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馬小會喜歡一個人跑到無人看守的道口看火車。這個道口跟別處的沒什么不同,進出口豎立著“一停,二看,三通過”的標志,還有一個“小心火車,禁止動力車、畜力車通行”的牌子。如果說有什么特別的話,那就是道口像一個被人丟棄的孩子一樣,臟兮邋遢——道口周圍終年流淌著污水,連標志牌也被人潑滿了畜糞。但在馬小會的眼里依然是一道百看不厭的風景:兩道長長望不到邊的鐵軌嵌著一格格的枕木,像一把自天而降的梯子,梯的一頭藏在云端里,另一頭隱沒在遠處的黃樹林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條碩長的青褐色蜈蚣從梯的一端爬過來,蜈蚣會叫,它噴著氣,哐啷哐啷地舞動無數(shù)的爪子,風般地爬過,少年馬小會站在道口之外,還明顯感到一種嗖嗖的冷。日間的蜈蚣是青褐色的,它無數(shù)的足快速地攀爬在梯上,讓人感到堅硬和陰冷,過后有種辣辣的痛;而夜里的蜈蚣在馬小會的眼里變成暖紅色,它是那么的溫和柔軟,它通體透亮,因而每抖動一下,都帶有一種舞蹈的動態(tài),這時候,哐啷哐啷的聲音就會變成伴舞的鼓點,馬小會甚至還看到蜈蚣仰起了頭,在梯上快樂地彈跳著。
馬小會之所以有這樣奇怪的感覺,其實就因為他能在這時候看見亮著燈光的車廂里,晃動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近在咫尺的人氣讓馬小會產(chǎn)生了莫名的沖動。馬小會就生活在一個靜謐的村子里,村子里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很少有生人進來,連狗也懶得吠一聲,馬小會甚至希望村子里能突然竄進一兩個賊熱鬧熱鬧,但這樣的窮村子賊是很少竄進來作案的。馬小會的父母在遙遠的廣州打工,他跟耳聾的奶奶生活在一起,要跟她說話幾乎得湊在她的耳邊高喊。這樣馬小會就基本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即使夜里馬小會的突然一聲驚叫,也沒一點回應,除了從道口那邊傳來的火車哐啷聲外,周圍是可怕的沉寂,沉寂得令人發(fā)慌,馬小會幾乎聽到一根針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因為沒有聲音,馬小會很膽小,有時門窗動了一下,也讓人疑神疑鬼,馬小會不奢望能有什么人跟他說話,只想多一點別的聲音,讓自己的腦子活絡(luò)些。為了壯膽,也為了多一點聲響,馬小會養(yǎng)了一條狗,取名響響,是本地雜狗,毛少,瘦,膽小。跑起路也怯生生的,也很少弄出聲響來,平時要是遇上別的狗,響響老遠就夾著尾巴想跑。
村子里好像只有馬小會一個人對火車有好感,原本村子里所有的男人女人(其實男人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老男人,而女人也只有幾個是比較年輕的)都對火車感到新奇和好感。剛開始聽說火車要從村前通過的時候,人們就興奮得像老光棍娶上媳婦,老盼著夜里快點到來一樣。后來修鐵路的工人真的開進來“架梯子”,吊車把一節(jié)一節(jié)的鐵軌連接著鋪起來,聽說一直鋪到北京去,也就是說,從村子經(jīng)過的火車直達的終站是北京,他們覺得遙遠的北京突然變得近在咫尺,好像觸摸一下鐵軌就等于觸摸北京一樣。村子里的人自發(fā)給工人端茶送水,老問著火車什么時候開通,工人說快了快了,娶媳婦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得說媒下聘,得擺桌請客哩!說得人們傻傻地咧開嘴笑。真到了火車開通那一天,全村僅有的男人不下地,女人不洗衣服做飯,全撇下手中活兒看火車。馬小會的學校干脆放假,老師要他們看完火車后寫一篇作文,所以嚴格地說,馬小會他們的看火車不是玩的。他們在道口上等了很久,終于聽到遠處一聲機器的嘶叫,像驢叫春般地撒歡,隨即,“梯子”的一端突然出現(xiàn)一排排連著的房子,電影電視里才看得著的火車開過來了,呼地從他們眼前哐啷哐啷地一晃而過,看火車的人們激動得哇哇大叫,他們大聲地數(shù)著一列火車究竟有多少個房子。聽說房子里除了吃喝拉撒外,一些房子還高級著呢!巴子說那叫軟臥,軟臥比家里的床還舒服,在上面干那事,啷啷像打炮一樣,一炮一個準!看過火車的同學都寫火車很漂亮威風,像一條呼嘯的長龍,希望能坐上長龍到北京去,到祖國的天南地北觀光;而馬小會眼里的火車是一條青褐色的蜈蚣,他感覺到蜈蚣很毒,爬過去后感到一種辣辣的痛……馬小會奇怪的感覺被語文老師叫到校務(wù)處,老師說:“小會你應該多跟同學們交流,別老往牛角尖里鉆,什么火車像蜈蚣,很毒,還辣辣的痛,火車能像蜈蚣嗎?滿腦子稀奇古怪的!”要馬小會拿回去改,馬小會硬愣愣地說:“不改!”這樣馬小會的作文得了不及格。
火車的新奇感很快就過去了,村里人很快就發(fā)覺火車打村前經(jīng)過帶來的不便:要出村口只能通過那個無人看守的道口,盡管鐵路局再三宣傳,也早在道口豎立標志牌,告誡經(jīng)過道口時必須“一停二看三通過”,但還是出事了:巴子在放學經(jīng)過這個無人看守的道口時,被疾馳而過的火車碾死。
那時候馬小會跟在巴子后面,巴子的情緒低落到極點,他得到消息:他爸已經(jīng)把離婚的狀子送到法院去,法院馬上要判了。他媽受不了他爸長期的暴力,原則上同意離婚,之所以談不攏,在于巴子撫養(yǎng)權(quán),他爸提出要他,條件由他媽開;他媽死硬要巴子,給多少錢也不要。巴子恨父親,自從外出打工的父親有了錢迷上那只騷狐貍后,偶爾回家就是折磨他母親,在巴子面前打他媽,不離婚見一次打一次,巴子原本盼著父親回家,后來一聽父親回家就怕。巴子承認,父親還是很疼他愛他的,他說巴子只要親他一口,要什么給什么。巴子真的親了他一口,卻在他臉上留下血淋淋的齒印。他很想坐上火車到城市去,他不是去吃肯德基、玩蹦極,是想找到那只騷狐貍,一刀把她結(jié)果掉。他用10塊錢買了一把看起來質(zhì)量很好的水果刀,藏在書包里已經(jīng)好多天了,隨時準備像《鐵路游擊隊》里的隊員一樣搭上飛馳而過的火車,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去。為此馬小會陪巴子練習飛攀這一招,巴子跌落了好幾次也沒吭一聲。巴子要馬小會發(fā)誓,永遠為他保密,以后他有朝一日發(fā)了,財產(chǎn)對半分。馬小會真的發(fā)了誓,還仿照電視里好漢,用巴子的水果刀在自己的手掌上劃了一下,刀子很鋒利,輕輕一劃,手掌便冒出一行血路,把血滴在酒里,馬小會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豪情,仰直脖子一飲而盡。巴子的事業(yè)之所以拖延不決,一是因為巴子想期中考試后再進行,怕到時跟他媽難交代;再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巴子竟然連他父親在哪個城市還沒搞清楚!馬小會來了氣,說巴子你即使攀上火車,上哪兒找那只騷狐貍?巴子要馬小會馬上給他出主意,盡快弄清楚父親究竟在哪個城市。馬小會說:“你馬上把你父親的來信翻出來,看看信封下面有沒留下地址?”巴子說:“信全都被他燒了。”馬小會大動肝火,說:“你真沒腦,連這個也燒?”巴子讓馬小會說得氣都癟了,像一頭找不到獵物的困獸,見什么咬什么。馬小會過后想,因為兩人情緒都不好,都忽略了火車的鳴笛聲,這時候巴子正走向無人看守的道口,一步步地跨上鐵軌,走在后面的馬小會看見一條陰冷兇狠的“蜈蚣”張開著毒爪,突然從“梯子”的一端猛竄過來,馬小會大聲驚呼:“火車……”可是已經(jīng)遲了,馬小會聽見巴子留在世間的最后一個發(fā)音“哇……”,就看到“蜈蚣”吐納著毒氣,卷起了一陣風,風讓巴子像紙片一樣飄起來,很快紙片被撕成碎片,輕輕地被卷進去……巴子被“蜈蚣”吞沒了!
而馬小會也被風掀倒,整個過程只持續(xù)了幾分鐘?;疖囃A讼聛恚妥拥乃槠⒙湓谙嗑辔辶椎牡胤?,書包則飛拋得更遠,書本、作業(yè)簿甚至被風卷上了遠離路基的電線上。巴子的血像梅花一樣一朵一朵地燦爛地開在路基、枕木和火車的輪子上,殷紅、濃麗而生機勃發(fā)。火車僅僅停了10分鐘后,開火車的司機下來看看,好像還怪巴子撞壞了他的機器,之后又隆隆地開走了,巴子的“梅花”隨著火車的輪子飄向遠方。
巴子的碎片被移到了路基,用一張彩條布遮蓋著,紅藍色塊的強烈反差十分刺眼,馬小會聽見了巴子媽撕心裂肺的號哭,他站了起來,拾起從書包里飛出老遠地方的那把小水果刀,質(zhì)地堅硬的水果刀口受不了瞬間強烈的撞擊,已經(jīng)嚴重變形了,連刀口也卷了,馬小會小心翼翼地把刀放在自己的書包里,面對著村里人的詢問,馬小會語無倫次地答:“我,我看見巴子像紙,紙一樣飄起來……”響響來了,響響雖然膽子很小,但聽話,每天它都會準時地在道口上等馬小會,天知道那天它怎么地突然“誤班”,如果準時的話,看見火車來了,它也會吠幾聲,馬小會把火發(fā)泄到響響身上,他狠命地狂踢著響響,踢得響響落荒而逃。
巴子的父親回來了,這個男人不斷地抓自己的頭發(fā),像野獸一樣發(fā)出一聲聲痛苦的吼叫。但馬小會一點也沒有因此而改變對他的看法,他一只手在書包里擺弄著那把巴子留下來的刀子,想著巴子要是一刀把那只騷狐貍結(jié)果了,接下來能不能把眼前這個悲痛的男人領(lǐng)回家?巴子的死掃清了他爸跟他媽離婚的障礙,他爸給他媽留下一筆錢,想拿走巴子的骨灰,被他媽拒絕了。
這個男人是在村里人唾罵聲中灰溜溜地走了,馬小會看見他走到無人看守的道口,趴在巴子留下的“梅花”叢中,跪了下來,口里不知說些什么。經(jīng)過一場雨水的沖刷,“梅花”已經(jīng)枯萎了,飄零了。馬小會希望這時候會突然出現(xiàn)火車,火車最好快些再快些,一眨眼把眼前這個男人撞飛,他絕不會對他喊火車來了,可是他等待了好久,汽笛聲始終沒有出現(xiàn),那個男人終于站了起來,穿過無人看守的道口,消失了。
巴子是被他父親害死的,這是村里人一致的看法。巴子的父親不想索賠,因為那點錢對他來說微不足道。而鐵路局的賠償令人意外,只賠300塊錢,火化費也不夠呢!跟他們交涉,鐵路局的人拿出1978年的文件,說是按文件規(guī)定賠的,道口上的護樁、警告標志齊備,清晰醒目。是受害人的疏忽造成事故,由受害人負全責,他們只能酌情再給予80元到150元火葬費或埋葬費。村子里的人怒了,說一個孩子養(yǎng)這么大就賠這幾個錢?從飛機上掉下來還二十萬塊,就是公路上撞死的最少也七八萬。但因為尸體已經(jīng)火化,鐵路局任你怎么鬧也不松口,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人們把怒氣發(fā)泄到火車上,先是將畜糞潑到警示牌上,甚至看見火車開來,還順手操起石頭扔去,咣當一聲把車窗擊破。
一天夜里,膽小的響響突然狂吠起來,馬小會壯著膽披衣下床,隔著窗子往外張望,看見外面呼啦來了一大群防暴警察,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把微型沖鋒槍,他們從村子里抓到白天向火車扔石頭的人,是老光棍光頭,押到車子上開走了。第二天馬小會得到更為確鑿的消息,光頭砸火車把一個乘客砸死了(火車之所以沒停是為了急著把人送到醫(yī)院里),警察之所以抓得準,是因為車窗里的旅客看到扔石塊的人光著頭,老遠油亮著,一排查就把村里唯一一個光頭抓個準。砸死人是要判刑的,這才把大家嚇住了,跟政府鬧是劃不來的。他們再也不敢輕易用石塊砸火車,因為村里人也有個準則,乘客跟你沒仇,有能耐找鐵路局去。而他們也只有在心里咒罵火車,先罵修鐵路的工人把鐵路鋪到他們村上來,再罵開火車的人不得好死。
馬小會并不因為火車撞死巴子而恨火車,他依然一個人帶著響響跑到道口看火車,這無疑是一種怪異的舉動,火車有什么好看,把巴子都撞死,還讓村子里的人出入提心吊膽。學校展開了交通安全規(guī)則教育,老師說,時速200公里的火車,人如果站在鐵軌的幾米內(nèi),會被高速行駛的火車掀起的氣流卷進去,巴子就是這樣。
出事后村里曾要求鐵路局在道口上納入專人管理,得到的答復是這個道口不具備專人看守的條件?,F(xiàn)在這個道口孤零零的,看起來更像一個沒人監(jiān)管的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每當火車經(jīng)過時候,馬小會的眼前總飄飛著一張紙,他知道那是巴子的魂,他最后留在世間的一個“哇”的驚嘆,馬小會相信,巴子臨走一定有許多話,他是飛攀上火車去的,馬小會已經(jīng)弄清楚巴子父親所在的城市叫上海,他怕飛身上車的巴子找不到目的地,就對著火車大喊:“上海!上海!”空氣中散發(fā)著“上海”的音節(jié),馬小會相信在車上的巴子會帶走這個信息,到那個叫上海的遙遠地方,完成他未竟的事業(yè)。馬小會怪異的舉動引起了村里人的不安,他們說這孩子的魂是叫巴子招去的。馬小會的耳聾奶奶趕緊到無人看守的道口拜“路煞”,希望巴子不要再來招惹馬小會。
巴子的突然離去,使馬小會的同桌座位一直空著,班主任想調(diào)整一下座位,但誰也不愿意坐到原來巴子坐的位置上來。后來老師硬性地抽號,把一個叫蔓蘭的女同學安排到巴子的位置跟馬小會同桌,才一天工夫,一個男人便領(lǐng)著蔓蘭到班上鬧,不用說,那個男人就是蔓蘭的父親。蔓蘭父親說他不同意女兒坐到這個位子,怕沾上晦氣。老師說哪來什么晦氣?家長不要散布迷信言論,誤導子女。蔓蘭父親說,就是沒晦氣也不叫女兒跟那個叫馬小會的同桌。老師問為什么?蔓蘭父親說,一個天天跑到無人看守的道口上喊上海的孩子,天知道哪一天他會作出怪異的舉動?你換不換?不換老子管不住自己的拳頭了!到這個份上,老師就再也不敢提調(diào)整座位的事了,巴子的位置就一直空著。不知怎么,蔓蘭父親說的話一下子刺痛了馬小會的心,馬小會的手摸向書包里的那把小刀。
馬小會尾隨蔓蘭出去時候,天正下著大雨,學校門外擁來許多打傘接孩子回家的家長。蔓蘭父親騎的是一輛破單車,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大片厚紙板,讓女兒頂著遮擋,在風雨中叮叮當當?shù)仳T走了。馬小會眼紅得要命,他希望這時候能夠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他會對父親說出他為什么要到無人看守的道口喊“上海”,他會讓父親舒舒服服地在家里躺著,只求父親跟他說說話,可是馬小會在雨中淋了個把鐘頭,連父親的影子也看不到,其實父親遠在千里之外的廣州,怎么可能跑到學校來接他呢!
應該說班里父母在外打工的同學不少,但馬小會在這個堆里扎不來,他們也看不起他,馬小會也難跟他們合得來?!盎痣u”性子太暴,動不動就使用武力;狗二喜歡踩上人家的瓦屋,沒事在上面行走,他特別喜歡在人家屋上的玻璃瓦往下望,有一次竟望見村長的老婆正脫褲子在尿桶上撒尿,屁股白得像新麥蒸的饅頭一樣,噴香哪。桃紅的臉跟名字一樣美,走的是模特的貓步,身子發(fā)育得叫馬小會半夜褲子黏糊糊的,馬小會壯著膽子給桃紅寫了封信,沒想到桃紅竟把信交到老師手里,惹得同學都知道他“耍流氓”,是她讓馬小會在同學間更加抬不起頭。跟馬小會最談得來的是巴子,可惜巴子已經(jīng)攀車到另一個世界里去,馬小會更感孤單。他覺得世間跟他最親近的是響響,盡管響響不說話,但會用眼神跟他交流,響響知道馬小會的快樂或悲傷,它會用長長的舌頭去舔馬小會的傷口。
馬小會對爸爸和媽媽的概念變得越來越模糊,在他的印象中,那只是一對隔很長時間才從遙遠地方匯來票子的男女,馬小會跟父母的接觸更多的是在電話里,那是聲音的接觸,電話里的男人女人總是吩咐馬小會在家要聽奶奶的話,別到處瘋玩,馬小會感覺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急促,問他們什么時候回來,電話那頭總說,等賺點錢就回,沒事別老打,長途貴著呢!就掛了。聲音突然沒有了,一切又變得空洞。每到年關(guān)時候,馬小會就開始了等待,村上外出打工的男人女人三三兩兩地回來,村子忽地熱鬧起來,他們的到來會讓村子上的孩子穿紅戴綠,給村子披上了節(jié)日的盛裝。不管是火雞還是狗二,抑或桃紅,他們都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痣u在這段時間要錢來錢,時常呼朋喚友下館子,擺起闊少爺?shù)哪樧V;狗二既喜又驚,他爸總會在回來當天先暴揍他一頓,然后領(lǐng)著他上別人家門賠人家的瓦片,所幸的是他媽最終會成為他的保護神,狗二他爸把孩子打疼了,剩下的時間,會加倍補償狗二,然后自責地罵自己,狗二便可自由地支配他爸,讓他爸為他做作業(yè)或者端洗腳水;而桃紅會在這段時間高貴得像公主似地呼奴喚婢,他爸說桃紅這身段臉蛋到城市必定是走T臺的,T臺就是模特,所以桃紅的貓步就是那個時候在他爸媽的鼓勵下練成的。他爸計劃著桃紅初中畢業(yè)后就帶她到城市去,農(nóng)村不是人呆的地方。馬小會的等待似乎注定要有耐心,響響會在這段時間懂事地跑出跑入,還要忍受著馬小會情緒失控的發(fā)泄。馬小會常常在差不多要失去信心的時候睡去,一覺醒來,屋子里會突然出現(xiàn)一對陌生男女,那男人撫摸著他的頭,說怎還不長個子呀。女人一把將他的褲子拉下來,說太臟了還穿,馬小會總會怔蒙一陣子,直到奶奶說快叫你爸你媽呀!馬小會才回過神來。馬小會一般得要一兩天的適應期,才在心理上認定這兩個男女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父母。再加上馬小會的父母回家少不了串串親戚,打打麻雀牌,實際馬小會感受親情的時光很短,盡管如此,馬小會依然會很精細地享用這段短暫的時光:比如讓爸爸騎著單車到學校等他,其實到了那個時節(jié),學校都放假了,但馬小會還是堅持背著書包,讓爸爸載著他沿著學?;丶业穆纷咭惶?這段時間馬小會還會突然間頭疼,其間只需吃平時想吃又吃不到的東西就痊愈了。馬小會的爸媽說,莫怪老師說你越來越孤僻,你心里咋盡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后來馬小會的等待越來越漫長:他們改為每三四年一回,說是工廠加班,加班費比平時多出好幾倍,且春運車票貴,回趟家不合算。馬小會恨加班,加班讓他們忘記了他的存在,他跟巴子說,我要是將來當了老板,一定不讓工人加班。巴子說,你當了老板,肯定也只想著賺錢。
父母不回家的春節(jié),馬小會跟巴子自然成了難兄難弟。他們買了一瓶本地出產(chǎn)的白酒,躲到草垛里喝了個大醉,隨后吐個一塌糊涂。響響跟著大嚼他們的嘔吐物,于是兩個人和一條狗一塊醉了。狗醉著是嗯嗯地哼叫,而巴子剛剛還大笑大叫,突然間嚶嚶地哭起來,馬小會說巴子你別哭了,你一哭我也不好受。巴子說都是那個女人才讓他爸變心,他爸原來是多么愛他媽,在外地打工,賺了第一筆錢就買了一副皮手套郵回來給巴子媽,怕她把手凍壞了,到郵局領(lǐng)時候巴子記得媽媽興奮得一夜沒睡好,母子倆特意起個大早到郵局領(lǐng)郵件?;貋頃r候巴子媽一直把皮手套套在手上,大暑天套上手套自然惹人眼,少不得問咋套手套呢?巴子媽就說,這是巴子他爸特意郵來的,意大利牛皮的,兩百塊呢!叫他別買偏買。巴子記得他爸第一次把電話打到村委會來,告訴他媽說攬到一個工程了,少說也賺幾萬塊,叫巴子媽別再勞累了,他養(yǎng)得起一家人。巴子媽回話說:“你也別累了,記住吃飽睡好?!卑妥影终f:“我想著你,每夜都喊著你的名字入睡?!卑妥影值牡谝淮位丶肄Z動了整個村子,他是大包小包扛著進村的,除了給老婆買了一只碩大的戒指外,巴子的那輛山地車就是他爸扛回來的,這也是村子里的第一輛,變速的,嶄新锃亮,輪軸一轉(zhuǎn),嘀嗒嘀嗒脆響,鋼線在陽光下晃動著耀眼的光芒。巴子平時舍不得騎,但對馬小會還是夠朋友的,只要馬小會開口就能騎上山地車逛幾圈。后來巴子爸回家少了,說是工程緊,走不開,再后來聽村里人說,巴子爸在外面有個相好的。巴子聽了直找人家拼命,他操起的石頭把人家的腦袋砸了個窟窿。再后來巴子爸終于回家了,卻是來離婚的。從那時起,巴子就沒騎那輛山地車了,扔在角落久了,很快變成一堆廢鐵。巴子惡狠狠地說:“要不是他爸迷上那個騷狐貍咋會變心?男人一叫女人迷上了,就會變成兇神惡煞。我不會放過那只騷狐貍的!”馬小會那時并沒把巴子的話放在心里,他勸慰巴子說:“或許你爸會回心轉(zhuǎn)意呢!”巴子說:“他對我媽這么狠,我是不會跟著他的,小會你還好,你爸媽對你好?!瘪R小會苦笑道,“要是真的好他們春節(jié)就該回家了!”馬小會現(xiàn)在回想起來,巴子想殺那只騷狐貍的念頭肯定在那個時候就有了。
沒有了巴子,馬小會就只能跟響響為伍了,他還是習慣性地帶著響響跑到那個無人看守的道口,只是沒再對著火車喊“上?!?,火車駛過時,馬小會依然會聽到那種紙張撕裂的聲音,“嚓嚓”地劃過他的腦際,刀子般地剜痛他。
聽人說,跟著巴子爸的那個騷女人真的被人殺死在荒郊上,馬小會相信是被巴子殺死的,這些天他放在書包里的那把刀子一直在動,馬小會甚至還看到刀子上滲出一些黏糊糊的液體,刀子已經(jīng)沾上巴子的靈氣了!巴子是攀搭上那列火車去殺死她的,他聽見馬小會對著火車的呼喊,他尋到了一個叫上海的城市,在一個荒郊之地,把勾引他父親的那個騷女人一刀結(jié)果掉。
誰也沒有想到,令全村人詛咒的火車竟會在突然間博得人們的好感。那天,馬小會又帶著響響跑到那個無人看守的道口來,他已經(jīng)對什么時候來火車有了感應,過一會,遠處響起了幾聲嘶鳴,一條長長的青褐色“蜈蚣”又從“梯子”的一端爬過來,讓馬小會覺得異常的是,“蜈蚣”爬得比平時慢多了,而且越爬越慢,竟慢慢兒地癱了——火車喘著氣,居然在道口停了下來!馬小會走近了這條“蜈蚣”,它的頭不像高速爬行時那樣兇猛、威逼,馬小會看到駕駛室里坐著的司機,竟然是個女的,她正用一只梳子梳理著一頭秀發(fā),這個舉動讓這個冷酷的家伙在馬小會的眼前變得格外溫順。馬小會領(lǐng)著響響順著火車往前走,長長的車廂像蜈蚣的一節(jié)節(jié)肚子,貼近車窗的旅客都注視著在路基上行走的馬小會和狗,有人向馬小會招手致意,還說著什么,馬小會感到格外興奮,他沒見到過這么多的陌生人,他覺得所有的陌生人的臉上都是生動的,他們給他帶來一種久違的欣喜,就像一個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突然見到許多可以問路的人,馬小會抑制不住,他奔跑起來,高呼起來。響響受了主人的感染,也撒歡起來。
因為前方的突然塌方,火車不得不緊急停車。時間久了,旅客不耐煩了,紛紛下車透透新鮮空氣。這是一列短途火車,大熱的天,很快,火車的開水、食物供應緊張了,過午了,旅客開始口渴肚餓,村子里的人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商機,他們一股腦涌向平日里孤寂的道口,走向火車,向下車或靠車窗的旅客兜售自產(chǎn)的水果、家里的茶葉蛋,有人還從附近的商店采購來方便面、面包賣,甚至做起無本生意,在家里燒起開水提到火車前賣,性急的還沒等水開就提著來賣,價格也輪番上漲,一壺開水從1角錢漲到5角錢,一袋方便面從3塊錢漲到10塊錢,一只茶葉蛋也從2塊漲到5塊,買不買?不買由你,讓你餓肚子去。這是鄉(xiāng)村少有的節(jié)日,人們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商機面前驚喜失措,他們高聲叫賣,數(shù)錢……
唯一沒有參與商貿(mào)活動的只有馬小會,他依然領(lǐng)著他的響響沿著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來回瞎跑。他從來沒有在這么多的陌生人群中奔跑,從來沒聽過這么多陌生的南腔北調(diào),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生動的陌生面孔,他太興奮了,只有在奔跑中才能釋放出潛在已久的能量。跑著的馬小會突然停了下來,他看到一個小姑娘手里拿著的一本語文冊,居然跟他書包里的一樣,她應該也跟他讀同一個年級吧,她看樣子是跟爸爸媽媽出來旅游的。馬小會曾夢見他跟爸媽一塊出來旅游,正游得盡興,父親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得馬上回去加班了,等賺足錢再來旅游,馬小會一轉(zhuǎn)身,他們就不見了,馬小會在一聲聲高喊中醒來。
小姑娘指著遠處的山峰,纏著身邊的父母要到上面玩去,站在旁邊的父母說:“咪咪,火車等會就要開了,你要是上山玩,就得留在山里了,要等下一回我們經(jīng)過時才來接你?!苯羞溥涞男」媚镎f:“把我一個留在這里,還不餓死我?”媽媽說:“你就在這里嫁人吧,讓這里的農(nóng)民養(yǎng)活你!”咪咪說:“我不嫁人,你們駕駛直升機空投,我在山上接,你們要投漢堡包、薯條和雞翅,還要投‘耐克’鞋?!卑职终f:“好了,別鬧,你看這位哥哥,連鞋頭伸出腳趾都沒能換新的?!边溥湫α耍贸鲆恢焕娼o馬小會。
馬小會憨笑著:“這個我吃多了,你吃吧。”咪咪發(fā)現(xiàn)響響很乖巧,說我可以摸它一下嗎?馬小會說:“可以的,它叫響響,不咬人的?!边溥淦婀诌@條狗怎么叫這個名字,馬小會說:“我希望它多弄出點聲響,我時常帶著它來這里看火車?!?/p>
咪咪的爸爸這才覺得馬小會很怪異,問:“人家都趁這個難得的機會賣東西賺錢,你怎么不賣?”
馬小會說:“我不賣,我喜歡看熱鬧,看陌生人?!?/p>
咪咪的爸爸嘀咕著:“真是個奇怪的孩子?!眿寢屨f:“孩子可能太孤獨了,你爸媽呢?”
馬小會說:“他們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城市,他們打工,說要攢夠錢才回來?!?/p>
咪咪媽媽說:“咪咪,你要是再不聽話,爸爸媽媽也要到外面打工嘍!”馬小會突然有了傷感,他辯解著:“不是我爸和我媽不要我,他們要賺錢養(yǎng)家?!?/p>
咪咪說:“我要是碰到你爸媽,就叫他們回家,好嗎?”這時車廂里傳來廣播聲,要旅客趕快上車,咪咪爸爸要給馬小會拍張照片,馬小會問:“我能收得到嗎?”
咪咪說:“能,你把地址寫在我的本子上,我們旅游結(jié)束就把照片寄給你?!?/p>
突然火車發(fā)出嘶鳴,旅客們紛紛回到了車廂,馬小會還怔著,他看到隔著車玻璃的咪咪一家人向他招手,火車啟動了,哐啷哐啷,他叫了一聲,連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對這些陌生人說什么,車廂一節(jié)節(jié)地在向前移動,慢慢地加速,車窗上的面孔由清晰漸漸變成模糊,每一個面孔都是陌生的,但在馬小會眼里又是生動的,他們因為前方的塌方而短暫地停留在馬小會的視野中。
很快,鐵軌上空無一人,剛才的熱鬧場面像夢一樣消失,唯一能夠證明這一切是真實的,就是路基的兩旁遺留下大量的果屑和食物碎片,黑色的垃圾袋隨風飛舞,像一只只黑烏鴉在低空盤旋,馬小會一下子變得空洞,他對著曠野發(fā)出一聲聲“啊啊”的聲音。
火車的停留讓全村人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他們做夢也沒想到這場短暫的商機給他們帶來的欣喜,他們說要是天天塌方就好,真沒想到火車經(jīng)過俺村,也有這樣的好處。
一連幾天,班上的同學還沉浸在莫名的興奮中。幾乎每一個同學都在火車的停留當中賺了一把,火雞最厲害,他把家里快要變質(zhì)的茶葉蛋也賣脫,最宰人的是一只茶葉蛋竟賣了10塊錢,火雞說,他看那個旅客有些馬大哈,心里就想要好好敲他一筆,他讓旅客先嘗一口,再成交,10塊錢,旅客聽錯了,掏出1塊錢,后來才知道是10塊錢,漲紅著臉要跟火雞論理,火雞掏出身上的刀子比劃著,那個旅客就沒轍了,乖乖付了款。連最木訥的狗二也小賺了一筆——賣梨子賺了20塊。班上唯一一塊錢也沒賺的是馬小會,他們問馬小會干嘛不賣,馬小會說:“我只看熱鬧,我聽陌生人說來說去?!被痣u說:“陌生人有什么好看?你真是腦袋進水!”班上的同學覺得馬小會越來越古怪,他們一致認為馬小會的魂是被巴子勾去的,只有蔓蘭還時不時跟他說話。蔓蘭說:“錢對你來說真的不重要?”馬小會說:“重要。但錢以后能賺得來?!甭m說:“你賣東西,也不妨礙跟陌生人交流呀!”馬小會說:“不,我想純粹一點?!瘪R小會在一篇課文讀到純粹這個詞,他覺得用在這里很好?!凹兇饽阒绬?就是沒有任何干擾。”
蔓蘭說:“你真是一個怪人。”馬小會并沒有因為蔓蘭說他是一個怪人而生氣,相反的,馬小會很喜歡跟蔓蘭說話,因為蔓蘭跟他說過,回家后,她對父親發(fā)脾氣,咋可以這樣說人家呢?到道口喊“上?!庇衷趺礃?人家喊了干你什么事?馬小會覺得真正理解他的只有蔓蘭,他差點對蔓蘭說出心中的秘密,但后來想到那把水果刀還藏在他那里,怕蔓蘭泄露了,終于忍住了沒說。但馬小會說:“你等著看,我要做一件大事,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蔓蘭不敢問,但有些怕了:“你是斗不過火雞他們的?!?/p>
近來火雞在收保護費,范圍都是那些沒有父母的同校學生,交了保護費,如果有誰受了欺負,火雞就為他出頭。盡管每月只有5塊錢,但馬小會沒交,火雞感覺到他的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在一次放學路上把馬小會逼到田野里?!敖唬€是不交?”馬小會說:“你不是說沒有父母的才交嗎?”
火雞說:“你就是?!瘪R小會說:“不,你弄錯了,我有父母?!?/p>
火雞說:“他們不要你了!一連幾個春節(jié)都不回來。”
馬小會說:“不,他們因為加班才沒回家?!?/p>
火雞冷笑道:“什么加班?加班能沒個完嗎?是他們不要你了你還傻蒙著?!?/p>
“不,不許你污蔑!”馬小會頂起真來,“如果你不說交保護費的都是沒父母的同學,我還可以交?!?/p>
火雞說:“這是我定下的規(guī)矩,能叫你隨便破的?馬上交!”
“不交!”馬小會的強硬讓火雞惱羞成怒,他揮起拳頭,一拳向馬小會的臉上打去,把馬小會打得鼻青臉腫,然后揚長而去。馬小會倒在麥地里,一個人傷心地哭了。
馬小會走到道口時候,看見響響正站在對面迎著他,他想要是叫響響到學校等他就好,好歹響響會助他一臂之力,但他發(fā)現(xiàn)這時的響響瘸著腿,它不知在路上被哪只狗欺負了。
上課了,馬小會一直在想該不該交火雞的保護費,他很自然地摸到書包里的那把刀子,他感到卷了口的刀子依然透出一種戾氣,金屬的質(zhì)地很沉重和堅硬。馬小會的小動作很快引起了老師的注意,他悄悄地走到馬小會背后,一把捉人正著,從書包里搜出那把刀子。隨即,馬小會被叫到校務(wù)處,校長說:“去叫家長來。”
馬小會回答說:“我爸媽正在廣州呢,有能耐你把他們叫來。”校長、老師只好作罷,他們驚異于馬小會怎么會把刀子放在書包里,這么膽小的孩子,難道想動刀子?他們一遍遍地審問馬小會:為什么把刀子帶到學校來?
馬小會說:“我想玩。”老師說:“虧你想得出,刀子是小孩玩的嗎?動刀子是要見血的!出了事我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你沒有父母教養(yǎng)的嗎?”訓斥了半天,最后是馬小會認錯,保證以后不再犯,刀子被老師收了,出門時候順手扔進對面那條河。馬小會聽見“咚”的一聲,刀子沒入河水,他感覺是巴子的魂溺水了,他應該把他救起來。
馬小會在夜幕來臨時悄悄來到河邊,他衣服也沒脫就跳進了河里,一遍遍地在水里潛游,河水太渾濁,什么也看不見,馬小會只能靠一雙手在河底瞎摸,終于他摸到一柄堅硬的東西,是那把刀子。馬小會把刀子帶回家,他必須找個地方把它藏起來,這是巴子留給他的,看見刀子就等于看見巴子。
現(xiàn)在馬小會迫切地希望父親能回來,他需要父親,需要一個保護他的人。原來他的計劃是這個春節(jié)一定要爸爸媽媽回來,現(xiàn)在他等不及了,他要向同學們證明他們不是不要他,是因為加班太忙了。馬小會跑到鄉(xiāng)上打公用電話(以前爸爸媽媽打電話來,都是打到村委會喊人的),電話馬上掛通了,里面?zhèn)鱽砹藱C器轟轟作響的聲音,馬小會喊:“爸爸,你回來吧,我生病!”手機里傳來一個粗重的聲音:“生病了就吃藥,吃藥好不了就到鎮(zhèn)上問醫(yī)生,你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爸這里的工期正緊呢!”馬小會正想另外一個理由,電話就掛斷了。
看來沒有特殊的原因,他爸爸或媽媽是不會回一趟家。
馬小會一遍遍地梳理著要爸爸回家的理由,除了春節(jié)外,確實馬小會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他想起來,唯一一次非春節(jié)回家,就是馬小會不小心摔傷了腿,他爸爸急著連夜趕回來,馬小會雖然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痛得連翻身都難,但接連好些天跟爸爸在一起,他還是認為值。現(xiàn)在這件事給了馬小會極大的啟發(fā):只要出大事,爸爸就一定會回來。馬小會整個人被一種莫名的興奮激活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馬小會一直在想用什么法子讓爸爸回趟家,一時馬小會是生不出什么大病的,再摔傷腿可能已不足以讓爸爸回家,因為馬小會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他爸對他不太信任了,必須是大事,一件讓爸爸不得不回家的大事,而且這個電話最好由老師來打。
這一堂是體育課,教體育的是馬小會的班主任老師,體育課玩一個游戲:兩人或三人一組,自愿組合,把兩人或三人的一只腳綁在一起,然后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等哨子一吹,看哪一組最先跑到終點。當然三人組跟兩人組是分開比賽的,表明難度的高低,這就需要綁在一起的人配合默契,每個同學都尋找著自己的合作伙伴,沒有人愿意跟馬小會綁在一起,蔓蘭是在兩人組的,她想招呼馬小會入伙,但她的合作者不同意。這樣,全班只有馬小會和另外一個同學空置,而這個同學是小兒麻痹癥患者。同學們正興奮地捆綁,老師對馬小會說:“沒同學愿意跟你,你就一個人等著吧?!瘪R小會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羞辱,他在壓抑中突然被一種沖動激活起來,他想也不想,操起地上的一塊石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那個小兒麻痹癥同學砸去,把那個可憐的同學砸倒了,一下也把全班砸蒙了,老師氣憤地抓住馬小會的手,奪下那塊石頭,喝道:“馬小會呀馬小會,你好大膽,竟敢當著老師同學的臉欺負同學,反了呀你!”
馬小會終于出大事了,且是一件不小的大事,被砸傷的同學馬上送醫(yī)院CT,結(jié)果出來了:中度腦震蕩,需住院治療。受傷同學的家長跑到學校,一定要學校公正處理,不然子女在這個學校就讀沒安全感,兒子本來就腿不好,還受人欺負,這口氣一定要出。出事那天,馬小會當即被學校扣下,校長向受害同學家長表明態(tài)度,一定秉公處理。
“你是怎樣帶的班?把馬小會的家長找來,馬上!”校長余怒未消,把怒火燒到他的下屬來,因為在他的管轄之下,還沒出現(xiàn)過如此明目張膽的事。班主任老師轉(zhuǎn)而對著馬小會發(fā)火:“馬小會,說出你爸的手機號碼!”
馬小會爽快地說出父親的手機號碼,他感到一種陰謀的快意,臉上浮現(xiàn)一絲壞笑。很快,手機撥通了,老師對著手機不客氣地吼道:“你兒子闖禍了,把同學打成腦震蕩住院,你得馬上趕回來處理!”
因為有了爸爸明確的答復,馬小會到了晚上被放回家,校長說:“放你回家不是因為事情已經(jīng)處理完了,而是得到你爸爸的保證,你明天繼續(xù)到校,接受處罰,聽見沒有?”
馬小會回家的第一句話就是向他耳聾的奶奶傳遞這樣一個信息:爸爸過兩天就要回來,你盡管給他做好吃的。奶奶本身就耳聾,馬小會的信息過于突然,讓她怎么也不相信,馬小會興奮地附在奶奶的耳邊大喊:“爸爸過兩天就要回家了!”
接下來的兩天,馬小會到校,被老師罰站。火雞被馬小會的驚人之舉震撼了,看來馬小會把刀子帶在身上可不是玩的,他隨時都可能向他動刀子,火雞怕了,再不敢向他收取保護費,反而拉攏他:“咱倆合作,對半分成,怎么樣?要不,你當老大?”馬小會回敬了一聲:“呸!”
蔓蘭顯然被嚇壞了,她怯怯地問馬小會:“你帶刀子是想干大事嗎?天,你怎么會想到突然砸石塊,你不覺得他瘸著腿本身就可憐嗎?”
馬小會的父親如約而至,馬小會跟父親見面是在學校的校務(wù)處,那天他正在課堂后站著,班主任黑著臉喊:“馬小會,出來!”馬小會就這樣見到父親,父親滿臉胡茬子,更黑更瘦,臉上是加班留下的疲倦和營養(yǎng)不良。老師說:“你孩子越來越危險了,他把火車看成一條蜈蚣,還一個人跑到道口喊‘上?!?還給女同學寫情書,上課身上還藏著刀子,沒人跟他配對,他竟把火撒到殘疾的同學身上來,你們做家長的,別只顧賺錢。”老馬一個勁地賠不是,說沒有教育好子女,給學校老師添麻煩了,住院費醫(yī)療費多少他出。又領(lǐng)著馬小會到那個同學家里賠罪,好歹將事情處理完。
事情處理完的當天馬小會挨了一頓打,對這頓打馬小會是有所準備的,但這次是前所未有的暴打,住院費醫(yī)療費就花去三千元,夫妻倆一個月的薪水泡湯了!尤為讓老馬怒不可遏的是:馬小會讓他丟盡了臉,竟然欺負殘疾同學,如果敢向比他強橫的同學挑戰(zhàn),老馬心里可能好受點,這場暴打持續(xù)了很久,馬小會耳聾的奶奶再怎么勸也無濟于事,直到馬小會遍體鱗傷,在殺豬般的嚎叫中才告結(jié)束。
“他招惹你什么了?”老馬想知道兒子因為什么事動武,殘疾同學不跟他搭配是明擺著的,人家玩不起這種游戲。馬小會說:“他沒惹我什么,我沒打他也會打別人?!?/p>
“反了呀你!你真的是腦袋進水了,想打誰打誰?”
馬小會憋了好久,喃喃地說:“我沒出大事你又不肯回來,人家都說你們不要我了!”老馬一聽,怔了好久,“你,你打他就是為了讓我回趟家?”
“嗯。爸爸,我太想你了,我太需要你了。”
老馬蹲在地上,雙手抓頭,突然抱過兒子哭了。
隔天,老馬還是走了,因為他跟老板只請假幾天,除去坐車時間,他再也不能停留,不然會被老板開除。馬小會跟著父親,響響也在后面尾隨著,他們一直默默走到無人看守的道口,爸爸說:“回去吧,這個春節(jié)我跟你媽一定回家?!?/p>
馬小會的騙局就這樣結(jié)束了,盡管身體留下很多傷痛,但馬小會一點也不后悔,班上的同學都怕馬小會,因為任何時候馬小會都可能突然發(fā)動襲擊,他們認定,馬小會是不好惹的。
這年快放寒假時候,班里又出大事:有人看見桃紅一個人關(guān)在廁所里好久沒出來,女老師剛要敲門,廁所里就傳出嬰兒的啼哭聲,桃紅竟在廁所里生孩子!問孩子的父親是誰?桃紅死也不說,學校把桃紅辭退了,桃紅父親把她領(lǐng)回去,不久人們在鎮(zhèn)上的一間娛樂場所看見桃紅在坐臺,聽說很老到。狗二在人家的屋瓦上看到女人在洗澡,竟跳下來,結(jié)果被人抓住了?;痣u跟別的學校高年級的同學搶“生意”,反被對方挑斷了腳筋,正在家里躺著。蔓蘭父親怕女兒出事,讓女兒辦轉(zhuǎn)學,馬小會再也見不到她,她是班上唯一跟馬小會說得上話的同學。學校的老師都說現(xiàn)在的孩子沒法教,學校已經(jīng)雇起了保安。
馬小會在孤獨的煎熬中感受到小小的暖意:一張陌生人寄來的照片隨著郵遞員送到他的手中,照片是在道口拍攝的,周圍很多人,馬小會和他的響響背靠著村莊,對著鏡頭,羞澀地笑了,少年的笑,第一次那么燦爛,連他的響響也精神地仰起狗頭……馬小會把照片嵌在玻璃里,他要給爸爸媽媽一個驚喜。
春節(jié)又要到了,老馬從遙遠的廣州打來電話說,這年又不能回家了,老板欠薪不還,是一年的心血啊!老馬在電話里第一次向兒子說聲對不起,不是他們不要兒子,全村的好幾人都是他帶去的,他得負這個責。老馬第一次對兒子說了那么多,他找到老板論理,還被保安揍了一頓……他媽因為要護理他,也不能回家。
馬小會聽了父親的話,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感到失望,他一句話也沒說,他找出了那把藏在抽屜里的水果刀,他要攀上火車到廣州找那位老板。現(xiàn)在這把刀雖然卷了變形了,但在馬小會不間斷的擦拭中,依然閃耀著令人驚悚的寒光。馬小會再怎么沒錢也能買一把新的,但他覺得這把刀有靈氣,只是怕這把卷了的刀使起來不順手,馬小會必須一刀見血,不然將反受其累。
馬小會找來石塊當錘子,在院子里叮叮咚咚地錘打起來,金屬的撞擊聲在靜默的村莊異常尖銳和高漲,連馬小會耳聾的奶奶也被這種聲音攪得不自在,她看著馬小會正一下一下地猛砸刀子,問:“砸它做什么呢?別砸了,吵死人?!瘪R小會停住手,他并不是因為奶奶的干預而停止,而是發(fā)現(xiàn)再怎么砸也不能把刀子砸平,他的力量太小,石塊也不好使,刀子要恢復原狀,只能讓一種巨大的外力碾壓,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馬小會和他的響響來到無人看守的道口,四周灰蒙蒙的,沒見一個人影,響響習慣了,在馬小會身邊繞來繞去,馬小會把刀放在鐵軌上,等待火車的到來,這種等待是令人激動的,馬小會從來沒這么興奮過。這時,遠處傳來火車的鳴笛,一條“蜈蚣”從“梯子”的一端滑過來,終于來了!馬小會突然發(fā)現(xiàn),放在鐵軌上的刀子突然掉下了鐵軌,他急忙跑上去把刀子擺好,響響突然意識到危險,它大聲地吠叫,但哐啷哐啷的聲音蓋過了響響的吠聲,馬小會感覺到一陣風突然卷起,那條“蜈蚣”張開無數(shù)的爪,向他撲來,他張口“哇”了一聲,身子像紙一樣飄散起來……
只有響響依然狂吠著。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