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見她,她正站在門口。我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媽媽!”她拉著我的手,眼睛瞇成一條細細的縫,“叫額吉!”
于是,我就叫她額吉。這一叫就是十年。
十年前,我和一個叫畢力格的蒙古族小伙子相愛,卻遭到了他父親的堅決反對。他是一個地道的蒙古人,希望他的獨子也能找個蒙古族姑娘。
畢力格秉承了他父親的固執(zhí),在北京租了一間房子,領了結婚證,我們就住在了一起。畢力格一直為此感到內(nèi)疚,一再承諾,等父親同意了,就送我一個風風光光的蒙古族婚禮。
知道我們結婚,他父親拒絕和畢力格說話。我們打電話回去,一直是額吉接電話。再后來,工作忙,電話很少打回去。額吉就給我們打,話沒說出口,笑聲先傳到。
有一次,她一張口就說:“佳佳??!我學會打電話了,這次是我自己按的?!闭f完,笑了。她說:“開始少了個1,后來多了個3,又忘了按綠鍵,大半天沒反應。我尋思,壞了,我把電話弄壞了!”
我也跟著她笑。額吉跟我無話不說。其實,她就是寂寞,是想有人聽她說話。于是我聽,偶爾說說畢力格的壞話,快要掛電話了,她會補一句:“呀!忘了跟兒子說了,下次吧?!?br/> 是不是真的忘了,我不太確定,但她先兒媳、后兒子的做法,讓我很受用。畢力格有時會酸溜溜地說:“額吉滿腦子都是你了!”
2
婚后第一個新年,額吉動員我回草原過年。我一口答應下來。額吉高興地問我:“你吃得慣羊肉嗎?不喜歡,我準備牛肉,要不驢肉,要不……”
想到那里天寒地凍,離最近的蘇木(蒙古語,指一種介于縣及村之間的行政區(qū)劃單位)也有二十多里。我實在不忍心說其實我喜歡青菜,就說:“就吃手扒肉吧!”
說好臘月二十六動身。臘月二十那天,畢力格被公司臨時派往深圳出差。二十二日晚上,我接到他公司的電話,畢力格在高速路上超速行駛,車毀人亡。
我急得不知所措。從火車站到機場,又從機場到火車站,始終無法趕到事故現(xiàn)場。我站在洶涌的人潮中,眼淚一個勁地流,鬼使神差,就撥通了額吉的電話:“怎么辦,額吉?我到不了深圳,他出車禍,我怎么能不去,額吉……”
只有這一次,額吉既沒說話,更沒有笑。我語無倫次,不敢確定她明白了沒有。稀里糊涂地挨了三天,她神奇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默默地摸摸我的頭發(fā),我俯在她懷里流淚,像個無助的孩子。
處理完畢力格的喪事,額吉要陪我?guī)滋?,有她在,我感到很踏實。有一天夜里起來,我聽到另一間屋里有聲音。我輕輕走過去,額吉用被子捂著嘴抽泣。
我突然明白,老年喪子,她其實比我更傷心,而她卻掩飾著自己的傷口來安慰我。
第二天,我細細地打量著她,好像一夜之間她老了許多。我故意說:“額吉,你做的飯不好吃?!彼軆?nèi)疚的樣子,坐立不安。我狠著心,視而不見。當天晚上,額吉說:“我想回去了?!蔽覜]說話。
我把額吉送到車站,看著她步履蹣跚地走到站臺上。在轉(zhuǎn)身的瞬間,淚水再一次沖刷了我的臉,這一次,是為額吉流的。
3
額吉走了沒幾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拿著化驗單,在醫(yī)院門口徘徊了一天,沒舍得把孩子做掉。他,也許是畢力格和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點關聯(lián)。
春節(jié)一過,我就辭掉了工作,回到故鄉(xiāng)找了一份閑職,安心等待孩子的出生。婦女節(jié)前,我突然接到額吉的電話,那邊風很大,她好像在喊:“佳佳?。Q了地方也不告訴我一聲!”我無語。她說:“不管畢力格在不在,我都是你的額吉。”說完就笑。我也跟著笑,一恍惚,就回到了從前……
她說:“羊今年能下好多羔,一定讓你吃上我做的手扒肉。對了!你家在哪里?”我笑了,說:“還是你笨吧?知道我的電話,還看不出我在包頭?”她一聽:“哎!太好了,比北京近多了!”
額吉的電話就再也沒中斷,給我單調(diào)的生活增添了一份牽掛。
母親賦閑在家,兒子出生后就由她帶著。我騰出時間專心工作。額吉的消息漸漸地時有時無,我開始感到不安,慢慢地,也就習慣了。
兒子四歲那年,額吉突然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去汽車站接我?”我把她接回家,她掏出一大堆奶皮、奶酪、風干牛肉。
最后,她從懷里拿出一張照片,喜滋滋地說:“你看?!?br/> 我掃了一眼,是個陌生的青年男子。她說:“鎮(zhèn)上老張家的兒子,在包頭當公務員。你要是覺得行,我給你們撮合?!?br/> 我笑了:“不合適?!彼琢宋乙谎郏骸澳阍缭撜覀€人了。你總不能老一個人過吧?”我忍了又忍,說:“我早找了,兒子也有了!”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半信半疑。正在這時,兒子回來了。她推了我一把:“你不對啊!不告訴我,還不請我喝喜酒?!蔽倚α耍骸澳愣伎炱呤耍€爭這口??!”
“瞎說!我剛過六十!”她笑著,就跑去抱兒子。額吉把他放在腿上,摸摸他的臉,又摸摸他的手,細細地端詳。
兒子居然不認生,沖她笑。我看著,心里酸酸的,卻沒勇氣告訴她真相。
我另嫁他人,又有了孩子,額吉就不必總牽掛我了。這樣其實很好。
4
額吉回去以后,我在她睡過的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五百元錢。我把錢給她寄回去。沒過幾天,她又寄回來。從那以后,隔兩個月寄一次錢,三百或五百不等。怕她再生氣,我只好收下。
每次打電話來,她總是用近乎討好的口氣讓兒子叫她額么格(蒙古語,奶奶):“就一聲,就叫一聲行不行?”兒子不肯叫,她很失望地說:“那就這樣吧?!?br/> 后來,兒子和額吉漸漸熟悉了,倆人在電話里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兒子也終于開口叫她額么格,她高興得直笑,笑聲在三米以外都能聽到。
再后來,我一訓斥兒子,他就拿起電話:“我告訴額么格!”不一會兒,真的傳來額吉的笑聲,我說不清什么滋味。
原來以為,我不告訴額吉畢力格有遺腹子,讓她多一份安寧,她年事漸高,而我專心于我的生活,我們兩兩相忘,甚至,我以為她會慢慢忘掉畢力格。不曾想,兒子又這樣把我和她捆綁在一起。
兒子七歲那年的國慶,我準備開始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就打電話告訴額吉:“以前那個男人對我不好,我打算再婚了。”她高興得一個勁說好。
婚禮前夕,額吉準備了精美貴重的蒙古族服飾前來祝賀。為了表示尊重,我把它作為結婚禮服。整個過程,額吉都很興奮,大口喝酒,借著酒勁給大家唱歌。
回去時,額吉要帶兒子住幾天。送她到車站,我說:“額吉,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還要這么興師動眾?!?br/> 她的臉上溝壑縱橫,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背一駝,顯得矮小單薄。她笑了:“誰讓我是你的額吉呢?!?br/> 我目睹著車子漸行漸遠,想起了七年前,她捧著畢力格的骨灰離開北京的情形。七年后,她再次從我眼前一點一點消失,旁邊是活蹦亂跳的兒子。而她卻不知道,他的生命里流淌著她的血!
5
兒子回來后,我決定把事情的真相告訴額吉,又考慮到電話里不太好說,想抽個時間到額吉那里。走到眼前,又因為一些小事沒能成行。
這一拖,又是一年多。今年春天,畢力格那個倔強的父親,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佳佳,你額吉好像不行了,她很想見你們母子倆?!蔽襾聿患岸嗾f,就帶著兒子趕了過去。
額吉躺在醫(yī)院里氣若游絲,看見我,她的臉上放出異樣的光彩,我拉著她的手,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要……笑話額吉了。說不行……就不行了?!蔽腋杏X她好像笑了一下,就氣息全無。
安葬了額吉,收拾她的遺物。柜子里有個藍布包,里面還有包,里里外外包了四五層,藏著兩張相片,一張是兒子的六寸彩照,一張是兩寸黑白照片。
公公說,是畢力格小時候照的。不說我也知道,卷曲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和兒子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原來她知道,她早就知道的!從我第一次叫她額吉開始,她就明白,我和她的牽扯一生都割不斷!不管畢力格在不在,甚至有沒有兒子,她都要給我當一輩子額吉!
我的額吉,親親的額吉!■ (責編 冰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