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

這么些年來，我身披紅塵大氅

(像一個冒牌的可笑的蝙蝠俠)

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亡命疾跑

市井的吶喊是助威的馬達

夢幻的霓虹是加速器

在速度與力量的叢林里

有我浴血構(gòu)筑起來的

小小王國

這么些年來，我這泥土的身子骨

與我的激烈辯論從未停歇

它怕我在水泥與磚塊的迷宮里

跑遠了，跑迷了，跑丟了

——常常是聲色俱厲!

它的態(tài)度如今越來越粗暴

它的嗓子越來越大，大到

淹沒了我所有的發(fā)號

和施令

那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四十歲以后轉(zhuǎn)身向內(nèi)

不再跟著生活瞎跑了

于是立馬打住、轉(zhuǎn)身

向塵世掛出免戰(zhàn)的白旗

從此

從此

做一只蝸牛、蚯蚓

趺坐泥土

微笑紅塵

從此

布衣上爬滿鳥語、蟲吟

日日相伴清泉、松林

做一名忠誠的知音

從此

眼眶里鋪展

青草、花香、江濤、白云

從此

放縱內(nèi)心的詩歌

長出春天的馬蹄

減 去

把萬里江山減去

只暫借一寸

安身

把五湖四海減去

只舀取一瓢

啜飲

把千軍萬馬減去

只留下一把

舊琴

把佳麗三千減去

只淺笑著廝守老紅袖

一人

遠離

彈弓遠離書包

紙條遠離課堂

烈焰遠離青春的站臺

蛙鼓遠離鄉(xiāng)村的教鞭

削足適履遠離小科員

患得患失遠離而今簡單的生活

——秘密，遠離了我

年已不惑的我一路走來

像一只一路丟失的漏斗

所有的秘密，都被我

一一過濾到凹凸的來路上去了

——哈哈!所有路人的瞳孔

都極為驚異地看著我

正一點一點地化作

一條透明且安靜的

老蠶

日日清風

日日清風

月月明月

處處鷗鳴鷺翔

浩漫江天之上

有數(shù)人斜臥濤聲

慢酌月光

大江千古風流

做不了李杜蘇黃

但至少可以做他們身后一個

手執(zhí)詩卷的小小書童

夜路

愕然驚夢

下半夜的長空

一大群秋雁正在趕路

老薩克斯般凄惶的雁唳

在白霜遍野的暗夜里

相互取暖、打氣

很顯然，有一只大雁

遠遠地掉在了隊伍的后面

它鼓蕩著喉嚨里的破簧

自己單飛飛的一個

恨恨地

在跟誰抗辯?

一路的荻草白了頭

——寫于回鄉(xiāng)途中

霜降，霜降

一路的荻草頭覆寒霜

多少顆親昵地和我打招呼的

蕭蕭白頭啊，沒有一個

能在浩大的天網(wǎng)里脫漏，他們

被強悍的秋風裹挾著、推搡著

正一點、一點、一點地

向秋風低伏

(——紛紛的白頭里

依稀有我肺心病的伯父

重風濕的伯母、哮喘的

姑媽、腦溢血后遺癥的

姑父，以及我高血壓的父親

和越來越丟三落四的老母

……)

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

一長隊佝僂的白頭中間

走慢了不是

走快了更不是

又 一 年

又一陣蕭瑟的西風

又抬升了一大截空曠

又一團紛亂的燕群

又加重了幾分倉惶

又一場玻璃屑的寒霜

又一次將母親鏡中的嘆息灼傷

又一年的明月和桂香

又把一家子人喚回一張八仙桌上

蜀南的白鷺

雖然魚蝦鰍鱔

被農(nóng)藥化肥大量減員

蜀南的無邊田野

尚能喂養(yǎng)起幾朵

白鷺的翩翩舞蹈

一行白鷺直上的青天

可不是雄鷹高渺的青天

白鷺純雪的翅翼，只是

略略高于大地的莊禾

村莊的炊煙

壓根也不想做什么雄鷹的白鷺

孑立在微微發(fā)黑的溪水里

慶幸，并有一些小小的得意于

自己的羽翼，還能那么干凈

那么的白，那么的輕

本欄目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