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月前，當(dāng)手握化驗單的許賀把懷孕的消息第一時間電話告知老公陳非時，他先是一頓，繼而驚喜:“太好了，我要當(dāng)爸爸了，我們要好好慶賀一番。你等我，我這就趕到醫(yī)院?！北緹o不妥，只是陳非接踵而來太過隆重的殷勤和討好，讓許賀惴惴不安。

陳非聽說輻射對胎兒影響大，就不讓許賀用手機、電腦;許賀一句想吃酸的，家里的冰箱便塞滿了酸菜，抽屜里都是話梅;許賀的女友來家里說些什么女人懷孕很受罪之類的抱怨，陳非立刻把脊背沖著人家。從前那個溫良恭儉的陳非變了，變得敏感、霸道、一意孤行，他對她的好因為太過分而變得有些凌厲，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有些扭曲。

孕期綜合癥讓許賀的情緒波動極大，一天，她情緒低落地跟陳非說:“有了寶寶，將來我們再吵再鬧都不能提離婚?！标惙蔷尤粣懒耍R她神經(jīng)。許賀心知自己莽撞，找個借口說想吃葡萄，結(jié)果陳非提回來兩大串荔枝。那一晚他明明睜著眼睛到天亮，卻在清晨伸個懶腰道:“昨晚睡得跟豬一樣，我是不是太幸福了?”許賀想，真正幸福的人就像水中的魚、空中的鳥，身臨其境而不自知，哪里會天天掛在嘴邊。這時她一陣反胃，捂著嘴巴沖進(jìn)衛(wèi)生間吐了個天翻地覆?；胤块g時，她看到陳非的手機來電，他瞥了一眼，關(guān)機，塞到枕頭下。

許賀知道，陳非一定有心事，是工作不順心，跟同事相處不睦?還是他還沒做好當(dāng)寶寶爸爸的準(zhǔn)備?入夜，許賀溫柔繾綣地貼到陳非背上:“咱們聊聊，好嗎?”陳非誤會了她，一字一頓地說:“醫(yī)生交代了，這個時候歡愛可能會傷害到寶寶。”

許賀忽然沒了談下去的興致，他躲她，他怕她，近在咫尺的他正一點一滴地遠(yuǎn)離。

2

度過了懷孕初期強烈的妊娠反應(yīng)，許賀的“將軍肚”還沒驕傲地隆起，大塊大塊的妊娠斑倒是搶先浮上臉龐，體態(tài)也變得笨拙臃腫起來，唬得剛交了男友的小表妹一驚一乍:“表姐，你給我上了驚心動魄的一課，女人為婚姻付出的犧牲太大了，當(dāng)初你可是人人仰慕的?；ǎ缃竦哪阕疃嗨闶切；ㄅ赃叺木G葉。我以后堅決不懷孕不生孩子。”許賀羞她:“小丫頭，別沒羞沒臊，將來你也會成為一個為愛勇敢的女人，再說我家陳非不嫌我丑，他天天拿我當(dāng)手心里的寶。”說這話時，許賀心頭掠過一絲苦澀。

陳非現(xiàn)在越來越忙，忙得很晚回家，即便進(jìn)了門不是把未完的工作帶回來繼續(xù)做，就是困得倒頭就睡。陳非在物質(zhì)方面能給許賀的都給了，在精神方面，他吝嗇得像個守財奴。

婚姻里的沉默往往比爭吵更讓人心生沮喪。許賀幾乎是賭氣去做一些事的，比如提重物上樓，比如挺著肚子艱難地擦后背，比如半夜小腿肚抽筋時咬牙挺過去……她不想總是麻煩陳非，因為這會讓她成為一個大的包袱，尤其是在這種氛圍下。

陳非單位組織集體旅游，允許帶家屬。許賀很久沒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她希望跟陳非一起去，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他多點相處時間。

旅游前一晚，許賀收拾好行李，陳非帶著歉意開口:“這次集體出游是去爬山，住宿條件很差，你現(xiàn)在這情況去的話很不方便。”許賀黯然垂下頭，故作輕松道:“不去就不去，正好我這段日子人困體乏的，回娘家休養(yǎng)幾天也好?！标惙茄圆挥芍匝a了一句:“要不，我也不去，在家陪你。只是，我好歹是個主任，我要不去的話別人肯定會說我自由主義?！痹S賀把行李交給陳非:“去吧，多拍幾張照片回來?！标惙菗砭o她，感激地在她額頭印上一吻。

半個月后，小表妹來當(dāng)耳報神:“表姐，我同學(xué)的大姐跟姐夫在一個單位，上次出游她看到姐夫跟一個新調(diào)動過來叫梅子的女孩親密得非同尋常，姐夫幫她拎包，兩人喝一瓶可樂，下山時兩人掉隊拉在最后面。”許賀心里一疼，指甲早已掐進(jìn)大腿，臉上勉強僵著笑意:“你姐夫我信得過，別聽人亂嚼舌頭根子，那梅子我見過，她跟你姐夫是同鄉(xiāng)，走得比其他同事近一點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毙”砻米鰝€鬼臉，就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許賀做的綠豆糕上。

小表妹告辭后，許賀才發(fā)現(xiàn)掌心都是汗，人虛脫得搖搖欲墜，原來，這就是陳非近來痛苦和掙扎的根源。

3

這天早上，陳非臨出門時隨口說中午有個同事的喜宴，讓許賀自己弄飯吃，別虧了身體。

中午時分，許賀穿著孕婦裙盤著發(fā)，利索地出現(xiàn)在喜宴上，陳非一怔:“你怎么來了?”許賀一揚手里的嬰兒用品:“我上周預(yù)定的寶寶的衛(wèi)生衣、小毯子到貨了，專賣店就在這家酒店附近，我順道就過來了。”

許賀被安排在女賓席上，同席的人都是陳非單位的年輕女同事，個個稱呼她嫂子，唯有梅子沒說話只朝她頜首一笑。席間，陳非過來囑咐:“許賀有身孕在身，你們這些瘋丫頭可別勸她酒，不然我唯你們是問?！北娙似鸷?，讓陳非代喝，一杯，兩杯，三杯，不勝酒力的陳非很快紅了臉，輪到梅子，她端起滿滿一大杯，朝陳非遞了個眼色，陳非一飲而盡，所有人都贊他好酒量，只有許賀看到，梅子悄悄把杯中酒換成蘇打水。憑著與陳非多年的相知和默契，她篤定他和梅子還只是曖昧，她如果拿捏不好分寸，他們的曖昧就會燃燒成一場愛火。

在電梯口，許賀“偶然”地遇上梅子，熱情地攀談:“梅子，你很像年輕時的我，呵呵，別被我現(xiàn)在的樣子嚇到，我還真想有個妹妹。”梅子淡淡地“哦”了一聲，不卑不亢，不遠(yuǎn)不近。許賀接著說:“聽陳非說你跟他是同鄉(xiāng)，一個人打拼很辛苦吧，給我你的手機號，我做了好吃的喊你來家里。”梅子眼中燃起兩簇小火苗，陳非這名字就是點燃火苗的火種。

幾天后，許賀撥通梅子手機，以不容推脫的口氣相約在商場門口見面。她和梅子在外人眼里儼然一對姐妹，她讓梅子幫著她選鞋子挑護(hù)膚品，走得乏了到商場頂樓飲品屋點了飲料小坐，隔條走廊是一家寶寶游泳館，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小寶貝們在水中嬉戲。突然，一個寶寶嗆了口水，寶寶媽媽飛速抱起水淋淋的寶寶安撫，受了驚嚇的的寶寶像個小螃蟹手腳亂扒拉，媽媽的外衣下擺被撩起，松弛微凸的小腹中央糾結(jié)著一條十公分左右的猙獰剖腹產(chǎn)疤痕，梅子手中的咖啡匙跌落杯中，褐色液體濺到了桌上。

許賀感嘆:“妹妹，醫(yī)生說我的胎位不太正，恐怕我也會在肚子上留下這么一條丑陋的疤痕，做女人誰不想永遠(yuǎn)美麗，可愛他就得心甘情愿地為他煮飯洗衣生孩子，還要永遠(yuǎn)包容他的過錯?！泵纷映烈靼肷?，端起面前咖啡，像吞中藥一樣吞下去，再也無話。

4

懷孕九個月的許賀胖成了一只“球”，走路看不到自己的腳尖，躺下后不拽著東西根本起不來，日益壯大的子宮壓迫著膀胱使她不停往衛(wèi)生間跑，上次孕檢有點缺鈣，她就燉大骨湯、買海產(chǎn)品，什么有營養(yǎng)吃什么，全然不顧腋下、腹部和大腿根增加的妊娠紋。

與此同時，陳非回家的時間早了，呆在家里的時間長了，偶爾還是一個人發(fā)呆，或者望著雨蒙蒙的窗外輕輕嘆息。許賀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要幫陳非一把，幫他抽離跟梅子那段迷失的感情，幫他回家。

周日中午，陳非正在家做維修工，外出購物的許賀回來了，跟她一起進(jìn)門的還有梅子!陳非差點問走了嘴:“你們，你們怎么在一起?”許賀反問:“我們怎么就不能在一起。我今天去菜市場買到了很新鮮的竹節(jié)蝦，咱們內(nèi)陸城市不容易遇上這么新鮮的蝦，想到梅子和你都是在海邊長大的，一定要拉她過來嘗嘗鮮?！痹S賀這么說是為梅子開脫，當(dāng)梅子接到許賀的邀約，口中雖然連連謝絕，但霧蒙蒙的眸子和緊緊抿著的唇角都泄漏了她的心事，哪個女人不好奇地想看看心愛男人的另一面，他的家居生活很有可能就是她的未來。梅子垂著睫毛開口:“如果不方便的話，那我先告辭?！痹S賀嬌嗔道:“我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我請的客人當(dāng)然受歡迎?！?/p>

陳非有些倉皇，他穿著一套半舊的睡衣褲，褲腳磨得有些脫線，剛才一直在修漏水馬桶弄得一身異味兩手污漬，因為不用上班胡茬沒刮、亂發(fā)沒梳，這些會不會嚇著梅子?一直以來她只看到自己精裝版的一面，從而帶著崇拜、癡迷地追隨，他不敢想象一旦自己打呼嚕、搓腳丫、爆粗口等丑陋的一面暴露在這個似乎在做夢的女孩面前，會是怎樣難堪尷尬的局面。他趕緊“逃”回臥室換了套見客衣服。

這頓午飯異常豐盛，三個人吃的是各懷心事。突然，許賀腹部陣陣發(fā)緊發(fā)硬，痙攣著疼痛，腰部酸沉下墜，她抓住陳非的手:“老公，我是不是要生了?”陳非大驚失色，簡單粗暴地命令梅子:“你還愣著干嘛，趕緊把門口那個大旅行包背上，那是住院要用的東西，跟我走!”陳非抱起許賀往門外走，看都沒看杵在原地的梅子。

急診室外，護(hù)士喊:“誰是梅子?2號產(chǎn)婦叫你進(jìn)來?！标惙亲穯?“護(hù)士，你沒聽錯吧，我是2號的老公，我是寶寶的爸爸，我進(jìn)去才是。”在護(hù)士堅持下梅子硬著頭皮走進(jìn)去。許賀只是陣痛，還不到分娩期，在梅子協(xié)助下褪去外衣的她身材像個熟透的葫蘆，圓滾滾的肚皮薄得像塊玉，布滿了綻裂的妊娠紋。醫(yī)生正在做檢查前的消毒，明晃晃、冷冰冰的手術(shù)器械擺在一旁，梅子捂住嘴巴，別過頭去。護(hù)士不滿道:“有什么好怕的，女人早晚都得受這么一遭罪?！痹S賀安慰她:“妹妹別怕，如果說愛情是展示兩個人的靚麗和美好，那婚姻就是包容彼此的劣跡和丑陋。陳非小腿上有一條疤，我們戀愛時出游遇到車禍，他用身體抵擋了我將要受到的傷害，我當(dāng)然愿意為他丑陋這一回?！?/p>

梅子蹲下身去，嗚咽起來，她這才懂得什么是真愛，她知道自己是時候遠(yuǎn)離他們了，永遠(yuǎn)離開。

5

三天后，陳非推著許賀進(jìn)產(chǎn)房，他們要一起迎接小寶寶的降臨。

陳非神色凝重道:“賀，我有件事想現(xiàn)在跟你說清楚，梅子太像當(dāng)年的你，我從沒想過要傷害你，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許賀打斷他的話:“過去的事別提了，你別跟著我進(jìn)去，我那會兒的樣子太丑，不想嚇到你?！标惙沁o她的手:“不，你在我眼里永遠(yuǎn)是最美的，我自慚形穢?！?/p>

時間緩慢推移，產(chǎn)房外的陳非焦灼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拿定主意萬一有不測，他只央求醫(yī)生全力保住大人，他不管許賀會變得有多丑，也不管許賀會怎么埋怨他，他只有一個心愿，跟許賀重新開始!他會努力去掉欲望的貪念，跟她一起守護(hù)這或許是丑陋的、但卻是血脈相連的婚姻。

許久，從產(chǎn)房傳來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陳非大步?jīng)_過去，迎著他們堅毅而瑰麗的未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