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避雨的人群中，有一個女孩子拿著傘，她站在最外面，把傘向外撐開了。雨水的聲音也都是從她的傘上傳過來的。

一開始是密集的，沒有節(jié)奏感，像偷東西的人被發(fā)現(xiàn)后的一陣亂跑。

后來，有了節(jié)奏，是夏天的那歡快的節(jié)奏。

有一個孩子趴在他母親的懷抱里睡著了，我希望他醒過來，和他的母親說俏皮話。

那雨水沿著那把傘跑到那個女孩的包上，又跑到一個老太太手里的一捆芹菜上，終于，有一滴雨水跑到了那個睡覺的孩子臉上。

我多么希望那個孩子一下醒來，問，媽媽，你剛才說了什么話，那么涼啊。

我站在這個公交車站牌的最西邊，我的后面是一個瘦小的姑娘，她把腳伸出去，一直伸著，似乎，整個身體都要沖出去。她的姿勢是一個比喻，一個孩子，總想跑到可以濕潤自己的方向去，那個方向或者有愛情，或者有好看的衣服。那個小女孩的那個姿勢象征了她的未來方向。

抽煙的那個男子在小女孩的旁邊，他像是有傷心的事情，一臉嚴(yán)肅。他的手機(jī)一直響，他卻不接。那是個老款的手機(jī)，音樂并不好聽，那音樂的方向直指向郊外的一些路徑。那音樂有些浮躁，像一個人在毒辣的太陽下的一段行走。

雨一點兒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對戀愛的人從馬路對面擠進(jìn)來，兩個人的手牽在一起，頭也膩在一起，說的話像隔壁房間里的一場性事，讓所有看到的人心里都癢癢的。兩個人喝一瓶橙汁，你一口我一口，我一口你一口，那甜蜜的樣子，像電視劇中被刻意描摹出的情節(jié)。

那個打傘的女孩子終于等不及了，她試著向外走了，走了兩步路，又跑回來，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臉紅了一下，捂著嘴笑。

那個抽煙的男子的電話又響了，還是那個音樂，那音樂有些虛幻，因為剛剛聽過。這一次，沒有人再看那個男子，奇怪的是，他卻接了電話，一邊說著大家都聽不懂的方言，一邊用手向天空指來劃去的，他仿佛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

那個男人的電話結(jié)束以后，雨聲小了一些。我離開了那個位置，往十字路口走，我沒有帶雨傘，很快就被雨淋濕了。

我真想像那個拿傘的女孩子一樣，也退回去，捂著嘴笑一下，但我沒有。

二

一個孩子絆倒了，一只小狗在他的屁股上舔了一下，那個孩子便哭了。

小狗往后退了兩步，蹲在那里看著那個孩子哭個不停。

孩子的母親不知道去了哪里，旁邊坐著的閑適的人們并不關(guān)心那個孩子。

有一輛汽車靠近路邊停了，下來一個妖嬈的女孩。女孩的衣著很少，把夏天一下子帶到大家的眼前。一群老頭和老太都抬起頭來看那妖嬈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并不迅速地走開，在一片樹陰下來回地走動，打電話，聲音很小，每一句話的最后都有一個啊字，是在撒嬌。

那個孩子站起來了，大概躺在地上的時候尿了一泡尿，褲子濕了。孩子走到那只小狗面前，用腳踢它，一下，一下，每一下都踢不中，小狗往后退，汪汪地叫。

孩子的表演終于吸引了那幾個老人的觀看，那是一個孤單的孩子，他蹲下來，用手摸那只小狗。有一個背包的女孩子跑得很快，差一點踩到孩子和小狗，惹得旁邊坐著的老人們心提了一下，有一句話差一點脫口而出，只見那女孩過去之后，那個孩子竟然站起來，跟著那個女孩向前飛奔而去。后面跟著那只小狗。

有一個殘疾的女孩子坐在一個木板上，從西邊慢慢地用手劃過來，像劃一只船一樣。

那個女孩停在妖嬈女孩的旁邊，小聲地叫姐姐，希望妖嬈女孩看她一眼，能給她一元錢。那個妖嬈的女孩似乎知道這個女孩的意圖，看也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而去。她并不走遠(yuǎn)，往最西邊的木質(zhì)凳子上坐下來，大概又過了一分鐘，有一輛白色的車來，把那個女孩載走。

有一個挑著一籃子蔬菜的中年女人在那個妖嬈女孩坐過的凳子邊停下來，坐在那里休息。引得旁邊的老人們問詢價格，生菜的價格，莧菜的價格，香蔥的價格，小南瓜的價格，生花生的價格，竟然還有一只籃子里裝了幾只地瓜，紅色的，搭訕的老太太說，四個，我們家五個人，還不夠呢。

只是問價格，幾個老人并沒有購買的欲望，于是，那個賣菜的中年女子走了。

那個凳子上又坐了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他把一疊撲克牌一樣的紙牌放在凳子上，一張一張地攤開，然后又一張一張地收起來，如此反復(fù)幾遍，表情相當(dāng)滿足。那個孩子眼睛長得好看，抬起頭來的時候，會向路中間跑得飛快的摩托車看幾眼，然后繼續(xù)鼓搗他的紙牌。

那幾個老人坐在那里說了一下午的話，關(guān)于兒女的工作，關(guān)于孫子的紙尿褲的質(zhì)量，關(guān)于刷碗的布，關(guān)于賣西瓜的人的口音，關(guān)于?？谑新穬蛇叺男l(wèi)生，關(guān)于鬧市中間賣私人彩票的人們，總之，這幾個老人輕易地就把在海口短暫居住時的所有感受在一起交流了。

這是冬天下午四五點鐘的?？诘囊粋€公交車站牌附近的路邊，有四五個木質(zhì)的可供行人休息的凳子，這幾個凳子把許多陌生人的憂傷或者喜悅聚集在這里。

和路上快速奔跑著的汽車和行人相比，這里坐著的人們那么安靜，有一個抽煙的少年，坐在靠近路邊的一個凳子上一動不動，像個雕塑一樣。

有許多人在那個凳子上只坐一次，一生只坐一次，他們永遠(yuǎn)不會再來一次。

三

在公園里，我口渴了，買了水，便坐在一個石凳子上看幾個人打乒乓球。

左一下，右一下。

有一對孩子打得好看，來來回回地，那姿勢像是一場練習(xí)了很久的舞蹈。

我坐在那個石凳子上，旁邊是另外的人放的塑料袋。

一共有三張球桌，有一張球桌是四個人在打。三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每個來回都會大叫一聲，聲調(diào)像是一只鳥兒從一棵樹上落下來時的凄慘。

再細(xì)看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那四個打球的人中，有一個男人是光著腳的。又過了一會兒，那個光著腳的男人的腳被一個硬東西扎傷了。

他們便停了下來。

一時間，那個女人不再尖叫。

有一縷陽光照到了我的身上。我站起來，站到對打的兩個男人的球桌前，我并不看他們打球，我開始關(guān)注那兩個打球的孩子到底是哪一個更高明一些。

兩個孩子，一個偏胖一些，一個眼睛很小。胖一些的那個孩子是左手持球拍，打得很兇，球的落點也很遠(yuǎn)。另一個小眼睛的孩子相對溫和一些，但技術(shù)很好，左一下右一下，輕易地化解了對方的進(jìn)攻。但他總是這樣任對方攻擊，難免會輸?shù)枚嘁恍數(shù)枚嗔?，他自己便也認(rèn)為自己的技術(shù)不如對方。每一次輸球之后，那個小眼睛的孩子都會認(rèn)真地看著自己的球拍發(fā)呆幾秒鐘，那時間很短，又像是很長。他總是那樣迷惘地看著自己的球拍。

我眼前的一個男人光著上半身，他長相有些英俊，眼睛很好看。另外的一個男人穿著整齊的衣服，臉上帶著笑，大概是因為技術(shù)不好，而帶著歉意的笑。他是一個認(rèn)真的人，每一次發(fā)球，都把桌面上的一些塵土吹拂干凈。然后盯著球看那么兩三秒鐘，頭歪著，那姿勢有世界冠軍的風(fēng)范，只是好玩的是，他每一次認(rèn)真地發(fā)球，總會碰到網(wǎng)上，然后自殺掉。

于是，他便吹吹自己的手，然后繼續(xù)擺他的姿勢，歪著頭，盯著球看。

果然，對面的那個光著上衣的男子有些累了，便指了指我，讓我打一會兒。

我便和那個笑容滿面的中年男人對陣起來。一接觸才知道，并不是他不會打球，而是剛才在練習(xí)一種新的發(fā)球方式，他和我對打，竟然打得出奇的好，橫擋，拉弧線，切球，直板，削球，都很技巧，我仿佛并不是他的對手。

我為自己剛才的判斷感覺慚愧。眼睛看到的世界有時候會出現(xiàn)誤差的，這個世界多數(shù)情況下都像是女人高聳的乳房一樣，只摸一下才能知道這個世界的真。

我和那個男的對打的時候，另一桌上的四個人已經(jīng)恢復(fù)了戰(zhàn)斗。那個女人的尖叫聲又開始從樹葉子和陽光里穿梭。

那個女人的頭發(fā)不長，長相一般，猜不出她的職業(yè)。聲音很大的人有很多種，譬如在火車站工作的人，譬如在電影院工作的人，因為周圍的環(huán)境很吵，不自覺地就會說話大聲。

我把球打出很遠(yuǎn)，對打的男人去撿球，遇到那個尖叫的女人，就和她開玩笑，那個女人就大聲說，不要每一次都打到我這里，影響我發(fā)揮。

和我對打的男子一會兒也累了，旁邊坐著一直喝水的長發(fā)女子就上來和我打。

這個女人不太會打球，每一次都把球打得很高，我也很禮貌地把球挑高了抬回去。

一來二去的，不像是在打球，像是比賽看誰能把球挑得高一些。

我發(fā)球比較低，她接不到，球又跑到四個人對打的桌子下面，那個女人去撿球，我才發(fā)覺，她的腿腳竟然不方便，是的，她的右腿有些瘸。

旁邊的孩子還在那里對拉，一個孩子一邊打一邊喊著節(jié)奏，嘿啊，嘿啊，嘿啊。

我坐過的那個凳子上，坐著那個光著上身的男子，他把衣服穿上了，那個塑料袋也是他的，他從那里面掏出刮胡刀來刮胡子，沙沙地響。

有一對情侶站在那對孩子面前看了一會兒，走了，那個男孩子邊走還邊比劃著打球的姿勢。那個女孩也在一邊看著他說話，樣子極其親密。

我又一次坐在了旁邊的石凳子上。

笑容滿面的男人和瘸腿女子在打，我出了汗，坐在石頭凳子上看他們打球，覺得和剛才看的時候心情不同。

呼吸比剛才快了一些，頭腦中出現(xiàn)的場景也有些不同。

我把一只落到我腳下的黃顏色的乒乓球撿起來，扔出去，拋一個很美好的弧線，那個人接住了，繼續(xù)乒乓地打著。

陽光突然沒有了，公園里暗了下來，兩個孩子停了下來，四個對打桌子上也停了下來，笑容滿面的男人和瘸腿女人也停了下來。

公園突然安靜下來，仿佛風(fēng)也停止了，樹葉子之間的話語也停了下來。

只是停了一下，他們繼續(xù)又打了起來。可是，我覺得公園就那樣安靜了下來，那個吶喊的女人的聲音也不再那么高昂了，她依舊會叫，但聲音很短促，仿佛要急著出門的人，急著說完要說的話。又仿佛正在唱的CD機(jī)，突然停了電。

我坐在那里喝水，汗水流出來，身體里有一條小溪流向遙遠(yuǎn)的原野，我心靈的窗子突然打開，窗外安靜，那么安靜。

四

那個女人躺在那睡著了，她的臉有些腫脹。

十點鐘的時候，單眼皮的護(hù)士來了一次，坐在里面的位置，一直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那個女人的病床下面塞了她男人的衣服和一床被子，被護(hù)士疊整齊了，放在旁邊的凳子上。

那個女人睡得很沉，她的液體馬上就要滴完了，一些氣泡聚集在那葡萄糖瓶子的開口處，一滴一滴地跑動，那里面擁擠著的液體跑到了輸液管內(nèi)，瓶子已經(jīng)空了，再流下去，會有危險的。

那個女人翻了一下身，眼睛睜開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液體已經(jīng)空了，她的確疲倦了，她的兩只手上都布滿了針眼，正在輸液的手已經(jīng)腫了，大概是針頭刺穿了血管，可是她并不知道。

護(hù)士站起來要走，正在吃東西的鄰床病人說，快些給她換藥吧，她的藥滴空了。

護(hù)士緊張地把控制滴速的滾珠關(guān)閉了，小碎步跑回藥房取藥了。

房間里一下安靜下來了，所有的病人及家屬都盯著那個女人看，滴速為零，那個女人的血液一點一點地倒流出來，輸液管的下面一點一點積聚了她的血液。

那個女人一直睡著，她的表情掩藏在疲倦后面，看不出有多少不適。

這是內(nèi)科病房，肚子里的痛把這些人趕到這里。

胰腺炎患者是個喝酒的男人，他已經(jīng)七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今天是第一次進(jìn)食，不能吃任何有營養(yǎng)的食物，不能吃任何有硬度的食物，連雞蛋清的硬度都不行，所以，只能喝面湯，他的妻子不太會做，委托鄰居老太太幫忙做的，一邊在旁邊攪拌著，一邊說，鄰居家里那棵發(fā)財樹長得可真好。

還有一個病人需要大量地吃維生素A、B、C，他的桌子上擺滿了這些藥。有一個孩子跑到他的桌子前，不停地辨別那三個英文字母，孩子的聲音很清脆，像水滴在夜間滴到石頭上。

那個女人的藥換上以后，護(hù)士把滴速調(diào)得慢了一些。

那個女人醒來了，眼睛睜得很大，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四周的病人，急著把藥的滴速調(diào)得快一些。

她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她的面貌說明了她的一切。她的男人出去了好長時間也沒有回來，她一個人不說話，連衛(wèi)生間也不去，她在床上躺著，那么安靜。

只一會兒，她又一次睡著了。

護(hù)士喊她的床號，她還是睜開了眼睛。

護(hù)士大概問她該續(xù)交費用了，她含混不清地用方言說了一句什么，聲音非常低沉。

護(hù)士走了。她又一次安靜，仿佛她根本沒有說過話。

那個學(xué)英文字母的孩子跑到那個女人面前看她的藥，發(fā)現(xiàn)，也有維生素C，就在那里大聲地念C，C，C。她看了孩子一眼，沒有表情。

她實在是有笑不出的原因吧。

她閉上了眼睛，慢慢沉入自己的幻想里，大概又一次睡著了。

她的嘴唇不停地翻動，大概是餓了。

她的男人這個時間拿著幾個單據(jù)回來了，一臉的木訥。

那是一個被太陽和鋤頭打磨光滑了的男人。臉上的皺紋像干旱了的土地，他坐在女人旁邊，一直看著手中的單據(jù)，突然張大了嘴巴哭了起來。

他哭得很用力，他有太多的委屈找不到人訴說，他的手大概剛才碰到什么，出了一點血，也或者是他用力地拍打了墻壁也說不定。

他的嘴巴張開，合上，又張開，他的力氣用在了眼睛和嘴巴上，眼睛緊緊閉上了，眼淚像雨水一樣流出來。

他竟然沒了出聲，眼淚嘩嘩地往外流，嘴巴張得那么大，卻沒有聲音，只有吞咽鼻涕或者唾液時的聲音。

房間里的病人和家屬被他的樣子嚇著了，都擔(dān)心地看著他。

一個女孩把手邊的紙巾遞給他，他接過了，依舊張大嘴巴哭著。一邊哭，還一邊拍著自己的胸脯，喘著粗氣。終于，他的聲音出來了，像被一個粗粗的管道過濾了一樣，那聲音有些遙遠(yuǎn)，又有些悲涼。

那個男人拿著那疊紙巾，走出了房間，大概跑到衛(wèi)生間去了。

那個女人醒來的時候，男人向她笑了笑。

然后，男人把東西收拾好了，辦了出院手續(xù)。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