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這篇小說并不復(fù)雜,講述了一對大時代兒女的私情故事。時代是國共內(nèi)戰(zhàn)后期,這是一個舊時代就要過去,新時代還未來臨的歷史間隙。地點(diǎn)是梅山城,這是作者經(jīng)常書寫的空間,偏離大城市、有山有水的江南小鎮(zhèn)。男人少志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曾畢業(yè)于軍校,參加抗日戰(zhàn)爭和國共內(nèi)戰(zhàn),是國軍的鐵血營長,女人秀水則是大家閨秀,接受新學(xué),中學(xué)教師,但有一個《紅樓夢》式的古典心靈。小說沒有講述他們的前世姻緣,只在訂婚之日“死生契闊”。生在亂世,他們卻懷著卸甲歸田、男耕女織、“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夢。無奈,世事弄人,最終少志和秀水彼此陰陽兩隔。正如小說結(jié)尾“少志一想起秀水,恍若一夢”,這“一夢”就是歷史的“瞬間”,就是“他與曾秀水之間的情緣如此短暫”,而小說主要記述了他們“短暫的情緣”。
如果只看故事情節(jié),很吻合當(dāng)下歷史敘述的套路,既有英雄氣短,又有兒女情長,還有大戶人家的富貴與凄涼,就如同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更迭或風(fēng)云際會都會發(fā)生的悲歡離合。少志和秀水的故事也不例外。這樣一種沒有歷史的歷史書寫或者“超歷史”的歷史書寫,成為小說想象歷史的一種方式。故事發(fā)生在什么時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底下竟然沒有能夠容納這對癡情男女的時間和空間,即使他們生長在世外桃源的梅山城——這座歷史上逃避戰(zhàn)禍的偏安之城,也即將被解放軍占領(lǐng)。即使他們逃到山高林密的古云山隱居,也難逃“解放軍的工作組上山了”的歷史宿命。正如小說開頭“從他臨陣逃脫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變了。這由不得他做主,改天換地是一陣巨大旋風(fēng),刮得他這片小落葉昏頭轉(zhuǎn)向”,還如“秀水說聽他們談解放軍國軍什么的,就莫名焦慮。天崩地裂的政治風(fēng)云,她向來害怕??擅\(yùn)偏將她的愛情及婚姻安排在這改天換地之秋”。這樣注定無法改變自己命運(yùn)的故事,表面上是個人私情與時代歷史相沖突的老故事,只是這個老故事并不“老”,因?yàn)檫@種無辜的、平凡的、純潔的個人被歷史“旋風(fēng)”傷害、壓迫的故事是典型的后冷戰(zhàn)、后革命故事,也是80年代在傷痕文學(xué)中所確立的一種想象歷史的方式。在這種“個人是歷史的人質(zhì)”的敘述中,個人只能像扁舟一樣飄零、像落葉一樣飄落,而歷史則被敘述為無可抵抗的、暴力的、摧毀性的“巨大旋風(fēng)”,個人的無力、脆弱只是為了反襯或控訴大歷史/政治的暴力。
有趣的是,作為故事主角的少志、秀水并非普通的兒女,暫且不說他們都是出身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少志的夢想是中國的巴頓,“是一個適宜于亂世生長的人,打得,忍得,跑得,野豹似的體魄,加上足智多謀的頭腦,老天應(yīng)該是垂青他了”,所謂“亂世出英雄”。而秀水也是新式人物,接受新式教育,讀過西方小說,是時尚中人(“她穿著一身白色旗袍,頭發(fā)微微卷著,高跟鞋,夾著教義,一派新式女性打扮”)??梢哉f,他們是五四一代走出封建家庭的新青年,是那個“改天換地”的新時代兒女(正如少志參加了國民革命軍),但是小說卻格外強(qiáng)調(diào)這對新式兒女的一份“舊情懷”。尤其是對于“一身的古典美”的秀水來說,連訂婚之時都“帶了本《紅樓夢》”,“她這種女人,即便接受西方再多的教育或影響,她不可能徹底開放”、“她向往的還是男耕女織,恩愛到老的家庭生活。這兩年,少志走后,她癡生過蠻多夢想,等戰(zhàn)爭完結(jié)后,她和他就在梅山城里選擇幾間房子,不要華貴的,能遮風(fēng)擋雨就行。最好是住到巷子里,平平安安,粗茶淡飯,與他相依為命過一生?!闭沁@種“男耕女織”的“世外桃源”使得少志“臨陣脫逃”,“趁著還沒死,去城里見秀水”,以完成一段范柳原、白流蘇式的“傾城之戀”。只是這種“發(fā)乎情,止乎禮”的中國愛情卻疊加著“一生一世長相思守”的現(xiàn)代/浪漫主義愛情神話,正如秀水的旗袍恰好是一種東方主義化的古典美(或者說“沒有西裝,何來旗袍”)。
隨著少志回到梅山城,小說敘述了一個破敗的、冷寂的“梅園”,敘述了一個讓少志“感到踏實(shí),溫暖”的上千年的青石板路,他們逃難前最溫馨的時刻就是去裁縫店做旗袍,這是一個被凝固的、頹廢的而又迷人的讓人留戀的“故土”空間。而此時此刻的故土以及故土上的人們都被書寫為“無辜的”、被動地等待著解放軍到來的“小落葉”:“不覺到了傍晚時分,整個縣城突然顯得異常安靜了,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在傾聽什么,身處亂世,人們求生保命的本能很強(qiáng),此刻,都藏到家里做短暫的歇息,為明日的茍活而做點(diǎn)準(zhǔn)備?!边@恰好就是被作者眷戀、緬懷、挽留的“旋風(fēng)”到來之前的“瞬間”,是一個“古典的”、“田園的”故土式的中國,是一個以失敗者(大戶人家的兒女、國民黨敗兵)的視角來想象1949年之前的梅山/中國,一個暴風(fēng)驟雨式的革命到來之前的時刻。
這種“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隱姓埋名”的敘述徹底改寫、倒置了1949年關(guān)于新中國/舊中國的想象,“解放軍”的到來就如同旋風(fēng)一樣,不僅使得少志、秀水難得“茍活”(如90年代的《活著》,或如80年代《芙蓉鎮(zhèn)》中“像狗一樣活著”的邏輯曾經(jīng)是八九十年代文藝作品中所確立的人性的正義),而且小說用秀水的死來印證“被《紅樓夢》浸染出了印跡”的“古典中國”的毀滅。從這個角度來說,作者通過一段老故事,卻建構(gòu)一份新的歷史記憶。
(作者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