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雪
江小雪是個知青,畢業(yè)于鄭州鐵五中。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省京劇團的演員,為梨園世家,所以公社里一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就把她抽到了宣傳隊里。
江小雪很漂亮,眼睛很美,皮膚很白,頭發(fā)很黑,穿著很時髦,是那種一眼就能被發(fā)現(xiàn)的靚麗。她下放的地方叫劉樓,離鎮(zhèn)子八里路。老K也是劉樓知青。據(jù)說老K一直“粘”在劇團里不走全是為小雪。其實小雪并不喜歡他,小雪喜歡的是一個名叫龔亮的知青。龔亮有時也來宣傳隊里找小雪。龔亮長得很帥,一米七八的個頭,留著“飛機式”的發(fā)型,方臉直鼻,既有男子漢的氣魄又顯得很“知識”。龔亮戴眼鏡,愛戴寬邊兒的玳瑁鏡,又給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性,是招女孩子喜歡的那種,又帥又秀氣,幾乎是十全十美了。只是他家庭出身不是太好,聽說是資本家,鄭州德化街有幢商業(yè)樓就是他們家的。據(jù)說龔亮的父親是個京劇票友,與江小雪的父親都很熟。有這種關系,本身已先占了優(yōu)勢,再加上他的長相出群,江小雪肯定讓他當?shù)谝蝗诉x。
可惜的是,江小雪雖然進了宣傳隊,但不會唱豫劇。她滿口京腔,唱二黃是童子功,上小說時,就曾給省委領導唱過《蘇三起解》。更讓人不解的是,來到宣傳隊讓她學唱梆子戲她又不肯。理由是豫劇太費嗓子,要求音域太寬,如果改學豫劇,將來京劇團內(nèi)招時自己就唱不成京劇了??伤L相太好看,上妝“盤”兒更靚,演李鐵梅簡直就像劉長瑜的妹妹。劇團頭頭舍不了,公社的領導也舍不了。為能讓她上臺,公社里一位副書記竟想出了京、豫同演的奇招——就是讓別的演員如李玉和、李奶奶都唱豫劇,輪到江小雪唱李鐵妹,改用京劇。趕巧有一個姓汪的知青會拉京胡,也把他招到團里,配上小上海的小提琴,先試演了一場,不想竟弄成了。后來到縣里匯演,還得了個大獎,領回了很大一面錦旗。
老K來到劇團里,目的雖然是追小雪,但小雪卻不把他放在眼里??衫螷卻不死心,追得很張揚,常拿出自己寫的日記讓眾人看。我見過他寫的日記,字體雖很難看,但內(nèi)容全是發(fā)自肺俯的真誠。他寫道:“我是在大隊里組織修筑護河堤的工地上第一次見到她的。當時彩旗飄揚,鑼鼓喧天,幾個大隊的人都集中到了河岸上。我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她,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知青美女江小雪。我一下就被鎮(zhèn)斃了!我見過不少美麗女孩兒,卻從沒見過這么美麗的女孩兒!我一連看了她幾百眼,一中午就像掉了魂兒!”
另有一篇寫道:“我下放的村子和小雪是一個大隊,她和一個名叫龔亮的在夏營,我在劉樓。有一天,大隊部成立青年突擊隊,以知青為主,沒想小雪被分到了我們這一組,我特別特別高興!修河堤是個重活,抬大筐推土車,我怕累著她,就主動與她一輛車,只讓她扶車,我掏牛力。修堤半個月,我們熟悉了,只要有她在,我干活就不知啥叫累??墒?,大概就在這時候,公社里成立宣傳隊把她抽走了。這一下,像抽走了我的魂兒!不行!我一定要去參加宣傳隊……”
老K不會唱不會拉,宣傳隊自然不會收留他??衫螷有辦法,說劇團里不能全是演員,也得有掏苦力的,就把我當個苦力用吧!就這樣軟纏硬磨,老K終于成了團里的編外人員。他很勤快,燒汽燈扛道具,下鄉(xiāng)拉車搭臺卸戲箱,他成了主要人物。有時演出時場子亂了,他就手持一根長竹竿下到人海里維持秩序,累得滿頭大汗,嗓音沙啞,很讓人感動。
平常時候,老K愛唱一首名叫《美麗的姑娘》的歌,也是沙嗓子,像現(xiàn)在的臧天朔。我們都說他的嗓子像破竹竿敲擊破尿罐,但細聽了,卻含一種悲涼和凄傷:
美麗的姑娘見過萬萬千,
獨有你最可愛。
你像沖出朝霞的太陽,
無比新鮮。
姑娘呀,
把你的容顏比作鮮花,
你比鮮花還艷,
世上多少人呀向你,
望得脖子酸……
據(jù)說這是一首在知青中流行很廣的歌,在當時是不準唱這種愛情歌曲的。但老K不怕,只管唱。我們都知道他是為小雪而唱,所以也就心照不宣,只是每當他唱的時候,我們就偷偷窺視小雪的表情。而江小雪卻像沒事兒一樣,有時還糾正老K說:“不是世上多少呀向你,是望你!”
當時我們都覺得城里人很奇怪,比如這江小雪,明知老K在追她,她也不在乎,該咋還咋,化妝時,讓老K幫她打水洗臉拿肥皂,下鄉(xiāng)演出時讓老K幫她扛箱子裝行禮;有時候龔亮來了,也同老K很親似的。老K呢,也像是不吃醋江小雪與龔亮親昵,只說龔亮有福氣,自己沒有。他還對我們說江小雪可以不愛他,但他要愛江小雪,這就叫愛的權力。江小雪也是個聰明人,她說女孩家有幾個男孩追是應該感到自豪的,也可能是為了這個原因,她時不時也給老K一點“溫暖”。比如上街買零食時,她總是要給老K一份兒;有時命令老K干什么,只用眼神——那眼神里所含的東西,足能讓老K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有時他想借機前進一步,不料瞬間工夫,江小雪已冷了臉子,讓其望而卻步。
論說,就這樣下去也無可厚非,老K、龔亮、小雪各愛各的,互不干涉,各有各的自由權力,想來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不料小上海因為一條呢褲出事之后,公社領導對演員開始了審查,尤其是對知青們,更為嚴格。江小雪是主要演員,又是梨園世子,其父母正在省城里演著樣板戲,很快過了關。可憐老K,本來就不是按組織手續(xù)抽調(diào)的,去劉樓一調(diào)查,事情更糟,原來這老K的父親是個搬運工,自認招工上大學無望,有著破罐子破摔之嫌,在村里偷雞摸狗,成了公害,公社里的人調(diào)查時,幾乎沒人說他的好話。如此一來,劇團領導只好勸其回鄉(xiāng)勞動。江小雪認為如此對老K的打擊太大,就向領導為老K說好話。怎奈是有關政治的事,領導很“原則”,不答應。江小雪為能留住老K,也是為自己挽回面子,就說如果讓老K走,她也走。這當然有點要挾的意思。這一要挾,她在領導心目中的好印象一下降了格兒。劇團領導向公社領導一匯報,公社領導當即表態(tài):為了革命隊伍的純潔,決不能向這種要挾投降,當下就將老K和江小雪一同趕走了。
為此,老K感激涕零,他哭著對小雪說:“今生今世,我將如牛如馬般報答您!”江小雪笑笑,說:“你就把我當妹妹吧!”
老K一聽傻了,就是說,自己今生今世與江小雪只能是兄妹情而無夫妻情了!至此時他方明白,聰明的江小雪舍身護他的目的在這兒等著!他望著江小雪,望了許久,說:“能讓我抱一下嗎?”
江小雪很大方地說:“可以呀!”
老K抱住了江小雪,像抱住了一尊女神,緊閉雙目,像洗滌自己的靈魂,終于得到重生,他輕輕松開小雪,后退三步,“撲嗵”跪地給小雪磕了一個頭,說:“我老K今生今世碰上你江小雪,足矣!”言畢,起身走了。
附記:后來老K回到劉樓后因報復鄉(xiāng)親被判刑15年,江小雪常以妹妹的身價去探監(jiān)。據(jù)說江小雪與龔亮回城后各奔前程,分道揚鑣。江小雪雖如愿進了京劇團,但終未成角。再后來的情況就鮮為人知了。
時間已過去40年,想來當年漂亮的她也成了老太婆了!
小上海
小上海姓朱,叫朱阿歌,上海閘北人,不知什么原因,下鄉(xiāng)下到我們公社,原在一個偏僻的小村里,由于會拉小提琴,被抽到了公社宣傳隊。因他是上海人,名字又有些拗口,眾人為省事,皆喊他小上海。
那時候我也在宣傳隊里演樣板戲,記得小上海和我歲數(shù)差不多,十八九歲,個子細高,一看就是個吃大米長大的南方人。小上海雖說落難于鄉(xiāng)間,但骨子里仍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在劇團里,他很少與人說話,而且有潔癖。每天穿著四個兜的中山服,留著分頭,一塵不染,一絲不亂。足下蹬著皮鞋,擦得賊亮。那時候他已抽煙,吸的是上?!帮w馬牌”,從不讓別人,自己搭個眼皮從兜兒里摸出一根,誰也不看地點了,深深地吸。據(jù)說小上海的父親解放前是個小廠主,底兒厚,所以常給小上海寄錢寄物。有一回寄來的是香腸,小上海視如珍寶,不料正趕那幾日下鄉(xiāng)演出,每次下鄉(xiāng)演出要吃大伙,生產(chǎn)隊還要買豬肉羊肉慰問宣傳隊,如此一“油膩”,小上海的香腸就成了包袱。他將香腸用厚紙包好,分裝在小提琴盒里。由于“捂”得嚴,有了異味兒。他怕別人吃,又怕扔了可惜,就自個兒吃,吃得一天朝廁所里跑幾趟,連眼圈兒都拉黑了。
小上海的提琴確切拉得好,而且是專業(yè)水平。聽說他姐姐就在上海歌舞團里拉小提琴,而且是首席。小上海從小練琴,為童子功,有一年參加閘北區(qū)的少兒比賽,還得過第二名。小上海很愛護他的小提琴,連睡覺也放在枕頭旁。鎮(zhèn)上一個老右派見過小上海的提琴后,很懂行地說那是一把意大利小提琴,看樣子快成文物了。有人說這小上海一個人來此地插隊很可能就是為了保護這把小提琴,因為鄉(xiāng)間人不懂這西洋樂器的精貴。若在上海,早被搜家搜走了。這自然是一種猜測,至于小上海為什么一個人來這里,而不是隨著上海知青去蘇北或黑龍江,至今仍是個謎。
由于小上海處處透出小市民的那種吝嗇,宣傳隊里的人也大多瞧他不起。我們豫東那地方人窮歸窮,但窮大方,更講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古訓。小上海如此與我們不搭垅,我們也就從心里排斥他。所以,他就顯得很孤獨。而他自己仿佛又十分樂意這種孤獨,這讓人心中很不舒服。因為眾人要孤立哪個人,應該孤立出效果為后快??尚∩虾:孟褚木褪沁@效果,恰巧使我們對他的孤立正中了他的下懷,大伙就覺得很憋氣。
我們雖然不舒服,但又沒辦法。人家有錢,吃的穿的戴的都是我們這輩子也甭想達到的,就連他臉上擦的,也是我們沒聽說過的珍珠霜。他身上的那股香味兒很討好女孩子喜歡。宣傳隊的女主角就像是很喜歡小上海,對其關懷備至,有一回竟幫他洗襯衣。這就更加引起了團內(nèi)男演員的嫉妒,平常一談起小上海,個個都咬牙切齒。劇團里有一個叫毛的演員,《沙家浜》里演刁小三。父親是公社干部,仗著父親他就有些調(diào)皮和霸道。為打擊小上海,他特意托人從上海買回一條“飛馬煙”,每天帶一盒,單等小上海從兜兒里摸煙自個兒抽時掏出來,每人散一支,聲音很高地說抽煙抽煙,上海飛馬煙。我當時還不會抽煙,但為了打擊小上海也向毛討了一支,故意找小上海掏火。小上海怕別人有傳染病,從不與別人對火多是掏出打火機給你點上。我抽了一口,吐了,有意貶低“飛馬”煙,說這球煙有什么抽頭!小上??匆膊豢吹卣f:“你那煙不正宗,怎會好抽!”毛一聽說小上海貶他的煙,很不高興,挑釁地說:“都是一個牌子,就你那球煙正宗?”小上海望了毛一眼,破例從內(nèi)衣兜里摸出一根煙來,放高了聲音說:“正宗飛馬煙的圖案里暗藏著創(chuàng)始人蘭運三的名字,不信你們看,在前后馬腿的組合里!”我們接過一看,果然有“蘭運三”三字,而毛的煙圖案里,“蘭運三”三個字已被破壞了,這一下,我們都感到很丟面子,尤其是毛,當眾將剩下的半盒煙揉了個粉碎。
沒想幾天以后,竟發(fā)生了一件令人想不到的事兒。
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天宣傳隊正在鎮(zhèn)劇場里上演《紅燈記》?!都t燈記》中的第5場是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其中有很長一大段道白,不需配樂,樂隊可以偷閑片刻。那幾天,小上海穿的是父親剛寄來的呢褲。那年月,身穿毛呢是富貴的象征,而小上海的這條呢褲,是其父在三十年代走場時穿的,聽說是在香港定做的。雖然過了幾十年,款式,顏色皆不過時。小上海在家時就很喜歡父親壓在箱底的這條褲子,幾次要穿父親不允,這次如愿以償,很是興奮,便趁這個空隙又開始欣賞自己的褲子來。這一欣賞不當緊,突然發(fā)現(xiàn)褲腳的折疊處有一個洞,像有人故意用煙頭兒燒的。他一下傻了,接著就雙目打直,腦際間一片空白,失去了理智,連連喊道:“這是誰干的?這是誰干的?”說著,竟一下跑到戲臺中央,極其認真地拎著褲腳,大聲斥問:“這是誰將我的褲子燒了一個洞兒,快說?”如此一來,算是惹了大禍,破壞革命樣板戲,臺上臺下大亂,而小上海卻不管這些,還認真十足地高聲斥問是哪個該殺的燒了他的褲子!
由于這個大事件,上頭當即就將小上海隔離審查。這一查不當緊,原來小上海不但出身小資家庭,而且在學校就因談戀愛被記過大過。他不去黑龍江來河南插隊純屬走后門,再加上他平常那些脫離貧下中農(nóng)的表現(xiàn),最后將其開除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也該小上海晦氣,那陣子正趕周口建大閘,上頭便讓他去河工上鍛煉。一般去河工的多是棒勞力,因為挖河太苦,整天抬大筐泡在水里不說,還要起早貪黑。潁河大閘是三河交匯處,小上海挖的是賈魯河,因為賈魯河上也要修閘截流,所以河床要深。河床深相應河坡就陡,從河底朝上運泥,除去人工抬之外,還要用牛拉。架子車上裝滿河泥,扶車人在后邊扶車把掌握方向,車尾上掛著套,一頭牯牛朝上拉。小上海身體弱,自然抬不動大泥筐,便讓他扶車把。小上海雖然平常怕臟怕累,但現(xiàn)在屬于改造期間,也只好強撐著。他特意換了一身破衣服,穿上了長筒膠鞋。盡管如此,他的身上、臉上還都沾滿了泥巴。也算該他命絕,有一天,他扶著一輛裝滿河泥的架子車正爬坡,突然牛套被掙斷。面對這種突發(fā)事件,就是有經(jīng)驗的棒勞力也極難躲過,便何況瘦弱單薄的小上海呢!那輛千把斤重的架子車就一下從他身上倒碾了過去,活活奪走了他的性命。
盡管小上海是在犯錯誤時期出的事故,但他畢竟是知青,又被奪去了性命,縣知青辦還是對此極其重視,當即就往上海拍了電報。小上海的父親和母親都來了。當小上海的父親得知是因那條呢褲上的煙洞而引起這一切的時候,很是驚詫,許久了才說:“這個洞三十年前就有了呀!”
更令人奇怪的是,在清理小上海的遺物時,卻獨獨不見了那把意大利小提琴!
小提琴哪里去了?是小上海去河工之前藏了起來,或是趁他出事以后被人偷走了?
一直是個謎。
紅女
紅女真名叫什么,沒人知道。聽上輩人說,她年輕時是周口萬貫街妓院里的窯姐兒。1948年,周口解放,上級疏散妓女,先在一起訓練,強迫她們勞動,戒掉煙癮,然后讓她們從良。當時,紅女的丈夫雷中雨正在周口鏌鋪當學徒,在其師傅的幫助下,報名領回了一個,她就是紅女。
我上小學的時候,紅女雖已年近三十,但眉眼間仍閃動著一種嫵媚??赡苁浅錾肀容^卑賤,她很少抬頭看人,更少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偶爾碰上,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因為她的青樓生涯使她覺得很壓抑。盡管如此,仍是蓋不住她的美麗。她個頭兒比一般女性高一些,頭盤得也極規(guī)正。她是標準的鴨蛋臉型,杏眼,柳眉,蜂腰肥臀,不胖不瘦,渾身都透著一種說不盡的耐瞧。據(jù)說當年紅女曾在萬貫樓掛過兩年頭牌。她八歲那年被賣進妓院,在老鴇的指導下,不但會彈一手好琴,還會唱一口好梆子戲。尤其《白蛇傳》中“斷橋”一拆,很是令人傾倒。十六歲那年,萬貫樓主為其舉行開苞儀式,滿街披紅掛彩,很是轟動。為她開苞的是一位政府大員。那大員從南京來視察沙河防御,當?shù)卣蛯⒓t女當了進見禮。那大員見過紅女后,大為震驚,說是若到南京城,能技壓秦準河兩岸。因為蘇杭女子偏瘦,燕趙女子偏肥,而這女子,恰在其中。為此,那大官還作了一首歪詩,曾在周口官場中流傳一時。
如此美女,能屈尊下嫁一位學徒,原因有二:一是新社會取消了妓院,二是雷中雨長相不俗,贏得了紅女之心。更重要的是,紅女自認在周口“臭名昭著”,想遠離那個喪心之地,所以,就隨雷中雨回到了潁河鎮(zhèn)。
開初,雷中雨實行的是“金屋藏嬌”,悄悄將紅女帶回家中,一點兒也不敢張揚。但此地距周口只有幾十里路,紙中包不住火,紅女之身份慢慢也就成了公開的秘密。雷中雨像是也不怕這些,他是個善良人,可憐紅女的出身。更令人不解的是,他竟還為紅女當年紅遍周口城而驕傲。連國民黨大員看中的女人如今到了他手中,反倒成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慰藉。雷中雨家中極窮,弟兄幾個都是光棍兒,唯有他娶到了女人,所以他對紅女格外呵護。只可惜紅女已喪失了生育能力,不能為雷家傳宗接代了。為此,紅女就覺得欠了丈夫什么。雷中雨倒開通,反勸紅女說:“像我這種家庭,人老幾輩都是窮光蛋,不傳也好。”平常時候,雷中雨在飯店給人當雜工,運煤拉面,掙了錢,第一件事總是先給妻子撕一件衣料,買一些化妝品。他覺得,把妻子打扮漂亮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兒。
大概是1954年,鎮(zhèn)上的腳行班改成了搬運隊。當時潁河通航,生意紅火,搬運隊實行了工資制,剩下的錢沒處花,就成立了一個業(yè)余劇團。有人知道紅女的底細,就向劇團推薦紅女。開初,紅女不同意。那時候雷中雨正想進搬運隊當裝卸工,看是個機會,就努力勸說妻子。紅女看丈夫不在乎,方答應試一試。那時候紅女還年輕,由于不生育,身段仍如未出閣的大姑娘,到團里一試弦,技壓群芳。搬運隊的頭頭兒如獲至寶,當下拍板將其夫妻二人招下。頭場戲《白蛇傳》,紅女飾演白淑貞,一炮走紅,轟動了潁河兩岸。人生就是這么回事兒,只要有一俊便可遮百丑。由于紅女戲好人漂亮,能給人帶來說不出口的精神享受,人們就再不講她的身世。她自己一走進社會,心中的陰影也慢慢消失,很快就成了小鎮(zhèn)名流。
由于妻子原為風塵女子,長相出眾,現(xiàn)在又當了演員,演藝界歷來傳聞較多,雷中雨開始對妻子不放心了。每天無論干活多累,他總要陪妻子演出結(jié)束后一同回家。紅女自然懂得丈夫的心,在劇團里,她很少與人戲言,將自己封閉起來,幾乎不與男人來往。男人也知雷中雨護得緊,怕引起誤會,也極少有人打紅女的主意。
不想這一年,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鎮(zhèn)上一位男演員,叫周季云,年不過三十,長得很帥。小伙子在部隊文工團呆過,復員回來后被安排在搬運隊。由于登臺演出過,被居團留下了。周季云雖沒演過大戲,但心靈,腔口也好,不久就成了劇團的臺柱子。他多與紅女配戲,《白蛇傳》里飾許仙,《劉??抽浴防镅輨⒑!R粊矶?,二人就產(chǎn)生了感情。紅女雖出身青樓,但一直未有愛過。跟隨雷中雨從良,里邊感恩的成份很大,也就是說,她的愛一直還未釋放過。她看到周季云對自己不是演戲中的那種愛,心里開初很害怕。周季云在外面混過世界,愛的很大膽。雖然他比紅女小兩歲,但他卻把她當妹妹看待。紅女明白他的心事,曾經(jīng)躲過他一時。不想這周季云的進攻性很強,很快就攻破了紅女的防線。二人開始愛得死去活來。
這一切當然逃不脫雷中雨的眼睛,回到家中,他開始審問紅女,紅女不說,他就動武。紅女愛了苦,第二天就找周季云訴說。周季云說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就給他離婚。一說離婚,紅女有些不忍心,說是自己原為青樓女,畢竟是雷中雨將自己從了良,而且他又是那樣地愛護自己,也從不嫌棄她的出身。周季云說你的翻身決不能算在他雷中雨身上,若不是共產(chǎn)黨革命成功,他怎么有能力讓你從良?現(xiàn)在他把你看成了他的私有財產(chǎn),當個物件先將你藏起來,后來又利用你進了搬運隊,現(xiàn)在他雖然讓你唱戲,可每天卻像看押犯人一樣看著你!你知道嗎?這是對你的污辱!你完全有理由反抗,更有權力爭取自由。紅女畢竟是愛周季云,比較來比較去,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回到家中就向丈夫提出了離婚。一聽說紅女要離婚,雷中雨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詫萬分地又問了妻子一遍兒,一下就傻了。他呆呆地望著紅女,再沒說一句話。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當天夜里,雷中雨竟將紅女殺死了。更令人不解的是,雷中雨殺死紅女之后,竟不跑不躲,單等公安局來抓他。殺人自然是死罪,不久雷中雨就被執(zhí)行槍決。臨行前,問他還有什么交待,他很得意地說:“我死后只求與紅女埋在一起。這一回,看哪個還能奪得走她!”
遺憾的是,鎮(zhèn)上人全罵紅女不是東西,因她卑賤的出身,雷家家族都不同意讓她進老墳地,更不答應雷中雨與她合葬。
謝鵝英
謝鵝英是個老姑娘,38歲那年才嫁到我們鎮(zhèn)上。聽歲數(shù)大的人說,這謝鵝英是潁河南岸謝莊人,出身地主,知書達禮,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給她定了娃娃媒。婆家姓王,也是富戶,那個比她大兩歲的小女婿叫王冰。王家所住的村子與謝家很近,兩個村幾乎是地邊搭地邊,所以,謝鵝英見過王冰不少次。王冰當時已上了洋學,每次從縣城回來,皆要路過謝家大院后面的那條村路,謝小姐從繡樓的窗戶口上就能望到王冰。那時候的王冰穿著已較新潮,留著時髦的“纓子頭”,一身學生裝,瀟灑的身影每一次都給謝鵝英留下美好的印象。那印象一次次“刻”在她的腦際里,讓她憧憬和編織著美好的未來和希望,很為父母為自己選上這樣的俊后生而欣慰。當然,她也覺得自己的命好,所以還常常祈禱上神再給她更多的幸福??墒翘煊胁粶y風云,王冰20歲那年,突然患了腸阻塞營救不及少亡了!消息傳來,謝鵝英如炸雷擊頂,許久許久才哭出聲來,她悲痛欲絕,執(zhí)意要去王家吊孝??墒?,我們那一帶有個規(guī)矩,未過門的媳婦是不能踏婆家門的,如果去給未婚夫吊孝,那就證明過了門,為寡婦,再不能以姑娘的名義出嫁。為此,謝鵝英的父母堅決不讓女兒前去王家奔喪。為防萬一,還派了專人看守繡房。誰知王冰埋葬后,謝鵝英只身跑到墳前痛哭一場,然后又跑到婆家為夫守貞節(jié)。這在當時是極需要勇氣的,傳言也很多。但謝鵝英孤獨一擲,堅貞不移,一直為王冰守貞近20年。王冰是獨子,土改后房產(chǎn)被充公,謝鵝英與公婆住進三間草房,一直侍奉二老入土后,才回到娘家。
大躍進來的那一年,謝鵝英已38歲。因她家是地主成份,又為別一個地主少爺守貞節(jié)20年,上頭對此很重視,勸其嫁人。謝鵝英堅決不同意,說要當一輩子老姑娘。如此頑固的封建型地主小姐,是很需要觸擊靈魂的。工作隊組織民兵開批判會,拉她上臺,說如果女人都像你一樣不就亡國了!斗爭過后,又專讓她給勞改犯們做飯,說如果她再不嫁人,就將她嫁給勞改犯。萬般無奈,謝鵝英才托親戚牽線嫁到了我們鎮(zhèn)上。
嫁到鎮(zhèn)上的謝鵝英為填房,她的丈夫姓胡,叫胡三平,也是地主出身。只是這胡三平土改后參加了工作,在一個鄉(xiāng)下小學里當教師,1957年差點兒被劃成右派,他老婆被嚇死了。謝鵝英的親戚借機提媒讓謝鵝英填了房。
剛死了老婆又續(xù)賢,我們那里稱其為“落花甜”?!奥浠ㄌ稹笔且环N瓜,花已落就可吃,將此諭為這種閃電式婚姻很貼切。胡三平當時雖僥幸沒戴上右派帽子,多虧他的父親在解放前幫助過地下黨。而那個地下黨現(xiàn)在正擔任我們縣的縣委書記,所以他才幸免于難。但右派沒劃上,卻死了老婆,還撇下一個女孩兒。當謝鵝英的親戚前來提媒時,他還猶豫不決,怕的是給女兒尋下的繼母娘心不善良。后來一聽謝鵝英為亡夫盡孝的事兒,很感動,就答應了。謝鵝英過門時上頭正提倡新事新辦,挾著小包袱就來了。謝鵝英來時胡三平的小女兒還頭勒著孝布,可謝鵝英不忌諱,放下包袱就抱著小女孩去了胡三平前妻的墳前,跪下來,對著墳先磕了幾個頭,然后說:“大姐,你我雖未謀過面,但由于你的女兒,我們就算有了緣分。你放心,我一定會像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待她!”只此一舉,謝鵝英很快就在四鄰心中奠定了賢妻良母的形象。
上天像是有意考驗謝鵝英的誠心,她嫁到胡三平家的第二年,就遇上了可怕的饑餓年代。那是歷史上有名的三年經(jīng)濟困難時期,有天災也有人禍,大躍進毀了許多東西,中蘇分裂,蘇聯(lián)逼債,再加旱災和水災,中原一帶到處是逃荒的人群。人們吃樹皮啃草根,有的還吃觀音土,餓死了不少人。謝鵝英的丈夫是教師,要在學校里吃住,所以顧不了多少家。家中只剩下謝鵝英和那個小女孩兒。1959年大食堂還未散,每天只能領回兩碗苦菜湯,不夠小女孩兒一個人喝,謝鵝英只好忍饑挨餓,幾天之后,就臥床不起了。胡三平聞之,偷偷跑回來看她。當?shù)弥畠贺澇圆活櫤竽锼阑顣r,胡三平常氣憤,打了女兒一巴掌。小姑娘又哭又嚎,驚動了四鄰。當四鄰聽說謝鵝英為了讓女兒多喝一碗湯自己挨餓時,都感動得流下了淚水。一個老太大說:“在這父子不相顧的年份,別說是后娘,就是親娘也難做得到呀!”
謝鵝英的舉動自然也感動了胡三平,為能救活謝鵝英,當天夜里,他竟偷了學校食堂十多斤白面和十幾個花卷兒饃,可想不到的是謝鵝英救活了,他卻因偷盜罪被逮捕入獄,不久就死在了監(jiān)獄里。
就有人說,謝鵝英人雖好,但克夫。
謝鵝英聽到這話,大笑三聲,說:“我要克天下夫!”
有一天,謝鵝英突然穿上了藏匿多年的旗袍,開始倚門賣笑。她翹著蘭花指嗑瓜子,舌尖兒輕吐,紅唇翕合。見到男人路過就拋媚眼,旗袍下的乳房鼓脹,腰肢柔軟,修腿隱約浮現(xiàn),雖徐娘半老,但豐韻猶存,吸引許多男人。
鎮(zhèn)人萬沒想到古典型女人平常溫良賢慧,放蕩起來竟如此風情萬種。
謝鵝英聽說后,對給她調(diào)情的男人們說:“我在夢中放蕩了多年,現(xiàn)在終于夢想成真,她們怎么能會知道?”
再后來,謝鵝英用賣笑養(yǎng)大了胡三平的女兒。一天深夜,她跪在胡家夫妻的墳頭,哭著說:“三平,大姐,我已對得起你們了!”言畢,又渡河到了王冰墳前,自縊而死。
責任編輯 青鳥
作者簡介:
孫方友,河南作家,近年以寫小鎮(zhèn)人物系列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