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的黎明亮得特早,村頭的公雞剛叫破天邊的魚肚白,村尾的鴨子就迫不及待地挺進門前的稻田,鬧醒秧苗,不以為然地來回穿梭。
四月的南方紅豆杉在綿綿細雨的慫恿下,悄然把多情的枝葉探進她的夢鄉(xiāng),攪亂她滿滿的幻想。單就那濃濃的綠,總化不開她心里的糾結,她期待一個故事,延續(xù)那略顯蒼白的導游解說詞。萬物皆如此,有了情節(jié)才能生動,有了故事才能感人。
她出了家門,轉身融進祠堂后院竹林暗暗的一團綠,從綠中脫身而出,穿過祠堂前的池塘,就看見那紅豆杉。分明是兩株卻長成一棵的模樣,從樹樁到樹梢,緊緊相依,立著同一塊土地,裹著同一塊樹皮,如果沒有橫生的枝節(jié),沒有爛漫的枝葉,他們一定自始至終合為一體!林業(yè)部門把這棵樹齡定為三百年,她不信,佛說,五百年的回頭才能換來今生的回眸,更何況這樣的合二為一?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每回至此,她總與紅豆杉久久凝望,盤問著相思豆的故事,念著能解她相思的那個人。
那一年,她剛從旅游學院畢業(yè)第一次帶團走近紅豆杉。他坐在小土包上,兀自捧著畫板,犀利的目光穿過塵世與歷史的距離,斑斑駁駁的樹皮縈繞著筆觸細細訴說著閩南小山村曾經的暮雨腥風,游走之間,宣紙厚重得退卻了自身顏色,固執(zhí)地幻化成唯美的影像,那影像閃動著,跳躍著,直把那濃濃的希望潑灑在葉脈之間。她就這樣背對著他,講述那滿樹濃郁的綠,和紅豆杉五年一結果的相思。
送走那批游客,她直奔紅豆杉。她生怕那唯美的影像和跳躍著的靈動被畫紙一卷,單留下一樹沒有由來的相思。
他說,城市的喧囂淹沒了生命的回響,堅硬的水泥路凝固住黃土地的柔軟。他探知生命的靈動,他尋求最原始的聲響。他聽到了,紅豆杉的呢喃,黃土地的呼喚。這一切,她都相信。
他在這個叫作和春的閩南“西藏”一住就是半年。
他的畫筆回應了和春耕牛的執(zhí)著,窺視燕子空巢的寂寞。他畫山畫水,偏不畫她。他說,他走不進她的世界!可是她分明感覺到,他不僅走進了她的世界,還在她的世界里走來走去,走得她心亂如麻!
她最愛是蘆花。
走在開滿蘆花的狀元橋上,柔軟的蘆葦蹭得她,臉癢癢的。他霸道地扯她入懷,濃密的絡腮胡子蹭得她,心癢癢的。似兩棵長得太過于緊密的樹,各自從黃土地里汲取的養(yǎng)分眼見著分不清彼此。前胸貼著后背,狠狠地敲起鑼鼓的心,不知是誰重重地擊打著誰。
他走了。五年結一回果的紅豆杉瘋狂地長滿了相思。
她日日揣摩著這些畫,竟淘出了靈感。她找到村長,她說,蝴蝶舞動時方是最美,和春需要故事,需要情節(jié)!
和春渡假村創(chuàng)辦起來了,她穿梭于山水田園,領著游客觀光野炊,下田耕地,摘菜體驗農家生活,點燃篝火溫暖高山夜寒。經專家重新鑒定,那株至少有1300年歷史的南方紅豆杉,積攢著滿滿當當的相思,綠得化不開,密得不透氣。
送走一批來自杭州的游客,風兒牽動秋的寂寥襲上心頭,她展開一名游客留下的報紙,似千年的枯葉瞬間化成蝶,躍出紙面。這里用整整一個專版,介紹某青年畫家舉辦“夢開始的地方”巡回畫展,報紙刊登了三幅畫,那頭有著一雙執(zhí)著眼神的耕牛,那編織著千絲萬縷的希望的空巢,那輕舞飛揚的蘆花前頷首的女子。報道說,畫家巡回畫展最后一站將安排在和春渡假村,屆時會有大批畫家前往采風。
月在山尖頂著,星在頭頂懸著,一切都那么近,那么具體。擁著千年紅豆杉,膨脹著的欲望肆意鉆進鼻翼,瞬間在她心間泛濫。濃濃的葉莢間兩顆紅豆若隱若現,它們緊緊相依,喃喃低語:這一別恰似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