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2007年2月15日凌晨,姥姥走了,走時頭腦完全清醒。
姥姥1924年生,蘭州人,育有三女四子。近幾年姐姐和我時常懷念蘭州五泉山山腳下的老院子,那是留著我們童年記憶的地方。20多年前城市改造,這片老城區(qū)要拆遷,姥姥家是那條巷子中最早搬離的人家之一。誰不眷念自己的家園!姥姥一生的歡樂悲傷都留在了這里,年老時卻要另尋棲身之地。巷子快拆完時,我到過那里,看著空空的院子,覺得美好的童年、少年時光也隨之永遠(yuǎn)消散了。
媽媽告訴我,姥姥家以前經(jīng)商,抗戰(zhàn)時家中店鋪被日本飛機(jī)扔的炸彈燒光了。姥姥是家里的獨女,所以有機(jī)會上學(xué),后來做過教師、美工師、會計等等。姥姥好強(qiáng),干活沒得說。
媽媽是家中老大,常提起1960年代。那時家家戶戶餓肚子,姥爺在物資局工作,工資還可以,卻不足以維持多子女大家庭的生計。姥姥夜以繼日地刻蠟板,換來的錢買高價糧食高價油。媽媽說她很多次半夜醒來看見姥姥伏案刻蠟板的身影。姥姥還幾次讓媽媽拿家里存的銀元、金條去銀行換錢回來,買蔬菜、清油、豬肉、雞蛋。媽媽經(jīng)常是心驚膽戰(zhàn)地去的,但那個特殊時期,全家9口人沒有一人浮腫。
停泊在我腦海中的兒時記憶似乎多與食物和玩耍有關(guān)。1970年代末,姥姥退休。1980年代初,物質(zhì)供給還很匱乏,但比以前好多了。對我們小孩子來說,過年是最快樂的日子。大年初二,20多口人齊聚姥姥家。小孩們興奮地喊著鬧著,大人們邊笑邊呵斥著。豐盛的宴席擺了大小兩桌,葷素搭配得很好。這都是姥爺提前幾周備下料,姥姥和媽媽、姨姨當(dāng)天一道道做出來的。中午,勞累了半天的姥姥從廚房出來,略帶疲憊的臉上露著微笑,舉杯為新年祝詞。
正月十五,大家又齊聚姥姥家,她為我們這些孫子孫女做的燈籠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與現(xiàn)在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相比,姥姥做的燈籠精致又溫馨。冬夜幽長的巷道里,我們七八個孩子打著五顏六色的宮燈、荷花燈、動物嬉鬧。誰說人間沒有天使精靈?那個時刻我們都是。
1980年代中期,有一年幾個月沒見著姥姥。媽媽說姥姥出遠(yuǎn)門去散心了。姥姥一輩子的心病是小舅。小舅從小被嚇出了病,一直和姥姥姥爺生活在一起。姥姥為他操碎了心,帶著他四處看病,西醫(yī)、中藥都試了,終久沒有治好?,F(xiàn)在外出旅游是很平常的事了,但在那個年代,一個60來歲的老人獨自外出排解內(nèi)心的痛苦,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和魄力的。那一趟,姥姥跑了大半個中國,家人不斷收到姥姥報平安的掛號信和電報。有時我想,姥姥在火車上、汽車上,看著眼前掠過的景物,不知心里好受些了沒有。生活對她來說是一種煎熬,卻沒人能分擔(dān)。后來,我常向姥姥提起這段旅行,說別人還不知自助旅為何物時,您已經(jīng)上路了,太超前了。姥姥微微一笑,卻并不說什么。
有次我拿出撲克牌和她玩,說讓她許個愿看能不能實現(xiàn)。我那時太傻,看撲克牌顯示的是不成功,還是傻傻地說了出來。姥姥眼里閃過一絲痛楚,我立刻改口說這是迷信,不準(zhǔn),但為時已晚。
姥姥毛筆字寫得好,在印刷廠門市部工作時,經(jīng)常有買花圈的人請她寫挽聯(lián)。姐姐的寶寶滿月時,她用中楷在絹紙上寫了一首打油詩送他們,那是2005年5月,她還能參加曾外孫的滿月席,送銀手鐲給他,拉著姐姐的手說,“多好啊?!?/p>
姐姐小時候膽小怯懦,常被小朋友弄哭。姥姥曾教她:“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p>
姥姥對7個兒女一視同仁,近年常把自己存的金條拿出來打成戒指,每家均分,給兒子兒媳幾個,就給女兒女婿幾個。她給我們孫子輩(10個孫子孫女)準(zhǔn)備的結(jié)婚禮物是每人一個戒指。
日子過得飛快,我像城里的很多孩子一樣,上學(xué),工作,長大,有了自己的生活。姥姥的年歲越來越大,我們相聚的次數(shù)日漸稀少。9年前姥爺離開了我們。6年前小舅去世了。再后來我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北京,每日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過著和他們一樣忙碌的生活。這幾年老家只有姥姥了,媽媽和姨姨、舅舅們住房條件都不錯,都想接她到自己家住。姥姥不肯去,兒女們也都五六十歲了,她不愿拖累他們的生活,只是讓他們輪流去家里做做飯、嘮嘮家常。
2007年1月,姥姥住院了。過年回家爸爸帶我直奔醫(yī)院。“姥姥!”我喊了一聲,她尋聲抬頭茫然地看了一眼,而后一束火花在她眼中跳躍。她溫暖的雙手握著我冰涼的手。在這之前姥姥已經(jīng)被搶救了多次。治療了一段時間,情況越來越差,姥姥預(yù)感到自己不行了,堅持要回家。回家第4天,農(nóng)歷大年三十,凌晨5點多電話鈴響了,小姨打來的,說姥姥不太行了。爸媽急忙趕去,還是沒有趕上。其實姥姥夜里兩點就不行了,卻不讓小姨告訴媽媽,說媽媽身體不好,怕驚著她。小姨眼睜睜看著姥姥的身體從頭到腳慢慢涼了。
我清楚地記得上山開追悼會那天天空中飄著點點雪花。親愛的姥姥,堅強(qiáng)、隱忍地過了一輩子,在天堂終于能享有她永遠(yuǎn)的平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