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去了一趟北京電影學院?;叵肫鹉莻€下午,就像《百年孤獨》的開頭——多年以后,我老得五官難辨四肢癱軟,還會回憶起我在北影看美人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我像土猴一樣蹲在地上,仰頭看著各式各款美人從我面前走過:有的長發(fā)及腰,靨笑春桃;有的帥氣清俊,嚴正方冷。我穿著童裝部的大棉襖,袖口臟得可憐,自卑得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最后甚至不敢抬頭看,只聽得美人們腳步錚響,宇宙發(fā)飆。
我的記憶把那個下午渲染得太過魔幻,但我絕沒有夸大我受到的震撼。我去北影是找高中同學,她當年也是風云人物,市電視臺的少兒主持人,擅長琵琶古箏小提琴,大白蘿卜上鉆幾個眼也能吹支曲子在學校晚會上表演,被冊封了一堆“風采××”、“××女孩”,風頭勁到我必須堅信并擴散她打肉毒桿菌針的謠言,才能取得心理的暫時平衡。
在北影校園,當她遠遠向我走來,環(huán)繞了好多年的霧障光圈忽然退去,我才發(fā)現(xiàn)她矮小蠟黃,以及遮掩天生沒那么麗質(zhì)的種種徒勞。一見到我,她立刻自我保護式地警覺笑道:“怎么樣,怎么樣,我們學校好看的人多吧?”我點點頭。對于藝術(shù)生來說,好看的標準如此之高,令我震驚,照《紅樓夢》的說法,“我們這些人,越發(fā)該睡到馬圈里去了”。
我還記得高三的時候,考生們毅然分成蹉跎走形型和光鮮洋氣型,后者都是藝術(shù)院校的考生。陽光明媚的下午,藝考生們穿著緊身練功服翩然從教室窗口走過,我們做題做得面如死灰,羨慕地看著他們,心想:長得好看真好。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出生時已經(jīng)完成,那就是漂亮,余生只需要漫不經(jīng)心地維持這種漂亮。
現(xiàn)在我才知道,長得好看并不是命運的大赦,并不是命運偏心地網(wǎng)開一面。像我們這種長得難看的人,年輕時搔首弄姿過一氣,不多久就繳械投降了。而生得美的人,一降生就被迫加入一場關于美貌的角逐,棄權(quán)不了,認輸不成,盡頭不見,只能一圈一圈賣力跑,在美貌的路上企圖超越對手,身邊的競爭者卻越來越多。
長得好看的代價之一,就是必須長得更好看。對于藝術(shù)院校的學生來說,長得好看的代價還不止于此。
我有一個親戚的孩子,是個比我小四五歲的男孩,劍眉星目,卻自有嬌嗔氣,天生一張小生臉,嫵媚地成長在一座灰撲撲的小城市。前段時間,他來北京找我,我才知道他要考藝術(shù)院校,當明星。
他撲哧撲哧地告訴我:“姐姐,姐姐,我告訴你,我告訴你,考藝術(shù)院校都是有潛規(guī)則的。潛規(guī)則你知道吧?必須報某某的班,必須一節(jié)課交多少錢,必須認識某某某……實在不行,還要犧牲自己,你懂的?!?/p>
我看他臉頰激動得紅撲撲,分明還是一張孩子臉,卻向我展示著社會最隱蔽詭異的血管,教導我知曉最猥瑣不堪的秘密。我一直知道長得好看的人有另外一個次元的世界,卻不知是一個更荊棘艱險的世界,不僅要熟知種種捷徑陷阱,還要時刻做好義無反顧犧牲的準備,近乎于冷笑著的悲壯。
只因為長得好看啊。我看著坐在我對面、即將報考藝術(shù)院校的明日之星,簡直要化嫉妒為同情。只因為長得好看,就不能依仗著美而放任無知,反而要明白更多丑惡與復雜。
從前,我們總是聽說星探的故事。長得好看的人吃根冰棍都能被發(fā)掘而聞名世界,這樣的故事已經(jīng)古老地塵封進黑白電影。美人們不再飄零流落,而在青春到來之前就被集結(jié)成長長的隊伍。他們年輕而美好的臉上憂心忡忡,引頸等著看藝術(shù)院校發(fā)榜,為他們的美貌焦慮地尋找出路。
(摘自《女友#8226;校園》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