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正將腦袋扎在一只塑料袋里，似乎在尋找什么。聽到我的腳步聲后，它機警地抬起頭，快速溜了我一眼，迅速離開了那堆垃圾，有些驚恐的望著我。

這種場面對我而言，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因為小區(qū)里這種無家可歸的貓與狗實在太多。每天從家里出來時，都可以看到這種狗與貓。所以面對這條狗時，我一眼就辨認出它的身份，那身雜亂的灰白毛發(fā)，以及膽小的眼神，已經(jīng)充分證明，這是條無家可歸的狗。

我只是看了一眼，并沒有更多的關(guān)注，因為這一天有很多的事要我關(guān)注，特別是上級部門派人下來調(diào)研，關(guān)系到我們單位一個科長的位置。要知道我已經(jīng)做了兩年的副科長了，這次是一個關(guān)鍵，我不能有一點的馬虎。

這是怎樣的一天呵!我從早上出門，一直到晚上十二點多才踏進我家那棟樓的門洞?，F(xiàn)在的門洞基本是黑漆漆一片，那些壞了的路燈，你不打電話是沒人主動來修的，問題是現(xiàn)在也沒人愿意打這個電話，似乎都怕麻煩。我剛走進門洞，就模模糊糊的看見一個黑影晃動了一下，這使我受到了一點驚嚇，將晚上才喝的酒醒了一部分，不由自主地在門洞口站住了腳。那黑影似乎也受到了驚嚇，在門洞里轉(zhuǎn)了幾圈后，朝我沖了過來。我嚇得讓了讓，借著路邊的燈光，就看見一條狗夾著尾巴，低著身子從我的身邊鉆了出去。我有點奇怪，作為一條狗它怎么不叫呢?要知道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三條狗，雖然跟著我都沒有什么好下場，可狗會叫是一個常識啊!而且這世上所有的狗和人一樣，都有自己的脾氣，可這條狗沒有。

我記得我養(yǎng)的最后一條狗，完全是我斷送了它的生命。記得我當時在路邊和一個攤販為了幾分錢討價還價，那神情很像是在吵架。我的狗當時已經(jīng)走過了馬路，聽見我的聲音后，就沖著這邊狂叫了幾聲，并企圖穿過馬路，而一輛汽車也在馬路上行駛，有些事發(fā)生就是那么巧，我的狗沒躲過那輛汽車。主要問題是那輛車撞了它之后，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xù)從狗的身上開了過去。我看見開車的是個戴著墨鏡的男人，身邊還有個發(fā)出驚嚇聲的女人。當時有很多人圍上了那條狗，我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斷了氣，只不過眼睛還是圓圓的瞪著，剛才的那種神情還在。這狗雖然跟我沒一年，但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感情。我記得跟我還價的攤販也過來了，看了那條狗說:真可惜了一條好狗。然后拍拍我的肩說:你那錢我不要了。我當時沒在意那攤販，只是看著那條死狗在心里發(fā)誓，這輩子我再也不養(yǎng)狗了。

門洞里那條不叫的狗，引起了我的好奇，眼睛便跟著狗跑，想看看這到底是條什么樣的狗。那狗并沒有跑遠，只是跑出門洞后就站住了腳，抬頭望著我。借著昏暗的路燈，我看清了那條狗的樣子，一身臟亂的灰白色毛發(fā)，很像早上見到的那條似乎雜交的哈巴狗。我裝樣子做了個跑的動作，那狗就轉(zhuǎn)身開始跑了幾步，但馬上停住了腳，因為它沒有聽見我的腳步聲。那狗又一次轉(zhuǎn)過身來看我，這使我有點懷疑，我們的這個門洞似乎就是它臨時的居所。

現(xiàn)在雖然很晚了，但我的心情還不錯。因為在酒店請來調(diào)研的領(lǐng)導(dǎo)時，我的競爭對手、接待科的許副科長犯了一個錯誤，在不應(yīng)該說話的時候，說了一句不應(yīng)該說的話，讓那領(lǐng)導(dǎo)對他翻了一陣子白眼。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位領(lǐng)導(dǎo)也許是酒喝多了，不知怎么說起了市里的幾位領(lǐng)導(dǎo)，聽那口氣，這位領(lǐng)導(dǎo)深得高層領(lǐng)導(dǎo)的歡心，他們之間好像關(guān)系不錯。我對此是深信不疑的，沒有這種關(guān)系，他也不會這么吹，在官場里誰不知道誰啊!我們單位領(lǐng)導(dǎo)也深信不疑，還在一旁捧著他。只有許副科長懷疑，因為當調(diào)研領(lǐng)導(dǎo)說他跟市委方副書記怎么樣的時候，許副科長突然說:“你跟方書記很熟嗎?”那位領(lǐng)導(dǎo)便停止了說話，有些不快地看著他說:“你什么意思?難道你跟他很熟嗎?”許副科長還是帶著笑說:“我聽說他好像沒有你說的那么豪爽吧!聽說他摳門得很?！蹦俏活I(lǐng)導(dǎo)盯著許副科長看了一會，然后就端起杯子跟我喝酒，但他一晚上都在看著那位許副科長。要知道這位領(lǐng)導(dǎo)可就是管著我們升職的呵。

我掏出煙，想在樓下抽上一口，省得回去后抽要挨老婆嘮叨。我掏煙的時候，就往路燈下走，想找個開闊點的地方，讓自己感覺好些。那狗看見我走一步，它就退一步。我覺得有趣，便停下腳步，狗也停下腳步，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我現(xiàn)在就好像在跟一個人對峙，就看誰要強些，所以我緊走了幾步，那狗便掉頭跑了起來，可我根本沒有追它的興致，只是在馬路邊坐下來，點著自己手里的煙。想想自己奮斗了這么些年，終于有機會扶正了，這可是件大好事啊。這些年來，我一直是夾著尾巴做人，生怕得罪了什么人，將自己的這一生給毀了。

我這樣想的時候，就想起了那條狗，抬頭望去的時候，看見狗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正歪著頭看著我。我也歪著頭看了它一會，看見狗的左眼上有一撮黑毛，給人的感覺好像它有三只眼。我們對視了一會，那狗就對我搖起了尾巴，然后試探性的朝我這邊靠近。我朝那狗招了招手，那狗便快速的搖動著自己的尾巴，只是還跟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知道這種流浪狗都很臟，也根本沒想讓它將我當做朋友，所以我抽完煙后，將煙頭一扔，站起身來就朝自己的家走去。在這過程中，那狗沒有動，只是似乎很好奇地看著我。

第二天一早，我拎著一塑料袋的垃圾下樓時，看見那條狗站在門洞口，似乎在等著我。我走近它的時候，它根本沒有跑的意思，而是朝我不停地搖著尾巴。我隨手將垃圾扔到它的面前，我知道那里面有老婆到掉的剩飯菜，那狗嗅了嗅之后，抬起頭又朝我不停地搖著尾巴，可我沒有睬它，只想自己去上班，因為在還沒正式宣布任命的日子里，我不能有半點差錯。

傍晚，我下班回到家時，老遠就看見那條狗搖著尾巴迎了過來，可我卻沒有一點心情去關(guān)心一條流浪狗。今天在單位里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說許副科長的姨夫就是昨晚說的那位方副書記，要真的是這樣的話，我扶正的希望也就破滅了。所以，當那狗靠近我，想跟我表示一點親熱的時候，我沒好氣的踢了它一腳。

這次那狗也沒叫，只是夾著尾巴，有些驚恐的逃到了一邊，用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我，似乎想看透我的內(nèi)心。這使我有些惱火，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也這樣看我，我想追著這狗暴打它一頓。只不過沒好意思做，一個大活人跟一條狗斗什么氣，那會被人笑話的，也許這才是人跟狗不同的地方。我站在原地，看著那條狗，而那條狗也在看著我。

就在我們又一次對峙的時候，我聽到了狗叫聲。在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那狗已經(jīng)快速地轉(zhuǎn)了方向，也張開了嘴叫著，朝那方向奔去。我看見一輛轎車內(nèi)，伸出一只狗腦袋，對著那條流浪狗大聲地叫，而那三只眼的狗在地上沖著汽車叫，但叫著叫著聲音就小了下去。那汽車停了下來，從車上竄下一條雪白的京叭狗來，圍著流浪狗亂蹦。流浪狗已經(jīng)不叫了，只是低著頭跟那條京叭狗挨挨擦擦的，似乎在討好對方。

這時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看了眼在一起玩耍的兩條狗，遠遠的問我。“這狗是你的嗎?”我搖搖頭說:“這可能是條流浪狗。”那男人便彎下腰，將兩條狗都抱在懷里。車里發(fā)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澳惚枪犯墒裁?臟死了?！薄澳銢]看見我們家的貝貝嗎?它現(xiàn)在需要有個伴，每天光看我們親熱了，它能不著急嗎?”“你個流氓。你要給它找個伴也弄個干凈些的啊!”“這狗不錯，等會回去洗洗就干凈了?！眱蓷l狗在男人的手上已經(jīng)不叫了，所以男人將它們一起扔進了后座，鉆進車便開走了。

我將這一切看在眼里，覺得那條狗命不錯，總算找了個好人家，只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的命會如何，也許連這狗命都沒有。

在后來的一些日子里，我再也沒看見那有著三只眼的流浪狗，它從這個小區(qū)消失了，慢慢地也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但有一次是個例外，因為到現(xiàn)在我也不敢肯定，那條狗就是原來的流浪狗。

我當時在街上，正在陪著老婆大人逛街。一輛小汽車從我眼前駛過，車窗里伸出兩只狗腦袋，似乎正在比著那并不動聽的叫聲。其中一只左眼上就有一撮黑毛，只不過它本身的毛發(fā)似乎不是灰白色的，而要白得多。雖然那車子我看著眼熟，但還是不敢肯定就是那條狗。因為它的眼睛跟我對視時，根本沒有停留，而是快速地轉(zhuǎn)了個方向。我看見那條狗的眼睛里，顯示出來的東西跟以前記憶中的那條狗不一樣，現(xiàn)在的這條似乎目空一切，所有的人都不在它眼里，包括它的叫聲，也完全喊向了天空。

我記得那陣子任命剛剛宣布，許副科長已經(jīng)成了許科長，他看見我的樣子就跟那條狗一樣，好像身邊沒我這個人，總是昂首闊步的從我身邊走過。其實對于這點我是能夠理解的，誰叫我當時是他的競爭對手呢。但有一點我不能理解，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勝者了，為什么還要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呢?聽說他四處向人傳播，說我是因為工作能力差沒有選上的，其實這又何必呢，單位里誰不知道他的姨夫是市委方副書記呢。

所以，我看見那條狗的樣子時，便有些氣憤它的神情，站在路邊沖它揮了揮拳頭，那狗便叫得更響亮有力了。我聽見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車里叫了起來?！安灰?，再叫我就將你扔出去?！蹦菞l狗馬上停止了叫喊，有些委屈的看了我一會，然后低下腦袋從車窗上消失了。我能想象得出它屁股上的那根尾巴一定正在使勁地搖著。

過了一個多月后，我又一次看見了那條狗，只不過這次它看見我也沒有搖尾巴，而是像條死狗一樣，四肢著地地趴在我家門洞前的馬路上。本來我是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完全是別人走過那里時，都在避讓著它，才引起我的注意。我走近它的時候，它也沒有動一動，還是我在它身邊跺了跺腳，它才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閉上了眼睛。我因為自己有心事，也懶得理它，便直接回了家。

在后面的一個星期里，我天天看見它趴在那個地方，鄰居們都覺得奇怪，說這狗每天不吃不喝，只是趴在那個地方，只有汽車駛過時，它才會抬起腦袋看一眼，然后還是趴在那里。所以汽車經(jīng)過時，都要放慢速度生怕壓死了它。那狗確實在消瘦下去，身上的毛又變成了灰白色。我每天走過時，它已經(jīng)連眼睛也不愿抬一下。

幾天以后，我已經(jīng)習(xí)慣每天去看它一眼，可那天走近它身邊時，發(fā)覺它的身邊多出了一塊東西，我以為是什么好心人給的食物，可再細看，卻是那條狗自己的內(nèi)臟，也就是說這條狗的生命已經(jīng)終結(jié)，它被一輛汽車給壓死了，而所有的過路人都沒在意，因為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它趴在路中央了。也就是這時，我突然明白它為什么要趴在這路中央，因為一個月前，它就是在這里被一輛汽車帶走了，過上一陣也許它認為不錯的好日子，所以它還想有這樣的機會，只是我不明白它為什么又被趕了出來，而趕出來后，作為一條狗應(yīng)該能記得那戶人家的，為什么不在那家門口等待機會呢?我不明白。

其實有很多的事我們不能明白，我現(xiàn)在在單位里混得也不盡如人意，可我沒有產(chǎn)生想動地方的念頭，只想在這個地方繼續(xù)干自己的事，對于扶正的愿望我已經(jīng)放棄了，只不過在夢里的時候，倒是盼望著那位許科長能出點什么事，比如現(xiàn)在官員流行的錯誤，什么包二奶啊，貪污受賄什么的，也許我就有了另一次機會。

第二天，我上班時，發(fā)覺門口的那條死狗已經(jīng)不在了，也許是給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人弄走了，這讓我有些失落，我想起見到這只狗的點點滴滴后，不禁冒出一句感慨:那真是一條狗啊!只不過我不知道這句話是在對誰說。

責(zé)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