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一場鼠疫在東北大地蔓延,共有六萬多人為此失去生命;僅有兩萬多人口的哈爾濱傅家甸,疫斃者竟達5000余人。遲子建的新作《白雪烏鴉》就是根據(jù)這段史實創(chuàng)作的,她以富于地域風(fēng)情的筆調(diào),講述了鼠疫流行時發(fā)生在哈爾濱平民百姓中間的種種故事,表達普通人在災(zāi)難中的生活常態(tài)和難以抗拒的慘烈的命運。本文摘自該部小說。
燒鍋是釀制白酒的,大多以高粱為原料。傅家燒鍋之所以好,在于它有個好師傅。此人姓秦,綽號秦八碗,山東人,他連飲八海碗酒,面不改色心不跳。
秦八碗在山東時,就是酒坊的師傅。他爹死得早,母親,靠著造喪葬用的“還魂粗紙”把他撫養(yǎng)成人。秦八碗長大后,靠著釀酒的技藝養(yǎng)活母親。有一年秋天,財主胡四爺家的大狼狗咬傷了秦八碗的母親,秦八碗為了給母親報仇,毒死了胡四爺視如親爹的大狼狗,連夜帶著母親逃了。在途中遇到了傅百川,來到傅家甸,成了傅家燒鍋的師傅??恐匕送朊囟恍尼劸菩g(shù),傅家燒鍋一路旺相。
秦八碗是個大孝子,比如早晨煮好了粥,母親說饞面條了,他立刻和面搟面;母親晚上睡覺時咳嗽起來,秦八碗立刻翻身起來,下菜窖取來蘿卜給母親祛痰。他到傅家甸后,娶了個老婆。秦八碗不在家時,她端給老母親的是剩飯,打的洗腳水也沒有熱乎氣,秦八碗一怒之下把她休了。秦八碗的母親雖然享福,但有兩件心事,一個是秦八碗的婚事,一個是她的老骨頭最終能不能歸鄉(xiāng)。秦八碗答應(yīng)母親,她百年之后,一定讓她魂歸故里。
這些年,哈爾濱有了啤酒廠,又有了伏特加酒廠,不過,傅家燒鍋一直暢銷不衰,傅家甸人說啤酒是馬尿,伏特加是陰溝的污水,傅家燒鍋的燒酒,才是久旱的甘霖喜雨。他們說,秦八碗有神功,引來了天河之水,釀造出的酒才會如此醇厚甘洌。
鼠疫以后,俄國人的兩家制粉廠率先關(guān)門,接著,駐哈爾濱的日本領(lǐng)事館勒令日本妓館閉館謝客。做柴草生意的卻相跟著漲價,壽衣店、棺材鋪子也漲價了。傅百川見商業(yè)混亂,就聯(lián)合商會的人抵制漲價風(fēng)潮,將自家的燒鍋和其他貨品的價格,降低了20%。沒想到,他的降價之舉把日本人加藤信夫引來了。
加藤信夫開門見山,說是想買下傅家燒鍋。傅百川說:“你怎么知道我會賣掉燒鍋?”加藤信夫說,傅家燒酒降價,肯定是經(jīng)營不下去了。他想把它收購了,鼠疫過后,謀大發(fā)展。傅百川說:“那就請加藤先生跟我去傅家燒鍋走一趟吧,估估價,看看你能不能買得起。”
傅家燒鍋分前后兩部分,前面賣酒,后面釀酒。傅百川喚加藤信夫坐下,吆喝伙計端兩碗酒來。加藤信夫一碗酒落肚,臉泛紅了,抬頭紋也綻開了,他吆喝伙計再給他添一碗。兩碗酒下去,加藤信夫搖晃著站起來,說該論論價了。
傅百川喚伙計把秦八碗喊來,他指著秦八碗對加藤信夫說:“你要買傅家燒鍋,不把他買去,等于買個空殼。這兒燒酒的好,全賴于他?!奔犹傩欧騿柺裁磧r可以把他雇到,秦八碗說:“你若能跟我喝八碗酒,我才告訴你什么價?!奔犹傩欧虻刮豢跊鰵?,別說是八碗了,他三碗酒都抵擋不了。傅百川又把加藤信夫引至后院,將他領(lǐng)到井臺,說:“沒有好水,就釀不出好酒。這口井,想必你也聽說過吧,叫七彩井。你知道嗎,井水出來的時候,天空出現(xiàn)了彩虹。這樣的井,半個傅家甸也換不來呀!”加藤信夫還沒有醉到糊涂的地步,他知道上了傅百川的當(dāng)了,羞憤不已。一出傅家燒鍋,他就跺著腳大罵:“傅家燒鍋,死了死了的有!”
新年將至?xí)r,秦八碗他娘死了。
秦八碗為了圓老母親歸鄉(xiāng)的夢,求到趕馬車的王春申,要雇用他的馬車,扶靈回鄉(xiāng)。王春申敬佩秦八碗,他求的事兒,他不能推辭,哪怕路途遙遠。
王春申套上黑馬,將家中的倉房和馬廄鎖好,朝秦八碗家駛?cè)?。剛一出門,就碰見一掛運尸的馬車朝城外走去。王春申想到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秦八碗他娘,是老死的,還是染疫死的?如果是后者,自己有沒有性命之憂呢?
秦八碗家與傅家燒鍋只隔兩條街,是兩間寬敞的青磚瓦房。他家的門楣插著靈幡,院子停著棺材,棺材前的供桌擺著饅頭、蘋果、香爐和長明燈。秦八碗披麻戴孝,一身素白??瓷先ハ駛€雪人。馬上要舉棺回鄉(xiāng)了,他還舍不得燒鍋,囑咐著前來抬棺送行的伙計該注意些什么。此時,傅百川來了,他對秦八碗說,估計馬車出城不那么容易了,因為疫情日重,朝廷派了一名姓伍的醫(yī)官來哈爾濱,伍醫(yī)官說所有尸首必須就地掩埋,不得出城。秦八碗說:“俺娘又不是得鼠疫死的,她是老死的!昨晚她吃完一碗餛飩,還在燈下補襪子呢。人上了歲數(shù),就是熟透的瓜,說落就落。不信讓他們開棺看看俺娘的臉,笑模笑樣的,不紫也不黑!”
傅百川說:“走走試試吧,要是出不去的話,也別強求?!彼搴昧司?,為秦八碗送行。秦八碗喝光酒,摔了喪盆子,淚漣漣地叫了聲:“娘一一”呼喚著她跟自己上路。
馬車駛出秦八碗家,是午后三點多。街上的行人,大都沒精打采地袖著手走路。他們見秦八碗舉著靈幡,不是往墳場方向走,都明白這個有名的孝子,是舉棺回鄉(xiāng)。載著靈柩的馬車剛經(jīng)過慶豐茶園,就與另一輛馬車遭逢。一看那輛車就是官府的,那馬車停下來,門簾掀開,閃出一張清秀的臉。他沖王春申說了句什么,卻是洋話。隨從的人翻譯說:“伍醫(yī)官問你,馬車上拉著棺材,怎么不往墳場走?”
秦八碗說:“俺娘沒了,這是送她回關(guān)里老家?!彪S從把伍醫(yī)官話翻譯過來:“疫病期間,是不能扶靈回鄉(xiāng)的,就地安葬?!鼻匕送胝f:“俺娘得的要是鼠疫,俺哪敢讓人幫著拉棺材走這么一路?那不是坑人嗎?俺娘是老死的!不信你們打開棺材看看,俺娘的瞼是啥色兒的,得了鼠疫死了的人又是啥色兒!”伍醫(yī)官又說了一些什么,他們上了馬車,飛快地離開了。王春申繼續(xù)趕路,快到田家燒鍋的時候,巡警快馬追上他們,說死者只能就地掩埋,不得違抗。
太陽快落了,天色更加昏蒙。秦八碗仰天長嘆一聲:“娘,兒子不孝,趕上鼠疫,不能送娘回鄉(xiāng)了。”他跪倒在地,向著關(guān)里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起來的時候,淚流滿面。
王春申問秦八碗想把母親葬在哪片墳場。秦八碗說,哪里都行,反正傅家旬的土地,沒有他娘喜歡的。王春申說:“那就葬在俺家祖墳吧,那兒不像窯廠的墳場,盡是鼠疫死的?!?秦八碗說:“謝謝王大哥,俺娘一準(zhǔn)兒愿意跟你娘做鄰居。”王春申說:“俺娘要是和你娘熟起來,得見天兒嘮孫子的事兒。你娘沒孫子,要是急眼了,還不得用燒火棍把俺娘趕跑呀?!鼻匕送氚ОУ匦α艘宦?,說:“不能。俺給她娶一個,讓她早點抱上孫子?!蓖醮荷暾f:“你縱是給她添了孫兒,跟你娘是兩世隔人,她也見不著。不像繼寶,被俺娘招去了,跟她是真的在一起了。唉!”王春申本意是勸慰秦八碗的,沒想到自己倒難過起來了。走到傅家燒鍋時,秦八碗吩咐王春申到了停一下,進去喝碗酒,暖暖身子?;镉嫞娗匕送胪崎T而入,知道他是被阻攔回來了,趕緊取來一摞碗,在柜臺上一字排開,嘩嘩往里斟酒。秦八碗對伙計說:“兩碗就夠了。”
秦八碗和王春申走出燒鍋時,星星出來了。秦八碗說晚上掘墓,得回家取鍬鎬和照明的馬燈。王春申把馬車趕到秦八碗家門口,秦八碗下了車,解下一條腰帶。出遠門的男人,往往扎著兩條腰帶,一條束腰,一條束的是盤纏。秦八碗把那條束盤纏的腰帶給王春申扎上,說:“沒回成關(guān)里,錢省下了。一會兒埋俺娘,光咱倆不行,你再幫我吆喝兩個人。埋完了,跟弟兄們找個地方喝一頓,錢歸你支配?!蓖醮荷暾f:“還是放在你身上吧,用多少朝你要?!鼻匕送胝f:“我信得著你。剩下的明兒還我就是了?!?王春申不再推辭,扎著這條腰帶找人去了。待找了兩個人,還沒走到秦八碗家,先聽到了黑馬的叫聲。他們走到馬車跟前,發(fā)現(xiàn)棺蓋被人啟開拿下了,靠車輪側(cè)立著。王春申以為是盜賊干的,沖的是死者身上的飾物。因為秦八碗他娘,平素戴著個明晃晃的金手鐲??伤竭^頭朝棺材里一望,嚇得抱著腦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顫著聲說:“秦八碗呀!古往今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孝子啊!”
秦八碗大概怕母親獨自在異鄉(xiāng)人葬,孤單得慌,剖腹陪伴他娘去了。聞訊而來的傅百川,哀哀地垂立棺前,給秦八碗深深地鞠了三個躬。他知道,傅家燒鍋沒了秦八碗,就像一條大河失卻了蛟龍,難有大氣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