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六隊隊長黃克功默默地在一孔窯洞中,辛辣的煙霧在他的唇邊幻成一幅夢的圖景。他憔悴的臉上寫滿鐵青的顏色,目光呆滯地盯著墻壁上那幅陜甘寧邊區(qū)行政區(qū)域圖。突然,這目光顫抖了一下,兩粒濁重的淚珠悄然流落……
他擰死了一炮煙火,又抖抖索索地卷起一炮煙葉,湊近油燈罩口,燃著后深吸一口,頂上來一陣咳嗽,他驀地又將煙炮擲在地上,眼里射出冷峻森寒的光芒。
他痛苦地哀嘆了一聲,站起身在窯洞中跛步。
警衛(wèi)員小鐘推門進來,將一碗熱騰騰的苞米粥、一碟滴了菜油的白蘿卜咸菜絲放在白板桌上,小鐘剛要開口說些什么,黃克功躁躁地揮了揮手,小鐘退了出去。
大半天沒吃什么東西了,腹中沒有絲毫的饑餓感。他的嘴角撕扯出一抹自嘲的冷笑,是笑自己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推進這炙皮烤肉的炭火坑。
劉茜這個叼人心魂的小妖精,此時此刻正安安穩(wěn)穩(wěn)做她的好夢吧,這可惡的小妖精!
十年前,秋收暴動的狂潮將他帶入了戰(zhàn)斗生涯。跟著毛澤東一路征塵,殺到井岡山;喘息未定,蔣介石數(shù)十萬兵馬圍攻剿殺: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二萬五千里歷經(jīng)風霜……沖拼突闖的日子里,他的精神處于亢奮狀態(tài),翻山涉水,忍饑受凍,追殲野伏,槍傷刀創(chuàng),可謂飽嘗困苦,但卻從來未像今天這么沮喪過;到了延安,生活相對穩(wěn)定了不少,精神也松弛了下來,這時就有嶄新的念頭爬上腦際:該建個小小安樂窩了!
去年冬天,他當時所在的四大隊里進了個來自江南的姑娘劉茜。劉茜皮膚白皙,身姿窈窕,明眸皓齒,語音甜潤,一頭烏黑油亮的短發(fā),一身青春朝氣。黃克功對這位女學員頗多注意,尋機會與她接觸交談。劉茜在大隊長面前也無拘無束,機靈灑脫,很得黃克功好感。戀情悄悄產(chǎn)生且越燃越旺,以致夜不能寐。
黃克功下定了娶她為妻的決心,又不知如何往下進行,他既自負又自卑,既堅情如鐵又心慌意亂。奔來延安的青年們普遍對老革命們心懷崇敬,大多數(shù)姑娘愿將自己的終生托付給經(jīng)過血與火考驗、革命立場堅定的老戰(zhàn)士,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尤得青睞。這方面的條件他黃克功充分具備,而在年齡上與小劉茜卻有十二歲的差距,儀表面貌、文化程度上黃克功也自知處于劣勢,這只耀眼的小百靈能接受自己嗎?
情緒憋悶日久不能釋放,黃克功的焦躁終于溢在外表。曾在黃克功部下任過營長、現(xiàn)任抗大后勤部助理員的徐顯成與他私交甚篤,黃克功首先將心底秘密泄于他聽,徐顯成表示要幫助他達到目的。接下來,徐顯成找到教授馬列主義課程的教員趙謙吐露“天機”,趙教員概然擔承了與劉茜談一談的任務。談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劉茜愿意接觸。
初春的一個夜晚,兩個人被安排在城郊延河邊會面。潺潺流淌的延河水錄下了兩人的這次談話。
“長征路上你們可吃了不少的苦。”劉茜冷靜的音調(diào)。
以前黃克功以談思想的名義曾把她單獨叫到過辦公室,也在大庭廣眾麗前跟她對過話,那時她精神清爽明快,頑皮活潑,而今卻很有幾分拘謹,雙手捏弄著衣角,呆板地與他拉著距離。
“參加了革命隊伍,腦袋都掖到褲襠里了,還能不吃些苦?”黃克功穩(wěn)重的聲音。
“我們來延安尋找真理的青年,都挺羨慕你們這些有革命資歷的同志。在杭州上學的時候就聽說過紅軍長征的事,可知道的一點也不全面,報紙上全是胡話,來了延安才……”
“你父母同意你到延安來?”
“他們不同意也沒有辦法,我是偷偷跑出來的。走的時候?qū)懥朔庑湃M了車站郵筒,說是到外面闖闖大世界,過三五年回去,現(xiàn)在他們也不知我在哪兒?!?/p>
“你是怎么想到來延安的呢?”
“我們女子中學的教務長是地下黨員,我和另外兩位有進步思想的學生曾商量投奔延安,教務長把我們介紹給了一個人,現(xiàn)在想來那人可能是黨組織的領導,他幫我們確定了出走的時間路線,可是后來有一位同學因事未能成行,只來了我們兩人?!?/p>
“聽說你的父親很有錢,在當?shù)厣探缬行┯绊?。?/p>
“并不是很有錢,他是搞造紙業(yè)的,以前上過大學。”
“他的思想怎么樣?……共產(chǎn)黨人鬧革命的最終目的是打倒剝削階級,勞動人民當家作主,你父親這樣的……”
“共產(chǎn)黨不是講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么?我父親是痛恨日本帝國主義的?!?/p>
“但是,有些方面的界限也要劃清,你身在革命隊伍了,要努力把自己改造成堅強的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你寫了入黨申請書,這很好,組織上入黨是一方面,從現(xiàn)在起要以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不斷提高自己的思想覺悟,對黨的事業(yè)忠誠不二?!?/p>
“記住了?!?/p>
“在政治學習上有什么弄不懂的地方可以隨時找我。我的革命資歷比你長一些,受黨的教育比你多一些,在這方面還能當你的教師?!?/p>
“記住了?!?/p>
“同志們知道了你和我的關系,難免會對你有些另眼相看,你一定要保持謙虛謹慎的作風,不能脫離群眾喲?!?/p>
“知道。”
學校熄燈的時間快到了,他們匆匆返回。
劉茜躺進被窩,在手電筒的照耀下,寫下幾頁日記,主要記了與黃克功的交談內(nèi)容,末了有這樣一段話:黃隊長對黨的事業(yè)忠心耿耿,對我的政治進步十分重視,在這樣一位有著光榮革命經(jīng)歷和豐富斗爭經(jīng)驗的同志身邊工作學習,一定能學到不少好的東西,我要按他的要求努力去做,爭取早日成熟起來,加入黨組織。
次日,黃克功向組織遞交了欲與劉茜發(fā)展關系的報告,上級有關部門批準了他的請求,他倆的戀愛關系公開了。
許多人向劉茜表示祝賀,一些女青年顯出羨慕之情。劉茜同所有的純情少女一樣被初戀的熱火燃燒著,像只雀躍的小百靈,整日唱呀跳呀,很是歡快。她拆了自己的毛衣毛褲,為身骨寬闊的黃克功打了一件厚毛衣;學習時間很緊張,織這件毛衣多半時間是夜晚在全班安寢之后,悄悄起身摸著黑兒一針一針極小心極細致地完成的。那時候,人搞得好疲憊,黃克功對她也同樣關心,從一位農(nóng)婦那里為她定做了一雙底子很厚,幫子很挺的黑布鞋,還托人自外面買回一瓶凡士林,讓她在干燥的春天養(yǎng)護皮膚。
黃劉二人雖然常能見面,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卻并不很多。談情說愛也有無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之分,卿卿我我,不是革命戰(zhàn)士的風格。黃克功身負重任,又在革命事業(yè)處于艱難困苦時期,自然要多理大公而少顧小私了。這種特殊情況的上下級關系似乎與彼此都不太有利。劉茜就轉(zhuǎn)到了陜北公學,不久黃克功也因工作需要調(diào)六大隊任職。
聰明伶俐的小劉茜確實太招人喜歡,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帶股子魅力。黃克功忙于公務,心里頭卻騰出不少地方裝著小劉茜,一日見不到就想得慌,又不能顯露出這種情緒,抑著忍著,等待每星期六晚上的一見。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延河兩岸的夜色越來越令人神怡。黃克功對劉茜的愛情熱度與日俱增,可是劉茜那邊的回應卻沒因時日的積累而熱烈。起初他并不很介意,以為她工作學習中有什么不順心又不愿講的事,慢慢會自然消除。誰想,劉茜的情緒越來越冷,以致發(fā)展到約她出來她托故不來,來了也言語不爽。為什么會這樣呢?誰驚嚇了苛日的小百靈?
原因究竟何在,讓我們在劉茜的日記皿找一找線索吧。
1937年5月1日
今天是國際勞動節(jié)。延安各界都搞慶?;顒樱瑢W校里改善了伙食,晚飯后有文藝、舞會活動。
本來與黃克功約好明天在老地方見,不想晚上他突然跑來了。我和同班的劉征正跳舞,他見到不太高興。叫我出禮堂后,問我為什么跟別的小伙子在一起就喜氣洋洋。我覺得此問實在沒有道理。也很不高興。平時他總說工作忙,我不好常去打擾,所以除約定的時間外不破例找他。再說跟別人跳跳舞又有什么不對,值得大驚小怪?
今天與他在不快活的心情下分手,他的思想境界根本不是在會議上作政治報告時那么高尚。大道理他什么都懂,也承認跟男同志跳舞是正常事,可就是感情上接受不了。這不就是自私狹隘么?他說以后不許我再參加舞會,我反駁了他,中央領導都跳著,為什么不許我跳!出來參加革命是為了爭取自由,不是尋求被人毫無道理地管制。他說有權力為我負責,我認為這不是為我負什么責:他說管我是愛我愛得深。這可能,我承認,可我不歡迎發(fā)號施令的愛,都是革命同志應該平等,難道以后在家庭中還搞上下級之分?
1937年6月4日
……
今晚又和黃克功發(fā)生了口角。我發(fā)現(xiàn)他遠不是我原先想象的那樣胸懷開闊、氣貫長虹的英雄。真不知當年他是怎樣率兵打仗的。跟他在一起一點也覺不到樂趣,原以為這種沉重感是由于他太嚴肅之故,現(xiàn)在看來不是那么回事,他沒讀過書,也沒有思索習慣,對事情認識淺薄,談起話來總是那么點內(nèi)容,張口長征,閉口圍剿,自吹自擂,好為人師,也不嫌煩!
他說,聽別人反映我私下在讀《紅樓夢》,不知反映的人是誰,什么目的,黃克功為什么如此注重這個反映。其實,我讀《紅樓夢》并沒瞞誰,書是從家里帶出來的,當時正讀了一半,就帶在了身上,現(xiàn)在是第二遍翻閱。黃克功說讀這種書是和革命戰(zhàn)士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的表現(xiàn),我感到好笑,頂撞他:毛主席說過,他就喜歡讀《紅樓夢》,誰不喜歡《紅樓夢》誰就不是中國人。黃說我造毛主席的謠,我告訴他這是事實,是毛主席當著賀龍同志的面對徐海東同志說的。我告訴他,消息來源于吳亮平同志。有一回昊老師給我們講完話,同學們圍著他閑聊時他說的。我說完后,黃克功有些窘,吭哧吭哧講不出話,還有點惱的樣子。
分手前,他的情緒平穩(wěn)了些,作了幾句自我批評,似乎很誠懇,我受了些感動,誰也不是圣人,不可能事事都對,我不怪他,但以往對他的那種依戀之情,日后恐怕是永遠不會有了。
1937年7月12日
雖然努力想和黃克功處得好些,做起來卻不大容易。他這人太缺乏溫情,過于自負,感覺也粗糙得夠嗆。除此,身上好像還缺不少東西,說也說不清,反正跟他在一起不痛快,分開多久也不讓人想,愛情就是這種樣子嗎?
目前日本帝國主義全面發(fā)動了侵華戰(zhàn)爭,中華民族的命運處在危險時刻,個人的問題不能考慮得太多,要集中精力學習好,工作好,為不久的未來奔赴抗日前線作好準備。但。事情的纏繞又怎能除得去呢?近來心情越來越糟,腦筋越來越亂,常常失神走神,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繼續(xù)將關系保持下去?只進行了這么個開端已是味同嚼蠟了,如果真一輩子生活在一起,將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不錯,黃克功是一位對黨的事業(yè)忠心耿耿的好同志,在階級事業(yè)上是堅強勇敢的,但,作為愛人,他跟我不合適……一刀兩斷最好!斷,斷,斷!如何向他說呢?他一再表白愛我愛得很深,我提出來斷,他接受得了么?
原以為到了革命中心延安,一切會無憂無慮,以為有共同革命理想的同志在一起定會步調(diào)一致,誰想……別人還羨慕我,果子是酸是苦只有自己知道。
1937年8月9日
含蓄地向黃表露結束關系的意思,他卻并不解我深意。近來,我有意失了兩次約,他對我動了肝火,說我對不起他。今天索性就向他講明了心愿,黃聽我說完很吃驚。其實如果他是聰明人就不該這么吃驚。我平日的話語中表達的已經(jīng)不少了。他問我是不是有了另外喜歡的人,是不是喜歡上了陜北公學的那個小白臉兒(他指的是文化教員石杰,他來找我,曾見到我和石教員在一起。僅憑此,就做那樣傷人的推測,真讓人哭笑不得,他是有點氣急敗壞了)。我不向他作什么解釋,由他去瞎說,太無聊。要說叫人喜歡,石教員真比他黃克功強得多,起碼人家肚里真有墨水,又幽默又大度,如果不是隊里好幾個女同學盯著她,如不是和黃克功有戀愛關系,也許我真要試一試呢!
黃克功見我對他所說石教員的事不發(fā)話,可能以為他捕的影子真有點準了呢,動了脾氣,斥責我污辱了他的感情,我請求他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實在有點承受不住,灑了不少的眼淚,心被他刺得太痛了。黃克功不能理解人、體諒人,更甭說關心。我決心已定,與他分開,跟他談不通就找組織……
1937年9月9日
黃克功問我為什么這么絕情,我告訴他:不好說清楚。他認為說不清就是移情別人,就是對他的污辱。我解釋,給他舉了個小例子,譬如有一次,他嗅到我身上有膏脂的香氣,就說我有資產(chǎn)階級小姐氣,嫌我對他送的凡士林不重視。這類無稽之談有過很多次,每次我都深感委屈,都默默地忍受了。我深深地感到彼此的性格、習慣、思維方式太不一致了,很難趨同,若結合在一起,對兩人都會是痛苦的。聽我講了這些,黃責罵我是小題大做,強詞奪理。他認為只要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唉,心底的這汪酸水怎么才能使他一望到底?他對事物的理解就那么偏執(zhí)、淺薄,怎么辦呢?
1937年9月14日
下午,向?qū)W校領導匯報了自己的思想情況。陳主任讓我慎重對待這個問題,說了一大堆勸導的話。我強調(diào)自己的理由,結果倒好像自己有點無理取鬧了。近來,同學中有覺出我心事重重精神不爽的,我不好向他們說什么,只跟最要好的晨素透露了一些,晨素很理解我,但她不同意我采取斷然的行動,說慢慢降溫為好。我已經(jīng)是極度忍耐,慢得夠勁兒了,心思糾纏在這上面,如何學習得好?
還是快刀斬亂麻好。我覺得自己很孤單。前兩天黃克功威脅我說要找石杰老師,憑我對他的了解,他會做得出來的,簡直有點蠻不講理,跟這種人還能繼續(xù)保持關系?想提醒石老師讓他有點思想準備。又覺不好啟口,人家平白無故的,干嗎要背這包袱。
學習、操練、勞動都打不起精神,再不決斷,怕是要毀在這事兒上了。
劉茜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也苦苦思慮了三天。她越發(fā)明白了這個事實:懇求、解釋、回避、冷漠都不會達到擺脫他的效果。他遲鈍、粗魯、自私,決不會顧及別人的痛苦而高抬貴手的,他只為自己!現(xiàn)在,她對他不僅是厭煩,且已經(jīng)開始有憤恨之情在心中了。她的一顆痛極了的心,終于麻木成一塊石頭,她要用這塊硬石來對待不通情理的黃克功!
黃克功來看她,她拒不見。黃克功進屋來了,她冷若冰霜一言不發(fā)。黃約她到外面走走,她一口回絕,任黃克功憤怒也好,溫存也罷,她抱定主意,做一塊石頭!
黃克功終于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了,終于覺出這柔嫩嫻雅的小姑娘骨子里的錚錚鐵氣了,內(nèi)心不由陣陣戰(zhàn)栗,怕將她永遠攬在懷中的美夢真的不得實現(xiàn)。
然而,他黃克功決非無能之輩,更有著鋼鐵般的意志。他的這意志體現(xiàn)在與國民黨反動派一次次大小戰(zhàn)斗中。體現(xiàn)在雪山草地的萬里跋涉中,在這婚姻戀愛問題上,他的意志自然也能體現(xiàn)!
雖是意志如鐵,而劉茜那頑固不化的態(tài)度真也實在折磨著他的精神。一次,在陜北公學劉茜的宿舍里,黃克功被劉茜的冷漠刺激得大發(fā)雷霆,情急之下,還用惡毒的語言罵了她,一向忍辱負重的小劉茜這回開始勇敢地反抗,向抗大領導報告了黃克功的野蠻行為,抗大政治部主任胡耀邦同志把黃克功找去,好一通批評。
黃克功心頭好上火。干著急卻是手足無措。兇橫也發(fā)了,該說的軟話也三回五回地講盡了。他黃克功一向是喜歡打硬仗的,在這娘兒們面前真例外了,可化解不了劉茜的鐵石心腸,昔日之溫情,如隔山隔水的煙霧,可望而不可即了。
說實在的,此時的黃克功手心兒里發(fā)燙,心眼兒里癢癢,恨不得把這“水性楊花”的女人打個皮開肉綻,讓她哭爹喊娘求告和好。他恨她,但與她對他的恨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是愛極了的恨,他要那身體皮開肉綻,是為了能夠把這身體緊緊摟進自己的懷里;革命隊伍中的嚴明紀律抑制著他的怒焰,約束著他的手腳。
現(xiàn)在回到本文開頭所講述的那個夜晚。
經(jīng)過半夜煎熬的黃克功作出了一個狂熱的決定,這是他分析了各種手段而認為是走投無路中最可用的一招:威逼!他不相信有哪個正常人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哪個正常人肯作不光榮也不壯烈的犧牲。他要……
他從掛在墻上的皮套中取出了心愛的左輪手槍。這支德國貨是他在第二次反圍剿中的戰(zhàn)利品,黃克功對這支小武器愛不釋手,經(jīng)批準歸他所用了。這精巧玲瓏的小東西絕不如二十響駁殼槍威風實用,所以它也一直只是收藏物。到了延安,戰(zhàn)事暫休,它才取代駁殼槍佩在腰間。明天,這支左輪手槍將要派上用場,這黑洞洞的槍口將要威逼出昔日那只小百靈甜潤叫聲,讓她從此不敢再提什么分手,永做自己的掌中之物。先降了她的身,再虜她的心,慢慢會好的。
他急不可耐,第二天晚飯后來公學找劉茜。
劉茜推說晚上有功課要做,不跟他出來。
黃克功心頭躥火,表面平和,央求說談最后一次,如果談不攏,以后一刀兩斷。
劉茜切盼這一刀兩斷的結果,就答應了。
1937年10月4日晚8時許,陜北公學學員劉茜,來到距學校三里之遙的延河岸邊。見到了等候在這里的黃克功。半年多前,就是在這里開始了他們的戀愛史。
“茜茜,”黃克功盡量作出溫柔狀態(tài),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臂膀,“我們在這里會面有多少次了?”
劉茜扭動身子脫開他的手,瞅著他,等他繼續(xù)往下說。
“這段時間你我都不冷靜,都很苦惱,這又何必呢?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痛苦是自找的,只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一切不愉快的事都能過去的。”
“克功。近來我一直是很冷靜的。真的,我們做夫妻不合適,確實不合適……”
“我就那么配不上你?你對我就真沒有一點感情?在這里我們一次又一次會面,你對我說過的那么多話,都是虛的假的?”
“那時候我景仰過你,愛慕過你,可是現(xiàn)在我覺得……”
“現(xiàn)在怎么樣?你喜歡上那個小白臉了不是?他用什么手段勾引你了?你就這么輕賤,這么飄浮?”皓皓朗月照耀著黃克功惡毒的神色。
“黃克功,你不要血口噴人好不好!”劉茜氣得胸脯起伏,對方愚蠢得讓人惡心。
“事實就是這樣嘛。你還不承認!你的這種行為是對我的污辱,對革命戰(zhàn)士的污辱。這是你的出身你的意識決定的,這輩子我黃克功還沒受過這樣的污辱!”
劉茜的眼里溢滿了淚水,驀地掉轉(zhuǎn)頭跑開去。
“你給我站住!”黃克功厲聲吼叫,左輪手槍從他的腰間拔出。
劉茜被他變調(diào)的聲音震住,停步,回轉(zhuǎn)頭,見到了黑洞洞的槍口。黃克功慢步逼近劉茜,他的臉板得鐵青,眼睛里噴射著殺氣:“劉茜,我告訴你,今天你要給我個明白話,咱倆的關系是進行下去,還是就此了結?要是進行下去。我黃克功一輩子不會虧待你,革命勝利了,好日子有你過的;你要是不走這條路,今晚咱倆就哪兒也別去了,一輩子睡在這兒!”
劉茜抹了一把縱橫在臉上的?目水,目光硬硬地抵撞向黃克功眼中的冷光:“卑鄙,可恥!”她憤怒地拋出這四個字,挺直了自己的身子,“來吧,開槍吧!我明明白向告訴你,今生今世決不嫁你,任你使什么花招用什么手段也休想!”
一個嫩弱嬌柔的女人竟有如此雄壯之氣派,是黃克功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從她豪邁的氣概中覺到了前途的冰冷,他徹底絕望了。此時,他并沒有因為事態(tài)的明朗、企圖的失敗而狂躁,相反卻相當?shù)睦潇o。這天仙股姣美的女人無論如何不會屬于自己了,那散發(fā)著清香的圣潔肌膚決不會安臥在自己的懷里了??蓯鄣男氊?,價值連城千金難換的小寶貝,從此就要歸屬別人了,一想到別的男人會擁有她的事實,他的心就像榨干了血似的疼痛。不能,決不能讓她走掉,我黃克功得不到,這世界上誰也甭想得到!
垂下的槍口又緩緩地抬了上來,他的手抖得厲害。面前這個女人如一塑尊神,令他迷醉,使他傾倒。又正是這深醉的癡迷,驅(qū)動著他險惡的邪念。手指貼住了扳機,心一顫,又松離了,女人的嘴角忽閃著輕蔑的笑,甩了一下頭發(fā),大踏步朝背他的方向走去。
“讓她去吧,讓她走吧……”他嘮叨著,“何必呢,隨她去吧……”
突然,黃克功的腦際又閃出一個清醒的認識:這樣放去了,明天她一定會把今晚這場鬧劇捅露出去,一個參加革命多年的光榮之身會被這丑聞搞得聲名狼藉,會成為人們的笑柄,會遭受黨紀懲罰……一不做,二不休,讓今天這一幕永遠埋葬在這里吧!
黃克功用力喊叫了兩聲劉茜,她沒有回頭。黃克功激憤地追了幾步,劉茜聽到后面的腳步聲,也緊跑了起來。左輪手槍的扳機被黃克功粗壯的手指摳動了,尖銳的子彈呼嘯著穿過姑娘的胸膛,她晃了幾晃,口中不知叫了一聲什么,栽倒了。
黃克功握槍的手垂直著,雙腿發(fā)綿發(fā)軟,似乎要支撐不住癱軟的身軀。他像經(jīng)過了一場刀飛劍舞的惡戰(zhàn),疲勞至極,僵呆木然。深遠墨藍的高天上飄著一池好星星,一輪皎月把一派銀輝灑向原野,灑進滔滔而去的延河水,灑進一聲槍響之后的萬般寂靜之中。
他把心愛的左輪手槍掖進腰間的皮套,茫然四顧,不見一人。他踉踉蹌蹌走近那年輕的尸體,尸體胸膛的創(chuàng)口還淌著黏稠的血。此刻,他的心房顫動得格外厲害,死者那慘白的面容同冰雕玉塑般莊嚴。他愛這臉蛋,這身軀,過去愛,現(xiàn)在更愛!
黃克功跪在了已死的戀人的身邊,祈求著她的寬恕;之后在她冰冷的臉蛋上一陣狂吻,他嗚咽了,淚如山洪奔涌。
夜風,帶著凄凄寒意,他不忍心讓她睡在這冷風中,摟起她,躊躇了許久,決定讓她沉入水底。尋了一堆石礫,塞進她灰色軍上衣內(nèi),用褲帶扎緊軍衣下部,他抱起了沉甸甸的她,投放到水波中。
黃克功心懷忐忑地回到自己的住所。警衛(wèi)員小鐘過來關照,問要不要什么吃的。他揮了揮手,強打精神與小鐘講了幾句話,便一頭倒在了床鋪上。他感到渾身發(fā)冷,用棉被裹緊了身子,又感到頭很疼,劉茜的影子滿屋間晃動。他卷起紙煙,一支接一支地吸,直到天光大亮。
忽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軍衣上有血,急匆匆要另換一套。平日他的外衣總是警衛(wèi)員給洗,洗好后由警衛(wèi)員收藏,所以一時還找不到替換的衣裳。他叫來了小鐘,吩咐他拿套衣裳來,軍裝送來了,小鐘要把臟的取走,他沒讓;衣裳塞在床下,準備找空兒親手洗。
一個上午,黃克功惶惶不安,忽坐忽臥,昨晚驚險的一幕像怪獸的利爪撕扯著他的心。他預感到自己將面臨滅頂?shù)臑碾y,也藏著一點僥幸。
劉茜整夜未歸,這雖嚴重違反了校規(guī),卻被認為是和黃克功待在一起,就沒有認真追究。中午,有消息傳來,一老鄉(xiāng)在延河里發(fā)現(xiàn)一具死尸,經(jīng)有關方面查證,正是劉茜。
陜北公學、抗大的保衛(wèi)部門及邊區(qū)保安局攜手偵查此案。
黃克功說昨晚七時,確去陜北公學找劉茜,因她有事情要做,未能邀出,此后就不知她的情況了。
雖然黃克功一副頹唐絕望狀,卻未引起調(diào)查人員及公眾的懷疑,大家以為他神志反常是劉茜之死造成的巨大悲慟所致。
沒有什么線索,延安保安局發(fā)出通告,請廣大群眾協(xié)查此案。
保衛(wèi)部門接待了黃克功的警衛(wèi)員鐘寧。小鐘如實托出黃克功那夜的晚歸及黃不讓其洗衣服的疑點,并談出那夜之前黃克功焦躁的表現(xiàn),小鐘猜測:殺害劉茜的很可能是黃克功。
抗大羅瑞卿副校長召黃克功到辦公室,黃形容憔悴,精神上顯然飽受折磨。
“10月4日晚上你到底幾點回的住處?”羅瑞卿問。
“記不太準了,大約是10點來鐘?!?/p>
“你不是7點離開陜北公學的嗎?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去了河邊。”
“和誰?”
“自己。”
“自己?做什么去了?”
“我很苦惱,散散心。”
“為什么事苦惱?”
“個人感情上的事?!?/p>
“因為劉茜?”
“是。”
“你們的關系處得不好?”
“開始很好,后來她變了?!?/p>
“你到河邊,有誰看到了,遇見了什么人沒有?”
“遇到了?!?/p>
“誰?”
“……劉茜。”
“她也到河邊去了?”
“去了?!?/p>
“你幾點見到的她?”
“8點多鐘?!?/p>
“談話了嗎?”
“談了?!?/p>
“把你們見面后的情形講一講?!?/p>
“我們……談著談著吵起來了……后來……后來……”
“后來怎么了?”羅副校長目光如電。
“她要走,我沒讓,叫不住她,我就……動了槍?!?/p>
“劉茜是你打死的?”
“是我?!?/p>
“你,竟敢……”羅副校長拍案而起,怒恨交集。
“她污辱了我,罪有應得?!?/p>
“……!”
這樁以鮮血點染的桃色新聞很快傳遍延安城。厚墻加鐵條的囚牢禁閉住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黃克功。此時,他大徹大恨,明白自己干了件多么愚蠢的事情,犯了多么重大的罪過。此時,他對自己熱撲撲的生命格外地留戀起來。
囚室外,一個小個子看守背著根沉重的毛瑟槍不止步地徘徊。白天換了三班崗,看守們對他的態(tài)度都不壞,去廁所由他隨便,不作次數(shù)的限制:午餐給的是小米飯、大蒜炒肉,還有兩個煮土豆。傍晚時候,他被帶到高等法院刑庭,庭長雷經(jīng)天對他進行了審問。他做到了襟懷坦蕩,對事實供認不諱。
夜晚的涼風自沒有遮攔的鐵柵窗掃進屋來,衣裳略覺單薄。黃克功望著高空遙遠的星斗、心頭感慨萬端。他感到腰間的一處槍傷在隱隱作痛。這是他在大小上百次戰(zhàn)斗中所受七次傷中最重的一處,也是想來就窩囊堵氣的一次。1935年9月,中央即將到達陜北,在正寧一帶,黃克功所率師團與胡宗南的堵截部隊進行了一場激戰(zhàn)。情場上愚蠢無知的黃克功在戰(zhàn)場上卻是智勇雙全,這次的對手是國民黨的精銳74師113團,團長是驍勇善戰(zhàn)的張宗靈。張宗靈,西安市人,1926年畢業(yè)于黃埔軍校4期。此人好狠斗勇,自幼崇拜拿破侖,軍事上很有一套。
兩虎相遇。必是一場惡斗。張宗靈自恃有精良的裝備,訓練有素的兵馬,不把黃克功的疲憊之師放在眼中,叫囂要活捉黃克功,擒下彭德懷。黃克功盛氣在胸,立誓擊垮張宗靈,氣死胡宗南。
戰(zhàn)斗展開,黃克功率部迂回至張宗靈左側,不料張宗靈已有所提防,在山腰設下一只口袋,袋口突然緊收,打了黃克功一個措手不及。戰(zhàn)士雖個個英勇,卻因地勢不利準備不足,傷亡慘重。黃克功腰部左側中一彈,迫使他上了擔架,退下戰(zhàn)場。雖然整場戰(zhàn)役以中央紅軍大勝結束,但從局部上看,黃克功損兵折將被張宗靈打得不輕,這使性情桀驁的黃克功深感恥辱;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敗得如此慘重他黃克功還是頭一回。雖然明白干革命奔的是解放全中國的大目標,而個人輸贏恩怨又不可能不窩記在心。他立志要報這一彈之仇,盼望有朝一日與張宗靈再作較量。然而,今年5月,他驚訝地從來延安采訪的美國女記者海倫·斯諾口中得知,張宗靈已被國民黨當局逮捕了,原因是殺妻。經(jīng)詳細了解后知道情況如下:
1936年9月,蔣介石對陜北蘇區(qū)的侵犯屢遭失敗后,又攤出精銳第1軍和第8軍。張宗靈的團開上前線,他的家眷留在西安。一天,他的朋友、兄弟團的一名團長回西安探親后返隊,張宗靈問他:“見沒見到我的太太?”朋友跟他開玩笑說:“見到了,在電影院門口,你太太穿著旗袍,還有一個小伙子,西裝革履的,倆人可親熱哩?!睆堊陟`聽罷怒火中燒,一連幾日狂躁不安。實在經(jīng)受不住這情感的浩劫,向胡宗南請假回家,得準后他身佩短槍趕回家中。太太見到久別的丈夫十分高興,精心梳洗打扮,愈發(fā)光彩照人。張宗靈從嫵媚的妻子眼中看出了邪惡的淫蕩,對她說:“我有好長時間沒吃餃子了,你給我包一頓吧?!逼拮蛹吹秸耗瞧似韪罹虏?,張宗靈尾隨在后,其妻剛蹲下身,他就拔槍對準女人后腦就是一擊,妻子栽倒。當即身亡。張宗靈對尸首沒做任何處理,馬上返回部隊了。
張宗靈槍殺妻子的消息傳出,西安各界婦女表示極大的義憤,聯(lián)合上書全國婦女部長宋美齡,要求嚴懲兇手。蔣介石聞知大發(fā)雷霆,命令胡宗南將其押解南京。胡宗南無奈,將此愛將送至首都,蔣介石將他關進模范監(jiān)獄,聲稱審后嚴辦。由于延安消息閉塞,事過數(shù)月黃克功才輾轉(zhuǎn)得知,那時他覺得與張宗靈一決雌雄的愿望要化為泡影了。
今天,身陷囹圄的黃克功更覺萬事空茫,他驚奇的是自己與張宗靈的命運竟是這般相似。張宗靈殺妻犯事至今已經(jīng)一年多了,沒有什么消息表明他是仍在牢中還是已成了刀下之鬼,而黃克功卻要為自己爭一條生路。他的幾個好友來囚室看他透露:有不少人為他能得到寬大處理而努力著。中央在研討此事時據(jù)說也意見不一。黃克功心中閃爍著希望之光,他給黨和軍隊的最高領導人、熟悉自己、愛護自己的毛澤東主席寫了一封陳情信。
敬愛的毛主席:
您好。我鼓起勇氣給您寫這封信時,心中非常慚愧非常后悔。早在秋收起義時,我就跟在您身邊,整整十年了,您對我有過許多親切的教導和囑咐,可惜全讓我辜負了。在個人戀愛問題上,我犯了嚴重的錯誤,在大敢當前的時候,陷在個人感情的小圈子里不能自拔,并且頭腦發(fā)熱,私心嚴重,給黨造成了極不好的影響,我有罪,我的心情非常沉痛,感到對不起您和黨的培養(yǎng)。我出身窮苦,是共產(chǎn)黨給了我生活的希望,自打參軍以來,我就抱了為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yè)不惜流盡最后一滴血的決心。我懇求您,如果我的錯誤不能饒恕,就讓我死在和敵人的戰(zhàn)斗中吧,讓我到前線去,我愿倒在戰(zhàn)場上,請主席恩準。
黃克功
一九三七年十月七日
信交上去了。黃克功緊張地等待回音。他不知毛澤東對此事有怎樣的態(tài)度。他黃克功是毛澤東的忠實戰(zhàn)士,秋收起義奔往井岡山的途中,毛澤東的這支隊伍處于朝不保夕的險境,不少人因看不到前途而心灰意冷,開小差的天天都有。部隊到達三灣,毛澤東描繪革命前景,同時說:革命是自愿的,有不愿走下去的可以回老家去。確有一些人與革命分道揚鑣了,他黃克功沒有走,跟著毛澤東上了井岡山。五次反圍剿中,他戰(zhàn)功顯著,深受毛澤東的喜愛:長征途上,張國燾企圖以武力挾迫中央改變行進路線,毛澤東就是把他黃克功一團留在身邊,以防不測的。
1937年10月10日,黃克功被帶進了公審會場。會場設在陜北公學的操場上。各機關、部隊、學校近一萬人參加。黃克功入場后面對群眾,背后,黨中央總書記張聞天在座。陜甘寧邊區(qū)高等法院刑庭審判長雷經(jīng)天宣布開庭。
此刻,毛澤東主席在徹夜工作后的黎明小憩中醒來,目光投在桌案黃克功寫來的那封信上,他想到正在召開的公判大會,凝神片刻,突然攤開紙筆,疾書一函,封畢,令衛(wèi)士火速送達公審會場……
審判會按程序進行著,起訴人與證人陳述黃克功犯罪經(jīng)過后,各單位代表發(fā)表了對這一事件的群眾意見,接下來由黃克功陳述其簡歷。交代犯罪經(jīng)過。黃克功直言不諱,沒有為自己辯解。當審判長問他有什么要求時,他說,如果是被判死刑,希望死在與敵人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要求給他一挺機關槍,由執(zhí)法隊督陣,他去與敵人拼殺。雷經(jīng)天審判長駁回其請求,莊嚴宣布:根據(jù)刑律,判處黃克功死刑。宣判后,整個會場一片騷動。黃克功聽罷,神色既不緊張也不消沉,也沒有顯出任何的抵觸不滿。他高呼:中華民族解放萬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隨后,在刑警隊押解下向刑場走去。
黃克功一行已接近執(zhí)刑地,忽見一匹快馬疾馳而來,騎者近前,翻落鞍下,氣喘吁吁,傳達法院指示:將黃克功帶回會場。
黃克功心中陡然一顫:有變化!心頭希望之火驟亮,隨刑警隊返回。
法庭是遵照毛澤東主席的親筆信的要求召回黃克功的。毛澤東請雷經(jīng)天同志當著黃克功本人的面向大會宣讀此信。
當黃克功知道毛主席有信要作宣讀時,臉上呈現(xiàn)出興奮感激的表情。他屏息靜聽。雷經(jīng)天同志:
你的及黃克功的信均收到。黃克功過去斗爭歷史是光榮的。今天處以極刑,我及黨中央的同志都是為之惋惜的。但是他犯了不容赦免的大罪,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紅軍干部而如此卑鄙、殘忍地失掉黨的立場,失掉革命立場,失掉人的立場的行為,如為赦免,便不可以教育一個普通的人。因此,中央與軍委便不得不根據(jù)他的罪惡行為,根據(jù)黨與紅軍的紀律,處他以極刑。正因為黃克功不同于一個普通人,正因為他是一個多年的共產(chǎn)黨員,是一個多年的紅軍,所以不能不這樣辦。共產(chǎn)黨與紅軍,對于自己的黨員與紅軍成員,不能不執(zhí)行比較一般平民更加嚴格的紀律。當此國家危難革命緊張之時,黃克功卑鄙無恥殘忍自私至如此程度,他之處死,是他自己行為決定的。一切革命分子,都要以黃克功為前車之鑒。請你在公審會上,當著黃克功及到會群眾,除宣布法庭判決外,再宣布我這封信。對劉茜同志之家屬,應給予安慰與撫恤。
毛澤東
一九三七年十月十日
黃克功深深地低下了頭。人們看到,他是以馴服的態(tài)度離開會場的。總書記張聞天發(fā)表講話,題目是《民主、法制與共產(chǎn)主義的世界觀》。
遠方,一聲肅穆的槍響,挾帶著一個顫抖的靈魂,在黃土高坡正午明媚的秋光中久久回蕩。巍巍寶塔目視著紅軍中的一員戰(zhàn)將撲倒下沉重的身體;血很濃,很紅,流著,淌著,像一汪出爐的鐵水,凝結在衰草飄搖的田野。
也是在此仲秋時季,重慶方面,在胡宗南、王耀武所謂愛將惜才的懇請下,蔣介石秘密釋放了罪不容赦的張宗靈,為掩國人耳目,張宗靈更名張靈甫。
張靈甫感激涕零,舉拳發(fā)誓要為黨國的最終勝利奮勇拼殺、竭力疆場。且不說十年后他在孟良崮戰(zhàn)役的慘敗,就在此時,國共兩黨兩軍究竟孰勝孰負的結論,其實已經(jīng)清清楚楚展示在歷史的鏡面上了。
插 圖 安玉民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