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意還是無意間,我闖進背夫們遠行的隊列。
那是幾年前一個偶然,應邀二郎山下,觀賞當?shù)氐拿窀柩莩?。那個叫十八道水的地方,天路背夫的后裔齊聚一堂,競相上臺。歌聲悠揚,把我?guī)衿娴牟桉R古道,雄偉的雪域高原,圣山圣湖人間天堂。
于是開始了背夫的故事,于是去追逐那飄逝的歌謠。
群山橫亙。山那邊,康定跑馬溜溜的山;山這邊,雅安細雨飄飄的城。山非同尋常,二郎山、大相嶺,阻隔天府平原與青藏高原。峰嶺陡立,峽谷深陷,川藏茶馬古道迂回其間。
天放曉,雨紛飛,歌聲起,背夫出征。雅安古城西門,每日里,浩浩蕩蕩幾百人。茶馬古道,拐子聲聲,杵得驚天動地;青衣江畔,歌聲激揚,唱得應山應水:
背不完的雅州城,填不滿的打箭爐;
茶鹽布匹百樣貨,大路小路都難行。
城里人夢中驚醒,側耳一聽,知道背夫上路了。
那茶馬古道如歌中所言,分大路、小路。大路千年官道,出雅州轉向滎經(jīng),翻大相嶺、飛越嶺到瀘定;小路直指天全,爬二郎山下瀘定,會合大路后,前行康定,也就是歌中的打箭爐。
二
背夫,以背運貨物謀生的人。幾千年間,中國大地上,以人力背負重物,奔波路途,十分普遍。
從事貨物背運,艱辛異常,而天路背夫,除最苦最累,還危機四伏,萬般兇險。
川藏茶馬古道,漫漫五千里,起點雅安,終點拉薩。且不說西康省疆域廣闊,康定、雅安先后為其省會,就是清代的雅州府,也管轄著廣袤的康巴地區(qū),直抵金沙江邊,與云南、西藏、青海接壤。不僅打箭爐派駐正五品的雅州府同知,就連數(shù)千里外的巴塘、林蔥、蒙葛結,也委有宣撫司、安撫司一類土官,管理地方事務。
其中,雅州至打箭爐,雖只有幾百里山路,但海拔卻從六百米陡升到三千米,途中還橫臥幾座五千米以上的雪山。沿途高山峽谷,道路奇險,騾馬難行,貨物多靠人力背運。每年,運往藏區(qū)的貨物以千萬斤計,背夫超十萬人次。負重幾百斤,往返幾十天,一代又一代,一背上千年。工具呢?原始又簡陋:拐子、草鞋、腳碼子、背夾子……
養(yǎng)家糊口,這是一條生存之路;山高水險,這是一條死亡之路;天堂圣地,這是一條通天之路。
多處尋訪,得見幾位僅存于世的老背夫,高齡八十以上。為謀生計,這些農(nóng)家少年郎,告別慈母嬌妻,蹣跚古道。早在大清康熙年間,《雅州府志》就清楚記載雅州所轄諸縣“山多田少,民不足耕”,是以滎經(jīng)“小民則惟背運茶包”,天全則靠“男子背運,女子耘樵”,漢源也以“背馱營生”。
二郎山高聳,大相嶺陡峭。天路背夫,用雙腳丈量萬仞高山,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一步步挪上青藏高原。茶馬古道,兇險萬端,向前邁,步步生死之間。
何以撫平肉體的磨難,何以慰藉心靈的傷痛,自然是酸甜苦辣背夫謠。于是乎,行得幾十步,每到歇腳處,將丁字拐打穩(wěn),背上的重壓釋放,歌聲便陡然飛出喉嚨:
打起丁拐子,放起茶包子;
沖起牛殼子,唱起山歌子。
一曲曲的背夫謠,嘹亮粗獷,響徹古道,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老背夫告訴我,背夫歌多,唱不完,道不盡。怎樣一個多,還是聽聽歌中怎么說:
山對山來巖對巖,那邊山歌唱過來;
一把茅草撒上天,我的山歌萬萬千。
你一首,我一首,那邊唱罷這邊開口。古道歌聲飛揚,山呼水應。
一曲背夫謠,幾多辛酸淚,辛勞哀怨多見歌中。
大路小路,無不要命的路。
大路兇險。大相嶺,山路彎彎拐拐,一彎更比一彎險,一拐一拐入云端。狂風驟雨,漫天飛雪,詩人眼中是情趣盎然,背夫看來是生死之搏,扯嗓子愴然道來:
背起茶包翻大山,穿云入霧不見天;
冰雹雪雨陡變臉,最怕腳爪來登翻;
二十四盤三倒拐,個個雪坑在路邊;
拐聲恨聲聲不絕,最怕家里斷炊煙;
九死一生苦難盡,活人抬到死人坑。
小路要命。二郎山陡立云端,鬼招手、閻王扁、望鄉(xiāng)臺……只聽這些地名,已足以讓人心驚膽寒。上坡腳桿軟,下坡腳打閃,踉蹌山道,命系于天。既是豁出命來,背夫豪邁,索性放言:
一出禁門關,性命交給天;
雪在山頂上,風在山腳邊;
上得象鼻子,下得馬鞍山;
過了一關又一關,最后還有大風彎。
歌聲高亢豪放,個性張揚,唱出路途艱險,吼出激情澎湃。
途中,背夫吃什么,住什么,超負荷的付出,能否換來些許溫飽?住進路邊幺店子,背夫這么詠嘆:
柴燒鍋,水燙腳,菜豆花一碗下饃饃。
待躺上通鋪大板床,四肢舒坦,語調變得詼諧夸張:
油渣鋪蓋搭身上,臭蟲跳蚤把人抬;
多少人兒擠倒睡,好似死了沒人埋。
太苦太累,何不來些輕快的,解乏消困。既是行路,那就唱唱路吧。背夫爬的坡,過的坎,如數(shù)來寶般,都來上一段:
三渡口看到魁星樓,要背茶包子到宜頭;
要吃酒十字口,要使交子后街頭;
出門就是桅桿壩,老君坡坡實難爬;
爬上官頂歇一下,馬刨石才把拐子拉;
丁字坪、三多坪,含泥溝的店子要搶人;
頭道橋才把筒筒打,二道橋就把筋斗撻;
幾拐子拉到化林坪,那邊的坡坡還要爬死人。
一人歌,眾人和,背夫謠真?zhèn)€驚心動魄,回腸蕩氣。
三
男女情愛,藝術創(chuàng)作千古永恒的主題,古道歌謠自無例外。
你看老背夫哼起情歌,聲情并茂,滿臉的皺紋頓顯舒展,渾濁的雙眼神采再現(xiàn),一如心儀的幺妹子就在河那邊。
歌由心生,少年誰個不風流。辛勞如背夫,行進險山惡水,命懸一線,心情極度壓抑。每有舒緩,口中自是唱出輕松愉悅、揶揄解乏的歌來?;囊靶〉溃镞叺亟?,偶見山里妹子,那便唱個山歌子,逗逗路邊幺妹子:
唱起歌妹子你不要走,閉著眉毛手拉手;
你一首來我一首,從早到晚才丟手。
山里妹子潑辣,嘴不饒人,敢作敢當,張口有歌回過來:
青杠拐子二尺高,阿哥約我背茶包;
不是爹媽管得緊,跟倒阿哥嘛去背茶。
阿哥豈敢,自有人牽腸掛肚。家中娘子,那是日想夜盼,計算著背夫哥哥幾時把家還。每當丈夫背茶包,日落時分,妻子總會來到村口大樹下,先在樹干深深劃一刀,再細數(shù)樹上道道刻痕,計算別離的日子。天長日久,村頭大樹傷痕累累,被人們稱作“望夫樹”。佇候村頭,翹首以盼,她們思念的歌,更多幾分宛轉纏綿。其聲也悲,其情也憫,其心也誠,殷殷切切,道思念訴衷腸:
陽雀叫喚口朝天,小妹望郎一天天;
白天黑夜盼郎歸,遲遲不見郎回轉。
古道情歌傳唱久遠,也偶有文人涉足其間,抒發(fā)一番情感。偶查史料,早在兩百多年前的《天全州志》中,就收有一首十分奇特的《采茶歌》。歌中第二段,姑嫂這么對道:
采茶采茶再采茶,姑嫂房中齊嘆嗟;
小姑向嫂低聲問,哥哥背茶未回來?
官方志書收入這等歌謠,不由讓人倍感奇怪。再一查,寫這歌的,竟是天全州牧楊道南。楊州牧為官天全,留下幾首詩句,皆平平之作。惟《采茶歌》不拘禮教,山野清風撲面,歌詞通俗易懂,清新淡雅。那親人久久未歸,嫂嫂的焦灼,小姑的關切,透過閨房私語,十分的有情致,有生活。
經(jīng)文人渲染造勢,得以風頭盡出的,當數(shù)入選“世界十大民歌金曲”的《康定情歌》,幾十年久唱不衰。唱歌的人,誰個不會“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俊男靚女,又誰個不傾慕“李家溜溜的大姐、張家溜溜的大哥”的直率和浪漫。
《康定情歌》在國內外影響廣泛,但誰改編的,誰是第一個演唱者,就連專家學者也莫衷一是。
又何必刨根究底,茶馬古道上,這本是一首流傳甚廣的歌謠,兼具川西漢族民歌和康定藏族民歌的特點。至于作者和演唱者,何止萬千。往來古道,一千個唱歌人,就會唱出一千個不同版本的《康定情歌》來。填詞改曲的,又安得不是當年音樂人,一路采風入康定,耳聽妙音,心有靈犀,放聲唱出純情率真又優(yōu)美流暢的《康定情歌》來。
四
一方山水滋潤一方歌謠。
走南闖北,我聽過黃河船夫曲、三峽纖夫號子,也聽過東海漁歌、西部花兒,無不各具其妙。聽這茶馬古道民歌,確是豪放張揚,非有天路背夫的胸襟情懷,不能唱出這等歌謠。那旋律,得天地之機巧造化,一如山間溪流,質樸清純,時而奔流直瀉,時而宛轉回旋。那歌詞,毫無雕琢,見啥唱啥,想啥唱啥,口口相傳,每個背夫都是作者和歌手。又誰說沒有伴奏,那狂風呼嘯,山泉叮咚,獸吼鳥鳴,無不與背夫歌聲交融,山川共鳴。
天路背夫如塵埃盡散,歌謠卻撒落古道,傳唱久遠,回蕩草地雪山。這些年,十八道水民歌演唱愈加火爆,我也似乎迷戀上那優(yōu)美的歌謠,有請必到,聽那舊曲添新詞,歌聲飄蕩二郎山。
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
古樹荒草遍山野,巨石滿山崗;
……
上世紀五十年代,鞏固邊疆建設新西藏,英雄開路二郎山,318國道直通拉薩。一曲《歌唱二郎山》,康巴各族民眾齊聲唱。
對門對戶對條街,十朵梅花九朵開;
有心討朵頭上戴,人生不熟口難開。
到了九十年代,香港一家唱片公司推出《十朵梅花九朵開》,簡潔而又明快。這是《康定情歌》之后,茶馬古道民歌再度響徹香江。
啊……
一條神奇的天路,香溢雪域的酥油茶;
一條悠遠的茶馬古道,把藏漢兄弟緊相連。
跨入二十一世紀,二郎山公路隧道貫通,雅安至拉薩的鐵路、高速公路步入論證和實施。但二郎山人的歌聲中,沒有忘記隱于叢山的茶馬古道。誠如所唱,那古道本是人走出來的,于是有了天路背夫的故事,于是有了天路背夫的歌謠!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