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出生時,左腳有些畸形,后來經過治療,僅僅走路有一點點跛,不影響行動。但對于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來說,這個缺陷讓我抬不起頭。陸北來到我家之前,我從不和人玩,唯一的娛樂就是看小人書。
第一次看見陸北,我5歲。母親帶他從前門進來,說是遠房表舅的孩子,表舅和舅媽離婚了,都顧不上他,所以他以后就和我們一起生活。那時候,我還不太懂事,只是看了他一眼,帶著孩子之間特有的那種敵意。他卻全然不覺,睜著一雙大眼睛四處打量他的新家。
我們家境本來不富裕,加上這個家伙,我的糖葫蘆、山楂糕徹底成了歷史。于是我憎恨他,連他在我家多吃一碗飯,都要招來我的白眼??墒?,陸北并不在意,他一落戶我家,就和外面的男孩子打成了一片,每天都玩得風風火火,不到吃飯時絕不回家。
有一天他湊過來問我,丫頭,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呆在家里?
我不回答,我覺得他是在羞辱我。
他又問了一遍,我便拿起一本書打他的頭。母親聞聲出來,一邊責備我一邊把他拉開。
我很傷心,眼淚滴在那本童話書上,書里講的是一匹強壯的阿拉伯駿馬將一個小女孩帶到幸福國的故事。那天晚上我拒絕吃飯,媽媽也沒有理我。我趴在窗戶上看遙遠的夜空,覺得自己被拋棄了。直到陸北出乎意料地來向我道歉。我一轉頭,看到他嚴肅認真的臉上,粘了一粒米飯,頓時笑出了聲,白眼也沒翻成。
看我笑,他也笑了,眼睛很清澈,特別像故事里的那匹馬。于是我給他看那個故事。
他問我,“你想要這匹馬?”
我點點頭。只見他當即趴在地上,昂起頭嘶鳴起來,聲音卻像一頭驢。
“丫頭,來上馬?!彼f。
我騎在這個才10歲的男孩身上,仿佛一下子變成了童話里的女孩,頭頂有花環(huán),前方就是那已經不再遙遠的幸福國。盡管我的馬馱了我不到一米,就累趴在地上。
從此,陸北就這樣駝著我走出了小小的屋子。我認識了外面的孩子們,而且我終于明白,沒人能發(fā)現(xiàn)我那小小的缺陷。我是一個正常的孩子,還有個強壯的孩子王哥哥。如果誰敢欺負我,陸北必將讓他付出代價。
2
我上小學以后,家里的負擔就重了起來,父母為了掙錢早出晚歸,中午家里只有我和陸北兩個。
陸北很快學會了在煤氣灶上熱飯菜,洗碗,就像一個家長操持著我的衣食住行。而一到外面,他又會變成那個打架、逃學,讓老師頭疼的孩子王。爸媽每每嘆息,這孩子,怎么不學一點好。我捧著飯碗,夸他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隨著我的長大,我家的光景卻一年不如一年。到了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我和陸北每人每個季度只能有一套衣服,一雙鞋。
此時女孩子的虛榮心正在我的胸腔里膨脹,我渴望要班上的林姍姍穿的那種連衣裙,還有她的紅色小皮鞋,但我深知,那是不可能的。
那天回到家我跟陸北發(fā)脾氣,要不是因為多一個你,我家就不會這么窮,我也不會穿這么丑的鞋和衣服!
他愣了愣,什么也沒有說。那個中午他沒有回來。
鬧完我就后悔了,要沒有他,誰給我熱飯,替我打架,幫我背書包,誰成天駝著我滿屋子轉?他是我的哥哥啊。
那個下午他也沒有和我一起去上學,等我放學后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個包裝袋,打開一看,里面就是林姍姍的那種連衣裙,比她那件還要好看。
原來陸北把自己交電腦課上機費的錢拿來給我買裙子了。
那你上機怎么辦?我問。
沒事,上機卡咱倆用一張。他說。
于是每次的電腦課上,我上完機,他就從四樓飛奔下來取卡,熟練地換上他的照片,再飛奔去機房。手心汗津津的,弄花了卡上的字。
有一次他用完還給我,我忘了裝,被林姍姍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然后就全班都知道了:我們交不起錢,兩個人用一張上機卡。
放學陸北來接我,我坐在座位上哭,不肯起來,他只好把我一路背回了家。我趴在他剛開始長寬的肩膀上,默默地抽泣。他很瘦,骨頭硌得我生疼,但我也不愿意下去,我覺得整個世界只有這里是安全的、溫暖的。
這件事發(fā)生后不久,才上初二的陸北就開始給別人做零活。早上五點鐘起床送牛奶,下午放學去垃圾處理站分揀垃圾。他很聰明,不到半年就開始自己進一些玩具零食在學校里賣,掙的錢不多,但足夠滿足我那些小小的愿望:彩色的塑料筆、新奇的玩具、卡通書簽、漂亮鞋子……所有孩子們想要的我都有。
而代價是,陸北的學業(yè)完全荒廢,初二結束,老師要他留級。
父親得知他在學校做買賣,恨鐵不成鋼,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他一聲不吭,倒是我哭得昏天黑地,哥,我不要那些東西了,再也不要了。
他伸手揉我的頭,嘴一咧,露出一個扭曲的微笑,騎馬不,丫頭,我馱你。
3
陸北到底是沒能走上讀書的路。初三畢業(yè)后他進了當?shù)氐闹袑W汽修,上學不到一年就輟學了,在社會上混。后來老家一個大姑媽膝下無子,我家里又實在困難,便把他過繼過去了。
他離開后,家里的條件好了一些,我再也不缺吃穿,只是想念陸北。他過得好嗎?每當我看見十來歲的男孩,就會想起他當年的樣子。汗津津地從樓上跑下來,離幾米遠就大叫,丫頭,你看哥給你帶了啥!有一次跑得太急,從樓梯上摔下來,滾了一身土。
那年暑假,我去大姑媽家看他,帶上了所有的壓歲錢。當我對他說,哥,我有錢了,你再也不用賣東西了的時候,他回過頭無言地抹了抹眼睛。
后來我上了大學,大姑媽也去世了,陸北來到我所在的城市打工。他在海鮮城上班,身上總是有一股濃烈的魚腥味,讓我想吐。而更大的變化,是他已經長成了一個混跡社會底層的小工模樣。周末他愛叫我去他的小出租屋吃飯,飯桌上言談盡是哪天加班又掙了多少錢,哪個朋友去哪打工待遇很好之類的。臨走再給我塞一大瓶他做的臟兮兮的牛肉醬。此時我需要的早已不是這些東西,我覺得和他完全沒有話說。
有一次我們去看電影,他要我先進去坐,自己到快開場時才捧著一杯爆米花進來,喜滋滋地對我說,我把上次那張假錢花出去了。
我看著他遞來的爆米花,搖了搖頭。從此很少再去他家。
我也不愿意他來學校找我,許多次他說要來,我都推說有事。漸漸的我們便不常聯(lián)系了。
不想半年后我與一個酒吧歌手相戀被他知道了,深夜在路邊堵住我們,二話不說揪住歌手的領子就打,我怎么都拉不住。第二天歌手就與我分手了。我忿恨地給陸北打電話:我與你斷絕關系了!
他向我解釋,那小子不正經,他只會傷你的心,丫頭。
我根本不想聽,我不接他的電話,不見他。我覺得他是那樣的惡俗,市儈。這樣又過了一年,我們完全斷了聯(lián)系,我會在某個不眠的夜里想起他,但是卻怎么也提不起主動打電話的勇氣。
天有不測風云,大三那年,我在一次長跑中崴了左腳,先天的畸形突然暴露了出來,我瘸了。醫(yī)生說除非手術植入支架,否則我的腳無法復原。
連手術費帶后期的恢復治療,一共需要20萬元。家里拿不出,我只好就那樣瘸著穿梭在校園里。有一陣子,我想到了死。
一次回家,竟又看見陸北,他坐在那張熟悉的沙發(fā)上,笑著看我。
“丫頭,別怕,哥就要去阿拉伯了,給你掙錢,很快就可以做手術了。
我睜大了眼睛,“阿拉伯?”
后來才知道,陸北是跟著一個建筑單位去阿拉伯搞基建了。
4
我常常想起,若是我的生命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陸北這個人,會怎樣?
沒人知道,宇宙間從來就沒有如果的事。陸北走了之后,我非常掛念他,這種感情與小時候的想念不同,我開始真正意識到,他是我的親人,就好像我身體的一部分。原來自從我們一起分享一支冰棍的那個夏天開始,他就與我拴在一起了,縱然他打了我的男朋友,縱然我聲稱與他斷絕關系,我們的血卻早已相融,心早已相通。即使到了世界末日,他還是能夠把最后一絲力氣用來扶我。有了他,我再也不會倒下。
有了這個精神支柱,我頑強地念完了大學,并且拖著一只跛腳找到了工作。我省吃儉用,過了一年后一算,只存到了1萬塊錢,看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我哭了,還要20年,我才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走路,生活。
就在這時,仿佛是陸北感受到了我遙遠的眼淚,我竟然收到了陸北寄來的錢。不多不少,正好20萬。
我很奇怪,算起來他的工資沒有這么高,怎么一下子掙到了這么多錢?
父母催我,快做手術,以后再還錢給陸北。陸北也在電話里勸我,先做手術,錢是正經錢,你放心。于是一個月后,我換上了人工支架。
恢復期雖然漫長,但還算順利,我終于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了。但年終時,陸北卻拒絕像往常一樣回來看我。我覺得出了事,卻怎么也問不出結果,于是3月份時,我拿著之前攢好的1萬塊錢,辦旅游簽證登上了去阿拉伯的飛機。
陸北來接我,他裝得像什么事都沒有的樣子,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他的右手很不靈活,像假的一樣。我再三逼問,他才說,工地上干活時受了傷,有三根指頭都不能動了。那20萬是工地賠的錢。
我再也馱不動你啦,丫頭。他搓著手說。
我哭了,一直都是你馱著我的。
他卻只是笑,傻丫頭,哭什么,明天,哥帶你去騎真正的阿拉伯駿馬。
我拼命搖頭,對我來說,這世上永遠只有一匹最快、最穩(wěn)、最強壯的阿拉伯駿馬,那就是你。
陸北不肯和我回國,送我上飛機時他說,丫頭,你要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們都要幸福。
陸北不知道,那個童話故事的結尾,女孩到了幸福國,阿拉伯駿馬就和她道別了,因為它要去草原上尋找它的幸福。目送著小女孩走遠,它流下了一行淺淺的眼淚。
其實小女孩早就找到了幸福,幸福就在阿拉伯駿馬的背上,溫暖的,安全的,從女孩騎上它的那一瞬間,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摘自《私人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