的時候可以百無禁忌,不為印成紙,不為掙銀子,寫完提筆四顧,躊躇滿志,他說“如果沒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思維獨立,很多事兒你是不敢做的。反過來說,經(jīng)濟上自信,你有自覺精神,能獨立思考,這是分不開的?!?br/> 這是他對自由的理解,有一點像他喜歡的毛姆筆下的人物,“他像是一個身上涂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這就給了他一種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
八
他文字上囂張得厲害,怪力亂神,但說起話很平常。這個挺好,怕就怕反過來。
他們說他喝大后,說話尺度極大,但我沒趕上過,所以我覺得他是個內(nèi)向的人,跟女生說話離遠一站,有時候還結(jié)巴,覺得他這人也像他的小說一樣,好像瘋長的時候抽條太快,總有一部分是沒有發(fā)育成熟的樣子。
他當然也會一些悶騷的招,比如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看著人“累了”,然后單位里的大姐們立刻心軟“快去睡快去睡,我來做”這也就是那種中學小男生把戲,他還老有點不好意思。
他說他喜歡的女的從沒變過。都是一個類型,都滿強的,用他的話說像剪刀一樣氣勢洶洶地強,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會兩天沒理,一回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上吊了”。
他家王老師掙錢比他還厲害,不化妝,背個“為人民服務(wù)”的布包,聰敏過人,飯桌上,他稍說句過頭話,她看他一眼,他就笑嘻嘻舉杯敬她“王老師,祝你幸?!?。
兩人碰杯一笑。
有次聊天,談起婚姻,他一拍桌子說你可是問對人了,嚴肅地想了半天,說有一點最重要“兩人還是要愛過,就算成了灰,也是后來婚姻的基礎(chǔ)”。
這話多平常,他這么個看來放浪形骸的人說出來有點怪,他說有的事無論你有多聰明,道理多淺顯,不是機緣巧合時你就是不明白。
所以他雖然老拿亨利米勒的話來搞點流氓氣,“if you feel conf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