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出租車,師傅看我上車的地兒,跟我侃:“跳舞去啦?”
“沒?!蔽覒械酶?。
他沒話找話:“你知道北京第一個迪廳是‘JJ’吧?那時,我們跳韓國那個‘××舞’?!?/p>
他說了一個挺專業(yè)的術(shù)語。我沒聽懂,掃了他一眼——一個三十多歲的大胖子?
他看出我的意思,說:“‘JJ’最紅的時候,我是那兒最紅的舞男?!?/p>
“你跳什么舞?”我終于有了問話的興致。
“鋼管。”
我側(cè)過頭仔細看了看,他肚子抵著方向盤。
“真的,我是最紅的,告訴你名字,你可以打聽去……我老婆當時是‘二外’的學(xué)生,坐在第一排看我跳,然后給我買了杯可樂……”他陶醉在回憶里。
“那你后來怎么變成這樣兒的?”
“我老婆說了,”他認真地說,“不能跳給別的女人看?!?/p>
“你現(xiàn)在還跳么?”我看著兩百多斤重的他。
“現(xiàn)在,小區(qū)里的宋大媽組了個交誼舞隊兒,每天晚上都給我打電話:‘劉兒你怎么還不來?你不來我們可跳不成啦!’”他心滿意足地說。
這司機看著跟別的司機氣質(zhì)不一樣,穿著藍色夾克,機關(guān)干部樣兒。
跟別人的車氣氛也不一樣,他的車座前貼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孩的大頭貼。
“我閨女。”他說。
“你怎么能有兩個孩子呢?”
“我十年前就是電力局的科長,”他居然還隨身帶著證件呢,“那時工資就三千多了……”
他陶醉在回憶里。
“你還沒說呢,你怎么能有兩個孩子?”
“我那時愛玩,天天晚上應(yīng)酬喝酒,晚上兩三點才回家……”他停了一下,沒往下說,看樣子不只是喝酒,還有別的。
“那你老婆不管啊?”
“她是個律師,不哭不鬧。就有一天,我半夜兩點多喝得不錯才回去。她坐在床邊上,說:‘我懷孕了,四個月了。今天,我已經(jīng)找你單位黨委書記,說我們打算生二胎。你們單位說,明天開除你。我給你買了輛車,你開出租去吧?!?/p>
他神色相當復(fù)雜:“你說她多厲害,我就這么開了十年的車,每天開的還都是夜班。”
這師傅是我們山西人,在晉城山村里頭長大。20年前,他們村出過村的人一共有九個,他15歲時決定當?shù)谑畟€。他在五十多里地之外背了一年的磚,皮都磨破了,掙了兩千元錢。
他把錢送給鄉(xiāng)里的武裝部長,那人拍拍他肩膀說:“好小子?!彼焕奖本┊敱谇疤K聯(lián)大使館站崗。
大使女兒一見他,就摟著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他緊張得直抖,對著對講機說:“報告,我被親了?!?/p>
電話里沉默了兩秒鐘,說:“保持軍姿?!比缓?,派人送了一條雪白的毛巾過來。
他居然跟“JJ”也有關(guān)系,那兒最紅的時候,被聘去當保安。
他陶醉在回憶中:“我們那時候……條順盤亮,穿著黑西裝,門口都是全北京最漂亮的姑娘……”
他聊得高興,不顧我勸阻,直接將車開進百盛的地上停車場,停在固定泊車位,說:“我在這兒等您,您逛完我再送您回去?!?/p>
有個大爺上來想說不讓停,他戴上墨鏡說:“×××的,執(zhí)行任務(wù)?!?/p>
大爺哆嗦了一下嘴,想說什么沒說,走了。
他回頭跟我說:“看見沒?狹路相逢勇者勝?!?/p>
一天,我不高興,上了車不說話。師傅看都不看我,悠然地說:“姑娘,人生就八個字,喜怒哀樂憂愁煩惱,八個字里頭喜和樂只占兩個,看透就好了?!?/p>
在網(wǎng)上,有個外國人講自己在北京打車的經(jīng)歷。
“哪兒來的……哦,美國,美國是個好地方?!睅煾嫡f。然后,兩人講小布什、伊拉克戰(zhàn)爭、軍事工業(yè)合成體什么的。
他們聊了一會兒美國和中國在政治方面的區(qū)別,師傅突然換了話題,問他有沒有學(xué)過中國古代哲學(xué)。他說,除了莊子以外,沒怎么學(xué)過。
“莊子不錯,但是你要是真正想了解政治,就得讀《管子》。里邊寫的東西到今天還受用:‘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
兩人又聊了古埃及、北京的工作市場、人類的本性。快到五道口時,師傅又問了一個常見的問題:“你家在美國哪兒呢?”
他邊下車邊回答:“費城?!?/p>
“費城!富蘭克林!那可是個人物!”師傅感嘆著,踩下油門,消失在夜幕里。
一次,上了出租車,我看師傅心神不寧的。
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問我:“我能抽根煙么?”
我不喜歡煙味兒,但看他一眼,老實人,看樣子是憋壞了。我把窗子搖下來一點:“抽吧?!?/p>
他扭捏著拿出煙盒,又放了回去。
“你抽吧?!?/p>
他不好意思:“算了,還是算了。”
“那你給我一根吧。”我說。
夏天來了,我倆開著窗,誰也不說話,一人一根中南海,都把一只手搭在窗戶外頭,心滿意足地從晚風(fēng)中的長安街開過去。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