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臺灣演藝界有兩部重要作品:一是創(chuàng)造臺灣10年來票房最高紀錄的電影《海角七號》，另一個是贏得最賣座口碑的話劇《寶島一村》。兩部作品都從不同側(cè)面映射出臺灣人過去40多年來的復雜的尋根心態(tài)。

2008年12月，臺灣話劇導演賴聲川推出《寶島一村》時，他清楚記得身邊人的態(tài)度:“沒人看好這出戲，整個故事背景太龐雜，時間跨度近60年。大家都覺得這是一部自殺式的戲劇。”

結(jié)果是，至少10萬臺灣人深深陷人這部話劇所營造的歷史感動中。這部典型的以“我們臺灣這些年”為故事主線的話劇，同樣在大陸演出市場引發(fā)轟動。11月8日到28日，《寶島一村》在成都、南京、上海、北京四地展開第二輪巡演，繼續(xù)上演一票難求的熱烈景象。

游子與故土的情感故事讓兩岸觀眾均失去了免疫力?！秾殟u一村》以1949年后，戰(zhàn)敗的國民黨逃軍遷往臺灣后所形成的特殊聚居群落人群的故事為主題，被稱為“眷村”生活。來自大陸不同省份、不同方言的人在被劃定的區(qū)域內(nèi)比鄰而居，形成一種特殊的多元文化，成為許多臺灣人不可忘卻的集體記憶。

該話劇將“眷村”里100多戶人家的故事濃縮成三戶人家在三個年代的不同經(jīng)歷，用3個小時的時間，講述60余年的悲歡離合。導演賴聲川將此劇看作自己20年來的巔峰之作，若以首演票房來計，《寶島一村》的票房已經(jīng)超過了賴的另一部著名作品《暗戀·桃花源》。

全臺灣有超過800座眷村，高高圍起的竹籬笆之內(nèi)，南腔北調(diào)好不熱鬧。前頭李家的山東餃子，中間林家的云南米線，后頭楊家的蘇杭小籠包，全都匯聚在了眷村里頭。

臺灣當代許多知名人物，均是眷村二代:包括富士康創(chuàng)始人郭臺銘，作家朱天心、龍應臺、張?zhí)?，電影界的侯孝賢、李安、張艾嘉和演藝界的鄧麗君、張雨生，以及主持人吳小莉等。《寶島一村》在臺灣地區(qū)首演時，久未露面的林青霞特地飛回臺灣觀看。童年同樣在眷村生活的林說:“看得我如醉如癡。時而感傷，時而欣慰，有時大笑，有時哭得抽泣，淚還沒干又破涕為笑，還沒笑完又哭將起來。這是什么樣的一出戲?把我弄得像個傻子一樣?！?。

特殊記憶

自1970年代中期，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發(fā)表兩篇眷村題材短篇小說開始，眷村題材的文藝作品漸為臺灣社會所關注，包括小說《我從眷村來》、《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舞臺劇《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等。2004年，作家蘇偉貞編選《臺灣眷村小說選》，致力打造“眷村小說史”。2005年，島內(nèi)第一部眷村題材的電視劇《再見，忠貞二村》開播，反響熱烈。5年后，該劇重播時，收視率仍比肩當年，而其取景之地，正是林青霞當年住過的臺灣嘉義縣“社團新村”。

《寶島一村》的故事原型來自臺灣著名電視制作人王偉忠的少年記憶。在臺灣嘉義縣建國二村，王偉忠的父母在此成婚，他和三個姐姐在這里出生、成長。在王的少年記憶中，村口有棵大榕樹，樹下坐著操著各色鄉(xiāng)音的老人。放學，孩子們穿過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母親們在燒飯。家家燃起炊煙。

1996年，為了推進城市化進程，臺灣逐漸拆除和整改眷村，規(guī)定全臺1000多個眷村必須在2009年前完成遷移、改建。2004年，建國二村也面臨拆遷。王偉忠用家庭攝像機記錄這段經(jīng)歷，最初的動機是為家族留下點什么，但隉慢卻發(fā)現(xiàn)，一部紀錄片遠不能講完眷村的故事?！八淼氖钦淮藦挠巫幼兙用竦臍v史過程。”

王偉忠說賴聲川與他是認識二十多年的好朋友。有一陣子，王偉忠常拉著賴聲川講他童年時的這些眷村故事，希望能夠合作出一部以眷村為主題的舞臺劇，但賴聲川始終覺得索然無味。賴笑著說，雖然王偉忠的二姐是個學校成績好的眷村之花，但這跟觀眾沒有太大的關系，不會有共鳴。但王偉忠一直講、一直講。過了一兩年，賴聲川終于靈光乍現(xiàn)，認為可以做了。他把王偉忠口述給他的15個小故事串起來，終于成就一個大劇本。

王偉忠講故事速度快，很有節(jié)奏，也很會模仿。排戲時，自己也會上臺演戲給演員看。他講故事很有畫面，也有很多細節(jié)，例如講到50年代的物價、一碗面的價錢、公務員的薪水、一般人家里的擺放，就這樣串起來了一個個動人場景。

對他來說，他心中想說的眷村故事實在太多，好比一口氣郁積了二三十年，現(xiàn)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出口。

在王與賴的號召下，臺灣一票硬底子演員走到了一起，包括郎祖筠、屈中恒、馮翊綱、宋少卿、萬芳、劉亮佐、那維勛、黃仲昆等人，還有第一次參加舞臺劇表演的臺中市長胡志強女兒胡婷婷。十多位演員以山東、廣東、北平、上海、天津、海南島及臺灣話等各地方言，生動演出眷村里悲歡離合的故事。

“臺灣地方小，靈魂不小?！蓖鮽ブ覍Α董h(huán)球企業(yè)家》說，他成功制作《寶島一村》的主要因素，就是從他自己的根說故事，挖出了臺灣魂，無論面臨多少挫折都打死不退。

在《寶島一村》之前，王偉忠還制作了《光陰的故事》連續(xù)劇，于2008年播出，該劇講述1950至1970年代一個小眷村中圍繞著幾個家庭間所發(fā)生的生活故事。上演不滿三個月，《光陰的故事》就登上臺灣“八點檔”連續(xù)劇收視率第一名，最高達到6.05%，超越長時間熱映的閩南語劇《娘家》與《真情滿天下》。2009年6月，《光陰的故事》第二部曲《閃亮的日子》開拍。從《光陰的故事》到《寶島一村》，眷村文化以電視劇、舞臺劇形式，重新浮上了臺面。

遷徙

觸動心弦的眷村往昔，原本被視為非主流的小品。在臺灣主流文化中，這類外省人故事往往顯得弱勢，但眷村第二代出身的王偉忠，扭轉(zhuǎn)了這局面。事實上，臺灣作家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三姊妹，也曾把小時候親身體驗的眷村點滴寫成《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一書，但未經(jīng)包裝、樸實中顯得無趣的這類眷村題材始終不受臺灣社會正視，不僅從來沒有大放異彩過，甚至顯得與多數(shù)人有著最遙遠的距離。

1990年代初，民進黨上臺以后，陳水扁“去中國化”的政策刻意挑起“本省人”和“外省人”不同族群間的“戰(zhàn)火”。王偉忠回憶:“其實大家心里都在感懷眷村，但時局不允許，懷舊是小范圍的，是一種相濡以沫的取暖過程?！?/p>

2008年馬英九當選臺灣地區(qū)最高領導人后，“眷村文化”得以成為社會話題。在臺北最著名的101大廈旁，臺北市政府特意保留兩排低矮的眷村屋舍作為眷村博物館。

《寶島一村》借此背景大獲成功。走出戲院，最通常的外省三代一同看戲的回響是:第一代感動、第二代回味、第三代則忙著發(fā)問。該劇演員之一屈中恒說，眷村生活，講白了就是大人的難民營、小孩子的游樂園，老一輩從來不懂得什么是安靜、什么是有質(zhì)量的生活，因為每一分每一秒，眷村里頭都聽得到大人叫、小孩鬧、黃狗在撒尿?！拔覒阎袆印⒏屑ば那閬碜鲞@出戲，感激臺灣有這樣精彩的故事可說?！辟嚶暣▽Α董h(huán)球企業(yè)家》表示，就像戲里所說，眷村雖然都是破爛房子，卻充滿生命力。

在廣州巡演時，有記者問王偉忠，會不會擔心大陸觀眾看不懂?王偉忠微笑著回應說，《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意大利人的故事，全世界也都看得懂，所以一點都不害怕。

在杭州公演時，觀看此劇的網(wǎng)易創(chuàng)始人丁磊激動地對王偉忠說，看了《寶島一村》，就像看了自己家人的故事，很感動。

甚至跨海到新加坡演出時，王偉忠與賴聲川原先滿肚子的憂慮，也被南洋觀眾的熱情歡呼消滅。因為《寶島一村》講的是遷移故事，新加坡也曾經(jīng)歷集體遷移。老一輩從北方一路遷到中南半島、南下新加坡，又或是從隔鄰國家遷移到此，各種文化在此交流，所以觀眾對于劇情能連結(jié)、能共鳴。

賴聲川對本刊說，很多人認為懷舊是一個大商機，但在他心中，其實不分年代，能夠把感動自己的記憶，轉(zhuǎn)化為感動別人的產(chǎn)品，就是一個好創(chuàng)意，“溫暖與希望，永遠有市場”。

王偉忠說，如果一個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意能夠感動人。就有可能賣錢。然而，做創(chuàng)意是不能功利的，也是功利不來的。如何平衡、取舍，就是一個把創(chuàng)意當職業(yè)的人，必須時時自省的。

在王偉忠口中，創(chuàng)意的天分是需要的，但不是絕對的。他認為，創(chuàng)意團隊的養(yǎng)成絕不在課堂上，學校只能給方法、方向、范例，好的創(chuàng)意人要掌握對的修行方向，更要有一顆火熱的心與堅持的能耐。

不過，《寶島一村》的大成功，連賴聲川自己都始料未及。因為他與王偉忠的初衷，只是想放一出眷村劇給自家孩子看，不愿讓村子湮滅，沒想到老房子、老故事，竟能匯聚出這么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