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深處,有一處茵茵的綠草地,斑駁的樹影下,一股細流從巖石中涌出,淙淙作響。這兒就是德國的黑森林,而這條溪流就是全長2860公里、舉世聞名的多瑙河的源頭。它從這里流出,成為歐洲(不包括俄羅斯)最大、最長的河流——它不屬于任何國家,但卻哺育了10個國家。在這幽暗的森林深處,它還未被稱作多瑙河,而被喚作布雷格河。
布雷格河辭別黑森林,往東流去,來到一個叫多瑙埃興根的小鎮(zhèn),正式成為人們所熟知的多瑙河。多瑙河是滋養(yǎng)整個中歐地區(qū)的大動脈,沿河流域是歐洲最早的人類棲居之地。這片形狀難以描述的土地是思想和商業(yè)的溫床,它的存在不僅體現(xiàn)于地理意義,也體現(xiàn)于書籍、音樂等文化產物。這里既出產巧克力,也出產心理學和哲學;浪漫和背叛同在,音樂和財富共存;它的樂章浩如煙海,足以讓一個指揮家酣暢淋漓地揮動指揮棒;它的文化為科學開啟了新的思想大門,依然推動著人類集體意識的進化。
這片流域仿佛是歐洲文明寬廣的意識之流,只有感受它的脈動,我們才能觸摸到歐洲的真實和深厚。從前,我并不喜歡德國,但多瑙河劃分出的德國南北差異卻讓人忍俊不禁。北部多生活著勤勞嚴肅、一絲不茍的新教徒;而南部則是天主教徒的家園,充滿了濃郁的田園氣息和懷舊氛圍。在北部居民眼里,南部人都是些大腹便便、貪婪愚蠢的鄉(xiāng)巴佬,而南部人則尊稱對方為“普魯士豬”。
順流而下,我們來到了美麗的烏爾姆城。烏爾姆最有名的建筑、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樓依然巍峨聳立。修建此塔從1377年到1890年總共耗時500多年,直到巴黎艾菲爾鐵塔出現(xiàn)之前,它一直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小城的徽章圖案是麻雀,居民們對它寵愛有加。緣由是,一次修建教堂時,滿載木料的大車由于車上木頭過長而無法橫過城門。正當全城人們抓耳撓腮、無計可施時,一只筑巢的麻雀叼著一根樹枝飛到了城墻狹窄的縫隙前,腦袋一偏,便輕松地把樹枝立著叼了進去。原來如此!這個故事證實了德國北部人關于南部居民智商的看法。不僅因為他們比小鳥還笨,還因為至今他們還在不知羞臊地講述這個故事,并且津津樂道。不過,請不要忘記,大科學家愛因斯坦就誕生在此地。
在德國邊境,河流速度漸增,順流直下,船舶駛入了奧地利。奧地利林茨是歐洲的文化之都,也是工商業(yè)者的樂土,歷來繁華富庶,貝多芬和莫扎特都曾在此演出過。在這里,可以享受到大名鼎鼎的林茨果仁蛋糕,以果醬和杏仁為原料,用100多種秘方烹制而成。二戰(zhàn)后,這里地跨美蘇占領區(qū),以多瑙河為界,劃河而治。當北岸的人們徘徊在饑餓和寒冷邊緣時,河的對岸則盡享20世紀50年代經(jīng)濟復蘇帶來的繁榮,這也多依仗一個林茨人的慷慨饋贈——他就是希特勒。當政期間,他把鋼鐵、化工產業(yè)都遷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告別林茨,順著多瑙河前行,我們便抵達了維也納。維也納人并不那么喜歡這條河,它讓他們聯(lián)想到污言穢語的水手和骯臟齷齪的皮肉交易。這是一座奇特的城市。維也納居民擁有全歐最為優(yōu)雅的舉止,卻又粗俗卑劣。整座城市仿佛就是為半人半神的居民們而建,如今這些半人半神已演化成一幫衣冠楚楚的博物館管理員。這里的一切要么宏偉神秘,要么赤裸暴力。國家藝術館里的作品盡是些帶有施虐或受虐色彩、充滿反新教思想的癲狂之作,巨幅的畫布上展現(xiàn)著撕心裂肺的情欲和喜極而泣的痛楚。
從維也納往下,沿岸地區(qū)越來越貧困了。我們直奔下一個城市布拉迪斯拉發(fā)。似乎擔當國家首都的大任讓這座城市著實吃了一驚,仿佛有人突然敲開了它的大門,對它說:“恭喜,恭喜!你被選為新成立主權國家斯洛伐克的首都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斯洛伐克的獨立沒有引起和捷克的流血戰(zhàn)爭。當我提起這一觀點時,當?shù)厝祟H為不屑地說,政客們分裂國家,是因為實在無法均分共產主義時期留下的錢財、債務和投資項目;國家多了一個,意味著貪官也多了一倍。
我們的下一站是匈牙利首都、被稱作“多瑙河女王”的布達佩斯。盡管擁有自己的風格,它卻一直被當作維也納的附庸, 驕傲的匈牙利人當然不甘人后,把這里打造得富麗堂皇。整座城市的建筑風格錯綜復雜,簡直就是一個世界名城萬花筒——像倫敦,像巴黎,像柏林,又像米蘭。漫步在街頭,我突然明白了這座城市到底缺少什么——那就是笑聲和幽默。這兒理應是一個有趣的地方,既擁有多彩的飲食文化,也擁有豐厚的藝術底蘊。然而,它所有的激情卻又源于太多的痛楚。匈牙利經(jīng)歷過駭人的戰(zhàn)爭、脆弱的和平,在和蘇聯(lián)的對抗中又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為此,他們建了一座博物館來紀念民族的苦難,這是我所參觀過的最好的博物館之一。
告別布達佩斯繼續(xù)往下游前行,流經(jīng)克羅地亞的武科瓦爾,便來到了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當?shù)叵驅Р粺o自豪地告訴我,貝爾格萊德是東歐惟一一座被“認真”轟炸過的城市,總計5次:一戰(zhàn)中,先被奧地利轟炸了1次,再被奧地利和德國合伙轟炸了1次;二戰(zhàn)中,先被德國轟炸了1次,再被盟軍轟炸了1次;最后一次是被北約轟炸。經(jīng)受了這么多戰(zhàn)火,貝爾格萊德依然是一個雄偉的城市,既有宏偉的教堂,也有歌劇院、公園和林蔭大道。然而我們必須意識到,強烈的自我憐憫和委屈定義了這座城市的性格。塞爾維亞一直希冀成為歐洲強國,卻屢被嫉妒和歹毒的鄰國所挫敗——奧地利、德國、俄國,甚至他們曾經(jīng)的盟友法國、意大利和北約也都背信棄義,棄之置于不顧。歐洲大陸幾乎沒有哪個國家沒有打擊過塞爾維亞的大國美夢,由于不想和向導爭執(zhí),我便轉移話題,開始提及美麗的塞族婦女。其實這里的食物精美,居民和善友好,只要不談科索沃,生活一片美好。我尤其喜歡鐵托元帥墓,那里陳列著他生前收集的獵槍和接力棒。
過了貝爾格萊德,多瑙河流速激增,水流湍急,兩岸峭壁聳立,蔚為壯觀。我們駛入了保加利亞,不過左岸是羅馬尼亞。后者仍然是一個相當古典的國家,使用拉丁文字,聽起來像是一個感冒的英國東北部人在講意大利語。
保加利亞是斯拉夫文明的一部分,散發(fā)著玫瑰的芬芳和煮李子的香味。但河流兩岸經(jīng)??吹匠翛]的駁船和破敗的碼頭。這條偉大的河流曾將非洲的奇珍、君士坦丁堡的財富以及羅斯托夫的皮草運送到北歐,再從那里載來鹽、木材和能工巧匠,現(xiàn)在卻幾乎沒了任何貿易的蹤影,死氣沉沉。多瑙河孤獨前行,直至一塊河道淤塞、島嶼密布的三角洲。在這些濕漉漉的島嶼上和浮動的沼澤里,當?shù)厝舜罱ㄆ鹋R時住所,捕撈鯰魚,行蹤隱秘,這是一片遺失在歐洲大陸邊緣的陌生地域。在這里,多瑙河分成多個支流,在下游最后一座城鎮(zhèn)康斯坦察匯入黑海??邓固共斓慕烫美?,時常傳出信徒們的祈禱,聲音浮蕩在黑海上空,飄往彼岸的亞洲。
在途經(jīng)一座破敗不堪的猶太教堂時,透過破碎的窗子,我看到了墻壁上金色的希伯來文字。猶太人是我們這個故事缺場的主角,多瑙河也是他們的河流。沿岸的每一座城池都曾有過繁華的猶太人聚居區(qū),是猶太人在歐洲的心臟地帶。如今,數(shù)百萬猶太人的影子還留在這里,不肯散去,無論是在建筑風格、衣食住行上,還是在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上,都永久留下了他們的痕跡。
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人和河流都在變化。河水奔流,猶若光陰飛逝。滾滾的多瑙河,不知淘盡了多少往事和傳說,或如泣如訴、哀婉沉重,或喧囂嬉鬧、淺薄輕浮。沿著漫漫的河道,我們上下求索,宛若置身于一則寓言之中、懸浮在一個比喻之上,或盡覽時光的足跡、政權的興衰,或感懷生命逝去的無奈。
[編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