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極”這個氣勢磅礴的名字,聽起來像武俠小說中的世外高人,格外神秘。非比尋常,若是普通人,怕是架不住。好在他的主人是大藝術家。而在1999年以前。中國公眾對這個名字還比較耳生。21世紀以來,通過大眾媒體的普及,許多人才不無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名宇早已在西方(尤其是法國)繪畫界鼎鼎大名,如雷貫耳,而我們對他的了解和欣賞,竟如此姍姍來遲。從登上游輪去國離家的才子畫家,到如今鶴發(fā)童顏的繪畫大師,那艘法國老客船,帶走了62年的光陰。成就了一位世界級的繪畫巨子,在異國他鄉(xiāng)開出璀璨的藝術之花,趙無極走過了怎樣的藝術之旅?
由中到西
趙無極1921年出生于北平一個古老的世家,其族譜可上溯至宋朝皇族,祖父是前清秀才,父親是金融家,同時還是收藏家和業(yè)余畫家。“無極”這個名字是信奉道教的祖父給他起的,這一哲學思想也構成了趙無極藝術理念的內(nèi)涵。趙無極小時候每年祭奠先祖冥誕之日,家里便擺上傳家之寶——趙孟頫和米芾的字畫。他10歲便能揮灑自如地畫畫,14歲考入杭州國立藝術??茖W校。這位銜著銀湯匙出生的貴族公子,比當時的校友朱德群、吳冠中條件優(yōu)越得多,先天的藝術細胞加上后天的精心培養(yǎng),其自由不羈的個性也呼之欲出。
趙無極早年在國立杭州藝專主攻西洋畫,他最不喜歡明清以來的中國畫。老同學吳冠中回憶道:“潘天壽上課時,他不上,考試時畫一塊石頭?!睋?jù)說當時他為了逃課,奇招盡出,有時甚至從教室窗戶跳出去。他不喜歡黃賓虹的畫,還公開放話說“我就看不上他那一口”。潘天壽氣得要開除他,多虧校長林風眠把他保下來?!爸袊臇|西,他原來根本不看。”吳冠中說。
杭州藝專的學習為趙無極奠定了堅實的繪畫基礎。他每天從早晨八點畫到中午,下午還選修了英語。按照學校的課程安排,學生在校學習六年,前三年學素描,其中兩年畫石膏像,一年畫人體。第四年開始學油畫,而自信的趙無極卻提前畫起了油畫。雖然他對臨摹課相當不以為然,但對林風眠所教的印象派課程卻很感興趣,常常獨自反復揣摩。他的早期作品也主要以塞尚、馬蒂斯、畢加索為師。
從杭州藝專畢業(yè)時,趙無極才20歲,卻已在杭州藝專留校任教,成為學校里最年輕的教師。但他不喜歡教書,也不愿意接受傳統(tǒng)中國畫的觀念,他認為中國繪畫從16世紀起就已經(jīng)失去了創(chuàng)造力,只會抄襲漢朝和宋朝創(chuàng)立的偉大傳統(tǒng),在重復和臨摹間停滯不前,他向往的是西方的繪畫藝術。一向注意因材施教的林風眠對趙無極的性格特征了如指掌,于是力勸他到法國留學兩年,并為他提前預留了教授的位置。雄心勃勃的趙無極卻告訴老師:如果自己能夠靠創(chuàng)作生存,就留在那里。林風眠對此并不以為然,因為在他之前,還沒有一個中國人能做到這一點。
就這樣,一九四八年二月,趙無極和第一任妻子謝景蘭登上了一艘名為“安德烈勒逢”號的法國老客船,前往他心馳神往的”藝術之都”法國。全家人都到碼頭送行,“都是西式打扮,男士穿大衣、戴禮帽,女士則梳著洛琳白考兒式的發(fā)型,穿平底鞋,戴皮手套。”很多年后,趙無極依舊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當年的情景。如果生在今日,風流倜儻的貴公子趙無極多半會成為各大時尚雜志的寵兒,被冠以“摩登先生”之類的稱號。
而比身世更加高傲的是他的心氣?;仡櫘敵趿魧W法國時的心態(tài),趙無極說,“盡管我對中國的水墨畫掌握得得心應手,可我不想走捷徑,不想到法國來炫耀中國功夫。我不愿被扣上中國畫家的頭銜。到人家的地方,就要往人家的高峰上攀登?!庇谑牵竭_法國的第二天,趙無極便迫不及待地去了西方藝術“聚寶盆”——盧浮宮。他在《蒙娜麗莎》、波提切利和安杰利科的作品前站立許久,激動不已。此后,他看遍了巴黎大大小小的博物館,又接連去了西班牙、意大利、葡萄牙等歐洲國家,廢寢忘食地吸收著各種流派的營養(yǎng),倫勃朗和戈雅作品里豐富的質感和運動的筆觸給他帶來很大的啟發(fā)。而其中最觸動他的,還是野獸派的色彩和立體主義的空間跨度。
同時,他發(fā)揮了自己自信開朗、樂于交友的長處,在巴黎藝術家聚集區(qū)Monf Da rnasse(蒙帕那斯)住下來,很快打入了法國主流藝術圈。在短短的幾年內(nèi),趙無極認識了詩人何內(nèi)夏爾、瓦萊斯、馬奈西埃等一批文化藝術界的名人,當然還有在他的藝術生涯中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的著名詩人亨利米肖。聲震全球的大藝術家畢加索、馬蒂斯、米羅也都對這個來自東方的年青人非常友好。事實上,畢加索的結構、馬蒂斯的顏色、米羅的開放觀念,都幫助了他學習對空間自由處置和掌握的能力。
1957年的美國之行,使趙無極再一次感受到了現(xiàn)代藝術的魅力,他放棄了符號象征,直接表達精神,在地面上作畫,希望達到“心靈與畫面接觸”與它“共呼吸”。他的抽象畫找到了自己的風格,漸趨成熟。1964年的《向愛德加·瓦萊斯致敬》,其中蒼茫的色彩、奔騰旋轉的節(jié)奏、席卷天地的氣勢,正與音樂家雄渾的樂章有著通感之妙。
由西而中
1949年5月。他在克茲畫廊舉辦首次個展。他一面作畫,一面尋找繪畫的新突破。其時正是歐洲抽象繪畫和美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繪畫群雄并起之際,趙無極順應了這個大趨勢,換句話說,這與他的渴望解放的心性不謀而合。但是,他必須找到自己的坐標。1951年,趙無極在瑞士看到保爾,克利的作品時,立刻被他的符號世界撼動了,那自由的筆觸和輕盈如歌的詩意令人傾倒,小小的畫面在畫家的營造下變得無限遼闊。事實上,克利的繪畫深受中國水墨畫的影響,無形中喚醒了趙無極對傳統(tǒng)藝術骨子里的認同感和親切感一一他最早的藝術啟蒙就是來自于中國古代的青銅器和瓷器。站在遙遠的大洋彼岸,他開始以一種全新的視角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
那一時期的作品《黑月》、《風》采用中國古詩的詩意?!逗谠隆方栌昧死畎住帮L月何相知,世人何倏忽”的詩句加以構思,在青綠的底色上,表現(xiàn)了星云般的天體?!讹L》化八了王勃“來無影,去無蹤”的佳句,描繪了風的空曠境界。1956年的《穿過表象》是蒼白、灰暗、混亂的,標志著趙無極放棄靜物描寫,轉向一種想像和不可讀的書寫。
進入中年以后,經(jīng)歷了第一任妻子謝景蘭的離開,父親、弟弟、第二任妻子陳美琴的相繼去世,趙無極對人生的變幻莫測有了切膚之痛,但痛苦恰是藝術家的靈感之源。1971年陳美琴病重之時,趙無極為了排遣苦悶,把油畫放到一邊,找來筆墨和宣紙,開始涂抹,隨著遐想,逐漸蔓延開,充滿輕盈,仿佛生命的顫動。米肖驚喜地說這些畫優(yōu)美得簡直像用煙渲染而成!遠離故土多年后,趙無極再次感到與它的靠近。
趙無極成熟期的繪畫,取消了符號,轉而直抒胸臆地描繪精神世界,其中可以明顯地看出道家文化中的“虛空”給藝術家?guī)淼木駬嵛?。趙無極把道家思想作為自己一生的精神支柱,這是其連續(xù)不斷地創(chuàng)造空靈博大作品的基礎。道家思想中把土罐和房子的根本作用比喻為容器,天地之間無窮無盡的空,比作一只推拉不息的風箱,在趙無極看來,繪畫也像風箱那樣,有節(jié)奏地推拉于虛實之間。他把東方的氣韻納入西方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大潮,氣息貫通后,他的畫整個也因之一變,氛圍越來越開闊、靈動,其中蘊涵著無窮無盡的內(nèi)心節(jié)奏和宇宙韻律。
他說,“誠然,巴黎對我藝術風格的形成,有著不可否認的影響,但我仍然要說隨著我思想的深入,我逐漸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中國?;蛟S悖謬的是,這種深遠本原的歸復,應該歸功于巴黎?!?/p>
無極世界,中西合融
雖然趙無極早就入了法國籍,相繼獲得騎士勛章、軍官勛章、指揮官勛章,并于2002年成為法蘭西學院藝術院終生院士,登上了法蘭西最高藝術殿堂,但他卻自稱自己是“中法畫家”,他不無自豪地說,”人們都服從于一種傳統(tǒng),我卻服從于兩種傳統(tǒng)?!币驗榫哂猩詈竦闹袊幕竦幕?,他的作品中并沒有西方現(xiàn)代派的狂躁、怪誕,而始終含蓄而富有韻致,寧靜而富有節(jié)奏。他與甲骨文、書法、青銅器、石刻、宋代山水畫心領神會,與此同時,西方諸流派也對他有顯著影響。趙無極從表現(xiàn)性的具象繪畫開始,發(fā)展成符號化的意象繪畫,再進而發(fā)展成表現(xiàn)性的抽象繪畫,在畫風確立的過程中,他的藝術境界也愈發(fā)顯得擴大。西方抽象繪畫做的是畫布上的形式營構,趙無極先生則從關于自然的憧憬與感受中上升為抽象語言。他的好友、建筑大師貝聿銘評價道,“他的油畫和石版畫十分迷人,使我同時想起克利繪畫的神秘和倪瓚山水的簡練?!?/p>
西方人欣賞趙無極的畫,因其用西方的技巧方式呈現(xiàn)出中國道家美學和禪宗美學,這一道“翻譯”消除了理解障礙,并且滿足了他們對東方神秘的幻想;而國人對他的畫從不理解到理解再到欣賞,經(jīng)過了30年的歷程。近幾年,趙無極的畫作頻頻在內(nèi)地藝術市場上露面,價格都在千萬以上,并且始終高居前列,受重視和受歡迎的程度可見一斑。
2005年佳士得春拍,趙無極80年代的巔峰之作、氣勢磅礴的的三聯(lián)畫《June-Octobre 1985》,以18,040,000HKD(折合19,122,400RMB)的價格成交,媒體驚呼其創(chuàng)出油畫價格的“珠穆朗瑪峰”。而事實證明,這個價格充其量只在“半山腰”。在2008年佳士得秋拍中,他于1956年創(chuàng)作的《Hommage A Tou—fou》更是創(chuàng)出45,460.000HKD(折合40,004.800RMB)的高價。在《2010胡潤藝術榜》中,趙無極以2009年公開拍賣總成交額2.4億元的成績高居榜首,比去年增長了32%。相信隨著中西方文化交流的進一步深入,藝貫中西的趙無極將在國內(nèi)收獲越來越多的“知音”,他的藝術之旅或許已經(jīng)走到巔峰,而大眾對其藝術的品鑒之旅,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