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1971年生于北京。作家,協(xié)和婦科博士,前麥肯錫合伙人。已出版長篇小說《萬物生長》《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北京北京》《歡喜》,散文集《豬和蝴蝶》《活著活著就老了》。
老卻成佛
美國不是人長呆的地方,至少,不是我這種中國人長呆的地方:沒有各種重味兒,重油、致癌和折壽的中國菜,沒有各路經(jīng)濟來源不明、個人情史復(fù)雜、厭惡健康兒童和主流社會的酒肉朋友,沒有足夠多的中文書店、古玩城、新聞版上的后現(xiàn)代黑色幽默。但是,離開美國之后,偶爾會想起美國的好。比如,高速路上開車。一邊是海一邊是山,路上沒有練百米斜穿馬路的老太太和逆行而來的自行車。再比如,定居美國的老姐家的狗。人可以和人推脫沒時間,但是和狗不行,狗的一天相當于人的六天,你忙起來兩年不見它,對于它來說就是十二年。又比如,人少。巨大的湖,走路四個小時才能繞一圈。走一圈,遇上的松鼠比人多。當然,還有定居美國享受美國社會主義福利的我老媽和我老爸。
抽空回美國住幾天,狗還記得我。聽說狗是靠嗅覺辨認和記憶的,很靈,你整了容,胖了五十斤,換了腎,兩星期沒洗澡,它還記得你是誰。我一去拿狗勒子,它就上躥下跳,拿脖子找我的手,讓我趕快套上它出去跑。牽著狗去湖邊,它一路飛跑,看到湖,眼眶濕潤,四處亂嗅。我問我老媽,多長時間沒溜它了。我老媽說,自從你上次走了之后就沒有過。我問為什么啊。我老媽說,人老了,牽不住它了,到了湖邊,見了母狗就要掐,見了公狗就要操,牽它的人不留神被它拽一個跟頭。
人老了,我老爸越來越向佛。我問他,有多少存款?他說,不知道,有點吧。我問他,人生什么最重要?他說,人生在世,吃。我問他,您打算再活多少年?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了。我老媽說,他現(xiàn)在的問題是,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最后一天過,喜歡吃炸的,所以什么都裹上面粉炸,喜歡電視劇,所以熬通宵也要看完,門清杠上開花一條龍,在攤開牌的那一刻沒有痛苦地離開人世,是他最大的愿望。
我老媽卻越來越走向佛的對立面。她看什么都不順眼,充滿抱怨??偨Y(jié)起來,就是想不明白,為什么都活這么大了,世界怎么還不圍著她轉(zhuǎn)動呢?對于周圍每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她都能找到不如意的關(guān)鍵所在,和每個人的談話,基本都圍繞這些痛點進行。我給她看北京院子里西府海棠開花的照片,她說,真好看,比去年還好看,今年不能親眼看到了。然后說,海棠花期短,北京風大,一兩星期就是滿地花瓣了。于是傷感,問我,你說,這樣的美麗,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幾次呢?我說,您才六十九歲,虛歲才七十,還早著呢。老媽說,是啊,這樣的美麗,也就還能再看三、四十次了。
我老姐說,這其實是老媽非常獨到的地方。她每次抱怨完,自己很快就開心了,煩事絕不住心,仿佛上了趟洗手間,十來分鐘后,屎尿留給大地,自己洗洗手出來了,扯脫功夫了得,接近佛??磥恚鸷湍еg的界限并沒有傳說中那么清晰。
我對我老姐說,天天在老媽周圍,辛苦你了。我老姐的境界比我高,她說:“不辛苦,老媽對于我是個天賜的鍛煉機會,幫助我增強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能力?!?br/>
山寨精神的群眾基礎(chǔ)
山寨這個詞剛出來的時候,我不能確定山寨精神的群眾基礎(chǔ)有多大。
想到的第一類人是貪圖名牌帶來的牛逼但是不愿為之多付錢的人。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就是。我高中,就拿青田石刻過阿迪達斯、耐克和彪馬的標志,印在單色圓領(lǐng)衫上冒充名牌隊服。當時北京市踢中學生百隊杯足球賽,我們出場總是一水的名牌,阿迪達斯、耐克和彪馬三個標志一齊印在左胸口,比起對手的銅牛、三槍、鐵梅,牛逼大了。但是這類人的規(guī)模不該太大。改革開放初期,買一雙耐克大白襪子的錢足夠一個中學生一個月的伙食,幾乎是明搶明奪。現(xiàn)在,我們富了,我國可以說不了,買一打耐克襪子也不用皺眉頭了。至于那些頂尖奢侈品的仿造品,還是挺容易看出差別的。朋友送了一個Motorola的Aurora,號稱正品賣上萬,他在深圳只用一千買了倆,幾乎沒有區(qū)別。盒子還沒開,我就看出糙來,太糙了,Motorola全部拼寫成Notorola。Motorola的Aurora號稱是用瑞士做高檔鐘表的工藝打造,這個山寨版,裝上電池,拉上窗簾都看不到屏幕上的顯示。從小就被科班訓練,分開香椿和臭椿、良性腫瘤和癌癥、熟坑古玉和老玉新工、鮑魚和女陰。逼著我承認兩者沒有區(qū)別,先得廢掉我二十多年的理科教育和十多年的世事歷練。
想到的第二類人是貪圖名牌帶來的功能但是不愿為之多付錢的人。在改革開放三十年之后,我還是這樣的人。在深圳華強北,買山寨版iPhone充電器,二十塊錢,正版要兩百。正版手機大廠一直說,用非原廠手機配件會炸爛褲襠,我用了二十年,至今沒有被炸成司馬遷。我老爸有一天說,我要告世界衛(wèi)生組織,總說抽煙得癌,我抽了六十年煙,到現(xiàn)在也沒得肺癌,你奶奶十年前戒了煙,去年得肺癌死了。華強北兩千塊能買到解碼的原廠黑莓,干嘛花五千塊去買帶著兩年合約的正版?生產(chǎn)工具在屋子里,市場在門口,法治在大洋彼岸,如果原廠不主動山寨,反對暴利也是民主的一種形式,人民就主動山寨。
我沒想到的第三類人是我老爸。和他真正住了一陣,我發(fā)現(xiàn),我老爸什么都不貪圖,他只貪圖便宜。山寨產(chǎn)品和牌子之間,只要山寨便宜一半,我老爸就動心,只要山寨便宜百分之八十,我老爸不管有沒有用就買回來。比如山寨版鹿牌暖壺。十五塊,暖壺上的鹿看上去像踩了高蹺的豬。更煩的是,基本不保溫,是壺,但不是暖壺。最怕的是,我老爸倒水的時候,爆炸。比如山寨版鮑魚罐頭,二十九塊一大桶。我老爸說,罐頭都是鮑魚新鮮時灌裝的,比發(fā)了之后的干鮑魚好吃??墒?,無論怎么吃,我還是覺得味道介于放多了味精的豆腐和年糕之間。比如山寨版空運新鮮熱帶榴蓮,價錢比從郊區(qū)騾子運來的西瓜還便宜。我老爸說,這個品種叫黃金枕頭,如果新鮮,好吃極了。他殺了這個黃金枕頭,氣味四溢,十分鐘之后,鄰居敲門說,再不封好,就報警了。黃澄澄的,我老爸吃了滿滿的一碗,剩下所有的果肉封進冰箱,黃澄澄的。冰箱在之后的兩周,一直有胡同口公共廁所的氣息。
我老媽氣急了時候,常說,有時候真的想殺了這個老東西。我總是不理解?,F(xiàn)在,在被我老爸多次山寨之后,我漸漸開始體會我老媽的心情了。
風雨一爐,滿地江湖
我偶爾想:“如果沒有我老爸,我一定變成一個壞人。”后脖子涼風吹起,額頭滲出細細的薄薄的一層冷汗。
老爸和老媽是陰陽的兩極,沒他,我有可能看不見月亮,領(lǐng)會不到簡單的美好。印尼排華的時候,老爸就帶著七個兄妹回國。老爸從小沒見過雪,他就去了長春。老爸差點沒被凍死,又從小沒見過天安門,他就來到北京,娶了我媽。在北京,文革的時候,差點沒被餓死,他就賣了整套的Leica器材和鳳凰自行車,換了五斤豬肉,香飄十里。改革開放后,老媽開始躁動,像一輛裝了四百馬力引擎的三輪車,一個充了100%氫氣的熱氣球,在北京、在廣州、在大洋那邊,上下求索,實干興邦,尋找通向牛逼和富裕的機會,制造雞飛狗跳、陰風怒號、兵荒馬亂、社會繁榮的氣氛。我問老爸,老媽怎么了?“更年期吧?!崩习终f。從那時候起,老爸開始熱愛京華牌茉莉花茶。老媽漫天飛舞的時候,老爸一椅,一燈,一茶杯,一煙缸,在一個角落里大口喝茶,一頁頁看非金庸非梁羽生的情色武俠小說,側(cè)臉像老了之后的川端康成。
老爸喝茉莉花茶使用各種杯子,他對杯子最大的要求就是擰緊蓋子之后,不漏?!澳愫炔璧哪蚬迌罕燃依锏耐攵级唷!崩蠇層袝r候說。有老爸的地方就有茉莉花茶喝,我漸漸形成生理反射,想起老爸,嘴里就汩汩地涌出津液來。老爸對茶的要求,簡單概括兩個字:濃,香。再差的茶放多了,也可以濃。通常是一杯茶水,半杯茶葉,茶湯發(fā)黑,表面起白沫和茶梗子。再濃的茶,老爸喝了都不會睡不著,老爸說,心里沒鬼。我問,我為什么喝濃茶也不會睡不著啊,老爸說,你沒心沒肺。因為濃不是問題,所以老爸買茶葉,就是越便宜越香,越好。老爸在家里的花盆里也種上茉莉花,花還是骨朵兒的時候,摘了放進茶葉,他說,這樣就更香了。小時候受老爸熏陶,我至今認為,茉莉是天下奇香。
我對我初戀的第一印象,覺得她像茉莉花。小小的,緊緊的,香香的,白白的,很少笑,一點都不鬧騰。后來,接觸多了,發(fā)現(xiàn)她的香氣不全是植物成分,有肉在,和茉莉花不完全一樣。后來,她去了上海,嫁了別人。后來,她回了北京,進出口茶葉。我說,送我些茶吧。她說,沒有茉莉花茶,出口沒人要,送你鐵觀音吧,里面不放茉莉花,上好的也香。
十幾年來,我初戀一直買賣茶葉,每年寄給我一小箱新茶,六小罐,每罐六小包?!昂貌瑁呐菀陨?。”她說。箱子上的地址是她手寫的,除此之外,沒有一個閑字,就像她曾經(jīng)在某一年,每天一封信,信里沒有一句“想念”。
我偶爾問她,什么是好茶?她說,新,新茶就是好茶。我接著問,還有呢?她說,讓我同事和你說吧。電話那頭,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開始背誦:“四個要素,水,火,茶,具。水要活,火要猛,茶要新,具要美。古時候,每值清明,快馬送新茶到皇宮,大家還穿皮大衣呢,喝一口,說,江南春色至矣。”我把電話掛了。
香港擺花街的一個舊書鋪關(guān)張了,處理舊貨。挑了一大堆民國臟兮兮的閑書,老板問,有個茶壺要不要,有些老,多老不知道,不便宜,三百文,我二十年前買的時候,也要二百文。壺大,粗,泥色干澀。我付了錢,老板怕摔壞,用軟馬糞紙層層包了。
我把茶放進壺里,沖進滾開的水。第一泡,淺淡,不香,仿佛我最初遇見她,我的眼神滾燙,她含著胸,低著頭,我聞不見她的味道,我看見她剛剛到肩膀的直發(fā)左右分開,露出白白的頭皮。第二泡,我的目光如水,我的心稍定,她慢慢開始舒展,笑起來,我看到她臉上的顏色,我聞見比花更好聞的香氣。第三泡,風吹起來,她的衣服和頭發(fā)飄浮,她的眼皮時而是單時而是雙,我閉上眼,想得出她每一個細節(jié),想不清她的面容,我開始發(fā)呆。第四泡,我拉起她的手,她手上的掌紋清晰,她問:“我的感情線亂得一塌糊涂吧,你什么星座的?”我說:“世界上有十二分之一的人是我這個星座的啊?!毕銡鉂u漸飄散了,聞見的基本屬于想像了。
我喜歡這壺身上的八個字:“風雨一爐,滿地江湖”,像花茶里的干枯的茉莉花一樣,像她某個時刻的眼神一樣,像乳頭一樣,像咒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