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這稱呼,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流行,是“同志”與“先生、小姐”之間的過渡。在兩個階級的斗爭中,這個詞嚴重磨損,其中的輩分﹑年歲﹑技術﹑能力,甚至潛在的性別意識都消失了。
我在建筑業(yè)干了11年,5年混凝土工,6年鐵匠,都沒當上師傅。歲數(shù)熬夠了,但技術不熟練,一直是二級工,連工資都沒長過,誰管你叫師傅?當過我?guī)煾档目刹簧佟?br/> 1969年3月,我在河北蔚縣的工地建發(fā)電廠。
我頭一個師傅叫向桂林,他是個六級木匠,領著一幫知青和當?shù)氐拿窆じ呻s活。向師傅河北人,一看人就老實,話不多﹐總是笑呵呵的,牽動滿臉善良的皺紋。他從前在礦上干活,得了硅肺病,咳得很厲害。我們這幫知青,上班總是扎堆聊天。向師傅經過,一聲不吭,自己動手干起來。
下放的會計張胖子和“阿驢”跟向師傅住。每天晚上政治學習,全班人馬擠在他們小屋抽煙打盹兒。這回知青來了精神,輪流讀書讀報,聲音高亢。向師傅不識字,在馬克思的哲學概念前有點兒慌亂,兩只粗手卷著“大炮”,一點火,臉頓時被煙霧蒙住。
“阿驢”是我的初中同學。他眼鏡厚厚的,個兒高高的,走起路來三道彎。那架勢哪兒有防人之心?他帶來一臺“紅梅”牌半導體。有一天被貼了大字報,說他偷聽“美國之音”。向師傅知道了,跳著腳大罵,從未見他生那么大的氣。工地來人調查,他作證說:“根本沒這么回事?!薄鞍ⅢH”總算過了關。
兩年后,在宿舍聊天,突然聽到向師傅死于肺癌的消息,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把在場的師傅們弄得莫名其妙。工地死人好像一陣風,是不留痕跡的。
孟慶君,山東人,小個子,黧黑,金魚眼,滿嘴臟字。他那時候快五十了,可別的師傅都管他叫小孟。我們班長劉師傅整天拿他開心。他當年的笑話可多了。剛解放,小孟從山東來北京,頭一回坐火車。買了票一轉身,火車開跑了。他站在月臺上,指著火車破口大罵:“火車,我日你奶奶!”來到北京,他想往老家寄包裹,問別人火車快還是電線快,回答電線快。他爬上電線桿,把包裹綁好。第二天早上果然不見了。
在蔚縣工地,小孟在洞里當安全員,后來轉到我們班組。不久我們搬到北京遠郊的東方紅煉油廠,小孟正式成了我?guī)煾?。我們倆整天穿著大膠靴,拖著震搗棒,在剛澆灌的混凝土中跋涉。那好像是一種沒有終點的比賽,裁判是死亡,看誰在這樣的行走中先耗盡生命。他對我的勞動評價挺高:“不怕臟,就怕累?!蔽彝砩峡磿吹猛?,他每天早起沖我嚷嚷:“晚上耍夜貓子,早上耍死耗子?!比缃裎乙矝_我女兒這么嚷嚷。
樓蓋多了,我們的住宿條件有所改變,從上百人同住的大工棚,搬進尚未裝修粉刷的宿舍樓。我﹑孟師傅和另一個人住一屋。那簡直是一種奢侈。工地開大會,指導員大叫大喊,挨家挨戶砸門。我把門反鎖,躲在屋里看書,孟師傅翻著金魚眼幫我打掩護。
1974年我調到三工區(qū)的鐵工班,跟閻師傅打鐵。他又瘦又小,最小號的工作服也顯得太大。一頂破帽子汗?jié)n斑斑,帽沿耷拉下來。他寡言少語,有時咕嚕幾句,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們師徒倆的對話多半都在那鐵砧上。他的小榔頭叮當叮當一響起,我的14磅大錘就得趕緊跟上,輕重緩急,聲起聲落。鐵塊轉暗,不再迸濺火花,我一身虛汗,眼冒金星,正是兩錘聊得更歡時。小榔頭一停,閻師傅揮揮手,讓我回宿舍。他知道我有個愛讀書的毛病。這工夫,他忙著淬火﹑打磨﹑收拾烘爐。有時看書看忘了,他來宿舍找我,叫聲“小趙”,轉身就走。
不久,給我調來個師弟。小王原來是架子工,從七步架上掉下來,把脊椎摔壞了。他膀闊腰圓,比我壯實多了。兩個大錘和一個小榔頭之間的對話,真是有些驚心動魄。小王一直惦記著用大錘換那個小榔頭,借打鐵和閻師傅討論。大錘砰砰地追問:我何時才能當師傅?小榔頭斬釘截鐵:沒門兒!
有時閻師傅不在,由小王執(zhí)掌小榔頭。結果剛修好的鐵鎬,因淬火不過關,卷刃斷裂,很快退了回來。小王背后罵罵咧咧,怪閻師傅保守。師徒之間,既是權力關系,又有感情因素,技藝承傳并不簡單。閻師傅幾次想教我,我沒興趣,他悶悶不樂,背手揚長而去。
他準是這樣嘟囔著:“讀書,哼,讀書管屁用?不好好學技術,喝西北風去吧……”
(秦東嬌摘自中國文史出版社《北島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