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地獨自一個人爬上故鄉(xiāng)那高高的山岡,讓掠過山頭的山風肆意地撫摸臉龐。撥弄那發(fā)絲。自己則陶醉地瞇上眼睛,剩下一鼓一鼓的鼻翼在貪婪地吸著遠方來的風。風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沒人問去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它給人的感覺只是無法說得清的遠方,只讓人盡情地感受著夾在風中的種種誘惑。
也許是故鄉(xiāng)過于溫和安分,甜甜地睡在一個深邃的山谷里。四面巍峨的山,攏起一個溫暖的懷抱。故鄉(xiāng)便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躺在這溫馨的懷抱,只是偶爾睜睜眼睛庸懶地瞟了一下那湛藍的天空,又沉沉地睡去。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一群忙得團團轉的螞蟻;狗叫的聲音也如飄過的一縷輕風般柔和。
我,重重群山里的一分子,天生不安分,眼睛整日睜得大大的,在不斷地捕捉在巍巍山頂傲然掠過的東西,看見過一群南飛的大雁,整齊的隊形,聽到落下的一聲聲親密的叫喚。大雁們有時在山頭上作短暫的停棲。寂寞的山頭便“啊啊”“呱呱”地充滿著它們的歡聲笑語。也許它們是在談論路途上的所見所聞,也許在描繪自己那即將抵達的美好遠方。它們高飛的姿態(tài)讓我羨慕不已。即便是一只黑不溜秋的烏鴉,也讓我心生無限的遐想,我的心似乎是被系到了哪一只勇敢的大雁身上,飄飄欲飛了。
然而,掠過天空的大鳥是不常常出現(xiàn)的,天空常常是寂寞的藍。那些鳩雀卻常常在樹林里跳上跳下,吱喳不停,好像它們也被故鄉(xiāng)的安靜迷住了,整日地在故鄉(xiāng)的周圍唱著跳著,那也是安詳?shù)墓枢l(xiāng)唯一的生動。
飄忽的目光終于找到可以傍依的東西,即使不再有飛鳥掠過,山頂也會有激動的樹拼命地向我招手。我看見了風了,一種比飛鳥更富有魅力的精靈。飛鳥高高地飛,讓你可望不可及;多情的風卻能跟你撞個滿懷,盡情地跟你擁抱,并且風來自的地方比飛鳥要遠得多,絲絲縷縷,散發(fā)著無窮無盡的誘惑,激發(fā)著內心綿綿的遐想。
風是甜絲絲的,一種自己沒有體驗過的甜。是蘋果甜還是香瓜甜?內心充滿著無限的好奇。故鄉(xiāng)只有房前屋后種著的李樹桃樹,那清香的甜味跟桃李蜜膩的甜味是不同的。蘋果粗獷,我們南方是養(yǎng)不活的。抑或是辛勤的風才能從遙遠的北方一路趕來,把秋天的甜蜜撒滿大江南北。而那紅紅大大的蘋果,只是書上見過,嘴巴也狠狠地咬過,而這陣甜絲絲的風卻在我的心里種下了一棵累累的蘋果樹——一棵滿身張燈結彩的樹;還有那清澀的麥味,北方那滾滾的麥浪涌進了我的心田。我、故鄉(xiāng)、山頭,只是行色匆匆的風的一個個驛站。它那不停的腳步又要把那些美好的東西送到哪里去呢?它要去的遠方會是心中的一片華麗或荒涼?給那里的人們帶去一陣陣驚喜若狂的希望和慰籍。
我看見風吹過了村莊,但風也許是不想驚醒怡然的村莊,只是悄悄地給樹披上金黃色的秋衣。整個幽靜的山谷卻變得熱烈起來,把遠方捎來的芬芳彌漫在村莊里。在風的溫柔的撫摸下,村莊里果紅了,瓜黃了,稻子熟了,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村莊和風是如此的親親密密。風又不動聲色地走了,繼續(xù)一路播灑著它的熱情,還在繼續(xù)邁著腳步追尋它的夢想,也帶走了我朦朦朧朧的憧憬。
于是村里的人們也常常談論風,還有在春風把大地都吹綠了的時候,他們會拿出小板凳,沐浴著和煦的春風,吹走蟄伏了一冬的寒氣;又看看春風把去年可愛的燕子吹到自家的屋檐下,再津津有味地看著春風如何把自己剛播下的種子吹得綠油油的一片。小孩子們則趕緊跑到村頭的一眼泉水旁,看看春風把泉水吹漲了沒有,看看有沒有一尾尾快樂的小魚在清澈的溪水里游來游去。在炎熱的夏天,大伙圍坐在村頭綠蔭蔭的榕樹下,搖著蒲扇。
然而風也不總是那樣的慷慨,在給村莊披上一件五彩斑斕的秋衣后,接著便無情地掠走這件外衣,把樹上紅紅的果吹落,把密密麻麻的樹葉刮得一干二凈,剩下孤零零的枝丫,在寒風中無助地搖晃。原先豐滿的山坡也被吹得精瘦,看上去是硬硬的,凹凸嶙峋。那村莊是吹得更加蕭索了:清脆的鳥聲被吹走了,“叮咚”的泉水聲也被吹干了,村頭的榕樹下空蕩蕩的,冷冷清清的,人們像是怕被風吹走了似的,躲進密閉的屋子里,支起一個紅紅的火爐,驅趕著從窗外呼呼的風,整個偌大的村莊靜悄悄的,只剩下風在得意地四處游蕩,瘋狂地撲打那些破舊的窗戶,掀起那茅草蓋的房子,似乎要把人們從那破舊簡陋的土房子里趕走,風是想把人們趕到哪里去呢?
這樣冷酷的風也會帶走一些人。草枯了,樹葉黃了,經(jīng)不起風的拉拉扯扯,便隨風而飛。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受不住這股冷風的打擊,熬不過這冬,也悄悄地走了。村莊到處是低咽的嗚嗚聲和風走過的呼呼聲,使原先很冷清的山村更加顯得悲涼。在春天夏天里都還很健朗的老人就在這一場場冬風中紛紛地走了。于是家里有老人的,常常仰望北邊的山頭,一旦看見那樹影搖晃,便急急地告訴親朋好友,趕緊給老人添衣加物,能熬過了這場北風,就能熬到明年了。一家人也不用那么擔驚受怕了。
帶走年老力衰的老人,也會帶走一些年強力壯的年輕人。秋風吹過了,園子里的果收了,田里的稻子收了,剩下的收稻草曬谷子等一些輕活,全是女人和小孩子干的。男人們則是手頭沒活了,閑得無聊,眼看著鄰村是漂亮的小樓房一座接著一座冒了出來,自己卻還窩在這祖祖輩輩留下的已被煙熏火燎得烏黑的土坯房茅草房,真是過意不去。自己又有一雙有力能干的手,趁著這農(nóng)閑時節(jié),到外面去闖一闖,興許能撈回一些錢,把破舊的房子整一整,單憑這山溝溝里的幾分田地,何時才能住上磚瓦房呀!于是,趕緊跟父母媳婦商量。父母媳婦讀懂了他們眼里那灼熱的希望,望望這寒酸的家徒四壁,無奈地答應了。他們收拾衣服,打好行包,在親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被風呼呼地刮走了。村里便是一個接一個地跟風。這股風強勁有力,有的一吹就是幾年,但泥坯房茅草房也漸漸地被風吹走了。原來伏在僻靜的小山谷里的低矮的草房和烏黑的土坯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紅白相間的小樓。這些小樓挺立傲然,很神氣,似乎要與周圍的高山一比高低。
漸漸地,被風吹過的村莊有些騷動和不安,也開始生動起來。
我也是被風吹出很遠很久的人,應該說是徹底地被吹出了那個溫和山谷的人,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村莊的人了。小時候也許是迷戀風的緣故,常常跑到山頭去吹吹風,種種天真的幻想總是被風帶走到遙遠的地方。我敏感的鼻子常常無意識地辨析或強勁或溫柔的風所包含的氣息,仿佛這風來自一個遙遠的的夢鄉(xiāng),那里有一片如煙如霧的草山,抑或是一片蔚藍的大海,這些變幻莫測的夢想常讓年幼的我獨自憂傷。更多的時候,孤獨一人在高高的山上,把自己坐成一塊寂寞孤獨的石頭,但我從來沒有認為我是一塊靜止的石頭,倒是一塊時時刻刻都想像風一樣四處自由飄飛的石頭。飄逸的風是讓我無法安靜的。
也許是對風的虔誠,有一天風把我吹出了這個村莊。我考上了山外的一所中等師范學校,洗凈了沾滿泥漿的雙腿,昂首挺胸地走進城里,然后像風吹落的一顆種子一樣,落在城市里的某個角落,生根、發(fā)芽,在城市的獵獵風中,長成一棵孱弱的小樹,不再是故鄉(xiāng)里那一塊欲飛的石頭。這在寧靜的村莊也刮起了一陣猛烈的風,居然將村里的后輩們攪得不安,后來有些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像我一樣被風吹出來了。被風吹過的村莊顯得有些空空蕩蕩了:打工的人出去了,求學的人出去了。榕樹下原先人聲鼎沸的場景消失了,風把人們吹忙了,只剩下那些精致漂亮的樓房依然神氣十足,幾只辛勤的母雞“咕咕”地喚著一群“吱吱”的小雞,四處跑著。幾只慵懶的狗則悠然地趴在房前,讓冬日和煦的陽光暖暖地灑下來。老人們三三兩兩,摟著大衣,或吧嗒吧嗒地抽著煙或圍著一團,呼啦啦地下棋,一切都那樣的安詳。
被風個吹出來的我也時常爬到樓頂,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貪婪地呼吸著一陣迎面而來的風,嗅一嗅被風吹來的故鄉(xiāng),直透入五臟六腑。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