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火
往事是那種沒有火苗的火堆,上面有一層毛茸茸的灰色。如果在上面放上劈柴或者是干草,然后俯身從側面吹去,一會兒,火苗就從毛茸茸的灰色中泛出來,舔著四周,仿佛身外的黑暗是一塊糖。
母親是歪著頭吹火的,她知道火有著孩子的脾性,睡覺時不能大聲驚動。因此她吹火時嘴形是圓的,讓氣徐徐而出。
火苗的四周,是一種純粹的黑暗,以后的日子里很難再看見的黑暗?;鹈鐜缀跤帽M了所有的力量撐著那片光亮。
母親坐在火邊,為我縫制紅襯衣。她盡量湊近火苗,還不時地用針尖輕輕地劃一下頭發(fā)。那時,母親三十歲。
爸
電燈沒有拉亮,我和父親、哥哥、姐姐睡在火熱的炕上。我們的棉褲一律橫壓在腳下,而棉襖則壓在胸口上,這是保暖的習慣。
在這樣的冬天里,父親總是不同的,他的棉襖已經褪去青色外罩,外罩疊得十分整齊,放在炕梢暗紅色的老柜上,上面壓著一個碩大的煙斗。那是父親的禮服。穿這件衣服時,他小心翼翼,先將棉衣上精致的紐襻一一扣好,然后小心展開這件外罩,穿上以后,由下向上一個一個地扣緊。他的面孔一直出現(xiàn)在一面老式的玻璃鏡子中,他審視良久,最后才拿起那個老式煙斗。
他是一個小學校長,學校在十幾里外的村里,是幾間草房,學生只有幾十個,可是這不影響他將一只手背在身后,而另外一只手扶煙斗,緩緩地在操場上踱步。可是保持這樣的威嚴并不容易,他要騎自行車顛簸在鄉(xiāng)間土路上,還要小心照看著綁在車后架上的飯盒,走進學校前怎樣整理威儀,這我無從知曉。
只知道飯盒里總是小米干飯和炒土豆絲,節(jié)日時是蔥花炒雞蛋。
媽
一層很薄的窗戶紙,就能把整個冬天擋在外面。母親開門時,后面會跟進來一些雪花。她的衣襟里,兜著一些榛子和核桃。我們于是在炕沿上砸榛子,因此炕沿上總有幾處小坑。
母親的母親,就是我的姥姥家,炕沿上也有同樣的小坑,媽媽也愛吃榛子。那時幾乎家家如是。那時,母親是一個愛哭的女人,在深夜里,我經常在她的哭泣聲中醒來,我翻過身時,哭泣聲就忽然停止。
母親轉過頭來反問:怎么了?我所看到的,卻是她的笑臉。
我哥是個工匠
有兩件事情,使哥哥獲得了我永久性的尊敬。第一件事情是,他改良了那架本來就很完美的冰車。首先他把冰車的兩條腿著地的部分由直改成彎的,使其兩頭翹起,中間著地,這樣減少了與雪地的摩擦。隨后,他用大錘在一個廢棄的水泥桿上奮力地敲打,砸出里面的鐵條,并把它鑲在冰車的腿上。
那輛冰車是我所見過的跑得最快也最為靈活的冰車,而駕馭著它的是我。從山梁沖下,趴在我珍愛的冰車上面,我能夠穿過整個村子,在人們的腳下,像一條游魚。
每年過年前,糊燈籠是一件憂心之事。紙糊的燈籠不能拎著在風中奔跑,如果傾斜了,里面蠟燭的舌頭會舔著那層紙。哥哥的第二項發(fā)明也與物理學有關,他設想用玻璃來制作燈籠。他從小學校被打碎的玻璃殘片中揀回的幾塊碎玻璃,沒有玻璃刀,他就用鉗子將玻璃小心地掰成方形,鑲在挖出槽的木框里。他還斷然決定在燈籠的底部也安一塊玻璃,并且希望在玻璃的中間打出一個洞來,讓蠟燭從那里進出,這樣,燈籠就四面光芒了。在玻璃中間打洞,他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用火來燒玻璃的中間部位,以為溫度一高,玻璃就會像糖一樣淌下來。
玻璃沒有那樣,在他欣喜的等待里,卻總是一次次炸開。哥哥飽嘗了失敗的痛苦??墒菑哪菚r起,我們的燈籠總是最亮的。它不如紙糊的燈籠溫暖,柔光一團。但是卻光芒凌厲,再加上燈籠很沉,掂在手中,我的燈籠則是燈籠中的男子。
姐姐
姐姐準時穿上新衣,站在雪地里,等著下班的父親從村口的拐角處閃出身來。她實際上是讓所有的人看那件小紅花白地的衣服。
可是一到正月十五,她和我們一樣跑到鋪著厚厚的白凈的大雪地上去打滾,并哈哈大笑。新衣服,總是使人無限珍愛。衣服如果在冬天里臟了,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洗了,晾在院子里,就會凍成硬硬的一塊。用手去摸,衣服隨即變軟,但是手離開時會依然如故。
等待衣服晾干,在冬天里,是一件很難熬的事情。
當然,在夏天,事情就好辦多了,很多人試過將剛洗的衣服雙手扯開舉過頭頂,然后在風中跑,等渾身汗水的時候,衣服上的水就沒有了。
講古的叔叔
一年里,許多煎熬是人為的。
楊六郎被奸臣潘仁美又一次陷害了,等到被綁赴刑場時,講古的叔叔借故上廁所走了。這是任何人都沒有聽到的一段,只有父親知道這是瞎編的。
可是村里的人不知道,當然就不放過他,到處找他回來。在以后的整整一年間,村民不斷地到他的家里,追問故事的結果,可是叔叔笑而不答,即使請他喝酒,他也不說。
那一年過得就像噩夢。
電影
雪在山間化成了水,然后隨著河道滔滔而下。轉眼之間,雪的背景沒有了,我們的期待里,多了鄉(xiāng)村電影。由牛車拉著的電影放映器材在各村間流動,放電影的消息早早傳來。電影銀幕架在特有的木桿上,電影膠片是一卷一卷的,換卷的間歇,是上廁所的時間。如果有大雨傾盆而下,電影就得停止,即使雨停,放映員也不再接著放。我們就得追到鄰村,站在人群之外,用討好的目光注視著那個村子里的人,而且要站在人群的外面,像小媳婦。
如果是破案的電影,則大家要抱團回村,有的開路,有的壓后。絕對不能掉隊,掉隊的人都在夜里,嚇得號啕大哭,聲音破空。
哭的人根本不知道,同村的那些壞種,其實隱蔽在路邊的草叢里,第二天逢人便講講,那個被嚇哭的人,是如何哭的。
一直講到下一場電影來了。
我多么寂寞
當四野在遙看中有些須的綠意時,有人開始擦鐵圈上的紅銹了。我開始總是想起一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女孩,她一家是五七戰(zhàn)士(現(xiàn)在的人們已經不知道什么是五七戰(zhàn)士,以后的字典里可能也不會有,文革這個字眼也一樣)。后來他們家不打招呼就在夜里返城了。第二天,她的房子空空的,路上只留下汽車粗大的轍痕。
在寂寞里,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用小石頭打電線桿子上的瓷瓶,打壞了,就會有人來修。那些人爬到電線桿子上,像啄木鳥。從電線桿子上下來,他們坐在河邊吃飯,自帶的飯盒,還常常帶著面包。他們走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城里的面包包裝又變了。雀斑女孩肯定先一步知道。
即使她不走,不管我多么喜歡她,有些事情她也無法參加。
夏天將一條河置于村頭,我們帶著驚喜和羞怯在水里撲打著,裸露著身體。不久,水里的活動演化成一場有規(guī)則的比賽。事情源于一種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站在水中放屁,會在水面泛起氣泡,但是氣泡的大小不同。于是就有了比賽。一個每次都輸?shù)募一镄邜赖卦谖覀兠咳藭锓胚M了一只青蛙。
在一個女老師的語文課上,結果可以想象。
現(xiàn)在
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生命的來路上,需要連綴才能成為一條模糊的通道。現(xiàn)在父親已經老了,走路失去了當年的穩(wěn)健,煙斗換成了小一號的,他的威嚴只有在哄我外甥時才能露出來。
母親眼睛已花,紉針時把針和線送出老遠。
哥哥喜歡開車,他常回憶起他的物理實驗,他的女兒在旁邊說:爸,你太傻啦!
姐姐早就嫁人,是一位老師,她看著學生們在操場上瘋玩,無動于衷。她喜歡穿羊絨大衣。在外甥長高以后,她是那么地多愁善感!
人總是把自己經歷的某一段時間當成自己的黃金時代。在那里,笑是忘我的;而哭時,眼淚直通通地流下來 。
不像成年以后,憂慮和虛無占據(jù)著內心。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