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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后人家

        2010-12-31 00:00:00戴善奎
        四川文學 2010年9期

        1

        蘭蕙村海拔千米,植被茂盛。茫茫溪兩岸,雜樹幽綠。這時節(jié)米麻子葉氣新鮮,很像夾竹桃,桑葚般的紅果是可吃的。黑漆子結(jié)出的果子,小櫻桃一樣,也是可吃的。枸樹尚未掛果,滿樹是長毛的繁葉,再過一陣,枸樹就會結(jié)出漂亮的紅果,草莓似的鮮紅水嫩。

        賀百慧在村里開了個雜貨店,賣米面醬醋等日用品和青峰山土產(chǎn)。其中,包括養(yǎng)蜂人放在她店里代銷的藥花蜂蜜。入秋后,總有幾個養(yǎng)蜂人帶著蜂箱來這里駐扎。山下百花凋謝,只有山上,何首烏花等各種藥花還在開,所采的藥花蜜,雖然不及菜子花的產(chǎn)量,卻值價得多。黑黃的幾罐藥花蜜擺在柜上,很是招攬人。

        采藥花的幾個養(yǎng)蜂人,就寄居在賀家,賀百慧騰出一個房間,擠擠挨挨安了3張老式木床,墊上棕墊、舊床單,就把他們安頓了。吃飯,也很簡單,甑子飯多蒸一點,樹上摘幾個佛手瓜,地里摘幾把懶桿豆,一缽清水煮菜,一個干海椒和鹽巴的碟子,就把養(yǎng)蜂人打發(fā)了。每位食宿者,每天只收取5元,便宜到家了。養(yǎng)蜂人年年都來賀家投宿。

        這天,幾個城里來旅游的老人,買過藥花蜜,和養(yǎng)蜂人一聊,得知這里還可以食宿,頓時來了興趣,問賀百慧:“還有沒有房間?我們也想來住上一段時間?!辟R百慧說,房間倒是有,只是條件簡陋,頓頓粗茶淡飯,怕慢待你們。沒想到,老人們正中下懷:“我們就喜歡粗茶淡飯。人老了,就怕油葷重。到山上,也不是來住賓館的,就是看中這里空氣清新?!?/p>

        賀百慧又騰空兩間房,安頓下幾位老人。三餐一宿,僅收5元,消息不脛而走,來的人越來越多。賀百慧把柴房也騰出來,屋子的平頂上也臨時搭了偏偏。開飯時,賀家小院壩像個伙食團,賀百慧也并沒費多大事,砍兩個冬瓜、切一個老南瓜,就把二三十號人對付下來了。這些老人,一住,就是一兩月。

        誰會想到,蘭蕙村的農(nóng)家樂產(chǎn)業(yè),竟是這樣起步的。

        第二年,賀百慧把食宿費提高到每人10元,原以為,就算人數(shù)減少一半,收入還是同樣。殊不知,游客照樣踴躍。那些上呼吸道有問題的,來山上就好了,更加喜歡。有個八旬老太,冬天都不下山。

        忽一日,賀家來了幾十位文化人。賀百慧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住不下的,介紹到別家去。

        一位叫路文仲的,來了就詩興大發(fā),站在屋頂平臺上,詠出幾句酸詞:“雞鳴茅店,板橋人家,高樹冠蓋,青瓦粉壁,縱有千般憂慮,來了此地,就找到了心理調(diào)節(jié)場?!?/p>

        平臺上可以看到廚房,只見賀百慧在那里劈菜燒火,鋸短的圓木,一劈一撬,圓木劈開了,腳一踢,柴禾就到了灶前。路文仲被這一連串麻利的操作吸引了,看得發(fā)呆。灶前火舌,將一個掛在灶口的黑壺里的水燒開了,噴出一股蒸氣。路文仲拿上自己的茶杯,抓一撮主人家的清茶,走到廚下,要用那煙熏茶壺的水泡茶。賀百慧說,每個房間都送有鮮開水呀。路文仲說,我就要這帶煙熏味的水泡茶。賀百慧從吊鉤取下黑壺,路文仲同她一照面,就被電了一下:臉上雖然已歲月留痕,但仍白皙豐滿,一笑,兩邊嘴角恰到好處地拉到頤下,形成可人的弧線。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坯子。更奇怪的是,那雙眼睛就像剛從水里躍出的小魚兒,很像他那死于車禍、相親相愛的原配發(fā)妻。路文仲手端杯子,就那樣讓賀百慧摻,結(jié)果眼睛在人,不在茶杯,開水猋出些許,差點燙了手。開飯的時候,賀百慧做的嗆炒沖菜、涼拌核桃花、米湯煮懶桿豆,又讓路文仲很是稱贊了一番。

        2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賀百慧愛幺女賀小葦,在蘭蕙村盡人皆知。逢集趕場,賀小葦要挽著當媽的手臂,村人聊天時,假使一時想不起小葦?shù)拿?,就說“那個吊膀子的女娃”。在家里,賀小葦做作業(yè)累了,會跑來坐在賀百慧的腿上。賀老爺子說,這么大個人,還坐媽身上。小葦說,再不坐,以后就坐不成了。啥子私房話,兩母女都能談。有一天賀小葦回家就哭了:“媽,我得流血病了,血都流到腳背上。”賀百慧說:“不是病,是蟲蟲兒娃娃長成大姑娘了。媽媽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也一樣?!?/p>

        長女賀芊芊絕頂聰明,是村里第一個考進益州大學的。全村人都佩服,只有小葦暗地里不服,姐能考益大,我還能考北大哩!孰料,一個醉駕司機將卡車開進了賀家,將小葦腦漿都撞出來了,成了植物人。送醫(yī)院時,醫(yī)生說,最多拿幾小時給她活,回去準備后事吧。賀百慧在救護車上就給醫(yī)生跪下,懇請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到了醫(yī)院,住院部醫(yī)生也是這個說法,賀百慧又跑到院辦公室哀求,當場昏倒在那里。院辦囑咐外科盡一切努力,手術(shù)做了七八個小時,賀百慧就在外面跪了七八個小時,誰都叫不起來。小葦昏迷了一個多月,賀百慧天天在她耳邊講話,不知講了幾籮幾筐,小葦被講醒的那天,全病室的人都鼓了掌。

        經(jīng)此磨難,小葦腦子受創(chuàng),“北大夢”應該做不成了!殊不知,一個三輪摩托司機來送貨:“大米15袋,每袋28元;鹽160包,每包1元2……”一車東西卸完,正在做作業(yè)的賀小葦就報出:“總共1688元。”賀百慧用計算器一算,正確!“小葦,你成我們家的神算盤了!期中考試,你考得咋樣?”賀小葦說:“第、一、名?!辟R永垣老爺子壓低聲音對賀百慧說:“車禍以后,是不是反而搭對了哪股神經(jīng)?”

        緇衣鎮(zhèn)中學里,賀小葦以孤傲著稱。除了要好的駱瑩,誰都愛理不理。男生們說,她是小戶身世,公主脾氣。課堂上,小葦從書包里取書,突然一只蛤蟆蹦了出來,嚇得一臉鐵青。幾個男生偷著樂。

        課余,經(jīng)常有男生來女生寢室約駱瑩出去玩,唯獨沒人約小葦。駱瑩問過男生,為啥不約小葦?男生們說:“人家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準備考清華、北大。咋愿意和我們這些俗人一起浪費時間?”駱瑩說:“別亂講哈!小葦頭部受過傷,頭骨像牛皮紙一樣薄,家里讓她盡量少參加集體活動?!?/p>

        周末,賀小葦一回蘭蕙村,就對賀百慧說:“媽,駱瑩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很帥的一個男生?!辟R百慧說:“蟲蟲兒娃娃,都是鬧著玩的。你看我們店里賣的玉蘭片,都是嫩筍子做的,它說它想當扁擔,行不行?”賀小葦說:“人小鬼大,卿卿我我的,是看不慣。但是成天都有男生找駱瑩,我還是有些受不了?!辟R百慧說:“明白了,沒有男生來追咱們小葦,小醋缽就開始晃蕩。論相貌,你不差,來,媽給你看看手相?!毙∪斏斐鍪郑R百慧說:“喲!感情線還是挺深的,但是智慧線更深更長,把它壓住了。你一定傲兮兮的,男生不敢招惹。”“我傲了嗎?不覺得呀!”“那是你沒注意。連媽都看出來了?!辟R小葦說:“這周末,學校要彩排節(jié)目,我就不回來了?!?/p>

        周末,賀百慧采購了一大包東西,趕到緇衣中學,借用學校的鍋灶,燉了川芎肘子,又炒了幾個菜。賀小葦和同學排節(jié)目出來,還沒卸裝,賀百慧已在外面招呼:“小葦、駱瑩,快招呼同學們來吃川芎肘子?!币蝗簩W生聽說有好吃的,歡呼起來。

        賀百慧燉了一大鍋,先給每人舀上一碗。駱瑩說:“喲,太香了!川芎藥香把肘子的味道全提起來了!”好幾位男生伸出碗:“賀阿姨,我還要!”賀百慧笑容可掬地給他們添上。

        餐后,幾個男生對小葦說,你媽媽做的川芎肘子,館子里的都沒這么資格。賀百慧在一旁說:“下周又來,不燉川芎肘子了。做其他的,讓你們換口味?!蹦猩鷤冇懬傻睾?“世上只有賀姨好!”

        下一周末,男生問小葦:“你媽媽今天來了嗎?”小葦說,早來了?!坝肿錾逗贸缘?”“好像要燉山藥排骨。”駱瑩瞪眼說:“聽說今天還有一道菜——活蹦青蛙。”一個男生說:“對不起,小葦,前段時間,你書包里的蛤蟆是我放的,我賠罪!”駱瑩說:“頭伸過來。小葦,敲他!”賀小葦屈指“?!钡囊宦暻庙?。男生說:“小葦,你消氣沒有?不行,你再敲?!辟R小葦說:“誰和你一般見識!”男生雀躍地說:“小葦不怪罪了。一會兒,要賀阿姨多舀一點中節(jié)子排骨!”

        賀百慧就這樣徹底改變了小葦?shù)耐瑢W關系。賀小葦對母親的感情更深了。

        3

        通蘭蕙村的公路修起,割斷了茫茫溪右岸的山體,也就改變了生物鏈。螃蟹從溪里爬上岸,發(fā)現(xiàn)路上車來人往,很難穿越。就在腳步聲中,在路邊擺出一副搏斗架勢,兩只大鉗,劍拔弩張。由于始終處于緊張狀態(tài),這種搏斗姿勢變得僵硬,人把它捉住時,它仍是這副模樣。菜花蛇想穿越公路,來往車輛不給它機會,菜花蛇被碾爆,變成扁長的薄餅,游客才知道有蛇穿越,夜晚走路時格外小心,彼此招呼一聲“謹防‘梭老二’”。路邊雜樹上,不時有黑毛蟲掉落,一到公路,又是一次艱難穿越,也增加到公路尸骸中。

        最后,是成千上萬的小蛤蟆從茫茫溪出發(fā),開始穿越大路,去那邊的茂林青山。汽車開過,路上的蛤蟆尸,像暴雨初起,打滿的雨點。這些小蛙,跳一下,不過兩三寸,這種緩慢跳動,必須很長時間公路上沒有汽車,才能順利穿越。然而路上車輛繁忙,陳尸公路的悲壯,好似一地烏血,充滿血腥。野死于途,是蛙群大部。第二天太陽出來,那些公路上的蛙尸,都變得清晰,壓成扁平的腳腳爪爪一目了然,孩兒體的字跡一般。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地震之來,悄沒聲息,如一只蟄伏多年的鰲魚,突然翻身。地脈,瞬間斷裂;大山,突然觳觫。青峰頂上,曾被人津津樂道的壽星頭般的“壽峰”,震斷了,于是天垮了,雷掛不住,只有落地炸響。地下爆出的巖石,打在對面崖上,排炮一樣,像要把對面崖子一起轟垮。遍地房屋,都像手搓麻將、幾翻幾抹后,不成形狀!人如蟲豸,遍野奔逃。

        地震發(fā)生時,賀百慧的第一反應是學校的小葦如何了?拔腿就往緇衣鎮(zhèn)中學跑。路斷了,她翻過垮塌段,來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一片垮相。賀百慧披頭散發(fā)往中學跑,路經(jīng)一處鞋店,看見有人在里面哄搶東西,抱著一大抱鞋子跑出來。賀百慧看看自己腳下,鞋子已經(jīng)張口,便在鞋店外停下腳步。

        這時候,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雙鞋子,地震使得到處都變成不設防,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拿。此念一生,感覺很糟糕——賀百慧,你咋變成這個樣子?成賊了!從此,永遠都會在心里記上一筆“賊賬”,心就臟了。她一個鄉(xiāng)村婦女,倒談不上什么道德潔癖,只要心是干凈的,就滿意自己了,自然,對于發(fā)地震財?shù)娜耍惴浅1梢?,難道災難發(fā)生,人就可以變得特別野蠻?丑惡就可以無限放大?

        賀百慧一聲厲喝:“不準哄搶別人的東西。開鞋店的,也是災民!地震給大家?guī)磉@么大的災難,憑啥還要給人家添災加禍?”

        一個哄搶者問:“鞋店是你開的嗎?”

        賀百慧說:“我也是過路的?!?/p>

        “好道,關你什么事?”

        賀百慧一把抓起店內(nèi)的扁擔:“哪個敢當棒客,我就打哪個!你們要是對的,就該到中學去救娃娃,而不是在這里搶東西?!?/p>

        哄搶者甩掉鞋,悻悻而去。一個背著背篼、已經(jīng)裝了半背鞋的人,也想溜。賀百慧搶上前去,拖下背篼,將鞋子全部倒出。那人見賀百慧一副兇相,招惹不起,罵罵咧咧地邊退邊說:“哪里鉆出來一個吃家飯管野事的婆娘!”

        被砸傷的女店主,從后房一瘸一拐走出來:“菩薩!你是活菩薩!”賀百慧幫她拉下卷簾門。

        緇衣鎮(zhèn)中學像被轟炸過似的,一片垮相。已經(jīng)有不少學生跑了出來。賀百慧老遠看見:“阿彌陀佛,他們出來了,老師和學生好聰明!”進去便喊:“賀小葦!賀小葦!”幾個女生指指一處廢墟:“阿姨別急,正在搶救。連男生們都上去了?!?/p>

        賀百慧瘋?cè)税惚枷驈U墟:“賀小葦!賀小葦!”衣服扣子不知啥時繃掉了,露出了半邊乳房。廢墟頂上,傳來賀小葦?shù)膽?“媽,我在這里!”她被埋了大半身,胸部以上還露在外面。賀百慧說:“小葦,別怕,你一定會出來。我們母女的緣分還沒完,媽還要和你相依為命!”賀小葦說:“梁柱把我箍死了,一點都動不了?!辟R百慧趕緊刨,下面一個家長說:“別亂刨,我們下面也在救娃娃!”

        當?shù)伛v軍的高營長帶著全營人馬,跑步來到緇衣鎮(zhèn)中學,將家長和師生們替換出來。并由一隊男兵手拉手設置了一圈警戒線。賀百慧和幾個家長硬要擠進去:“憑啥把我們從廢墟上趕下來?我們自己不可以救娃娃?”士兵說:“人夠了,我們一個營的兵力都投入了,上面人站多了就亂了?!辟R百慧抓住一個兵的手要掰開:“你們要把我急死在這里?!庇忠恍£犈s來維持,男兵悄聲說:“幸好你們來了,不然我們衣服都要被抓爛!”一個女兵和顏悅色對賀百慧說:“大嫂,你看,部隊都鉚足了勁救人,又有組織,還有洋鍬、鐵棒,不比你們一哄而上差吧?”說著遞上一瓶礦泉水。賀百慧身子一軟,坐到地上,對里面的小葦喊道:“小葦,媽媽在這里看著你,要挺住!”

        士兵向高營長報告:那個叫賀小葦?shù)膶W生,看得見,能說話,實際上很難救。兩次打洞,都失敗了。賀百慧拿起一匹板磚:“誰再磨洋工,我就拍死他!”設圍的女兵說:“大嫂,你要是信不過,我可以帶你繞過去,實地看看有多困難?!辟R百慧被帶到小葦身邊,女兵讓她看部隊艱苦掘進的場面。賀百慧說:“你讓我上去給她擦擦臉,灰都要堵鼻孔了?!辟R小葦臉上、眼睫毛上,都是灰。眼睛也像起了一層白翳。聲如蚊蚋般地對賀百慧說:“媽,我快不行了。”賀百慧說:“你行,一定行。1933年疊溪地震,你爺爺比你遭得還兇,結(jié)果他活出來了,活到了80多歲,仍然健康。爺爺正在村里等你回去。”賀小葦微聲說:“媽,下輩子,還和你做母女?!蓖V沽撕粑?。賀百慧當場昏厥過去。女兵將她扶到外面。

        高營長問士兵:“有酒沒有?”士兵說:“水壺里還有點腳子酒?!薄皟饵c水,都喝上幾口。”水酒倒進軍用水壺蓋,幾個人一飲而盡。高營長說:“格老子,硬是沒把她救出來!我高擎終生遺憾哪!”幾個人竟和高營長一起號啕大哭。

        4

        賀百慧蘇醒過來后,徑直跑向操場,那里已停放著被單蓋臉的孩子。一一揭看,忽然發(fā)現(xiàn)了賀小葦,抱起來就跑。一個女兵說:“大嫂,凡是活著的孩子,一出來都會被救護車接走的?!辟R百慧說:“她身上還是熱的、軟的,人還沒死!沒死!”

        背著小葦去蘭蕙村,賀百慧大汗淋漓,汗?jié)褓N身。大石累累處,賀百慧弓腰蝦背,手在石上摳著。幾個志愿者經(jīng)過,要來幫她背。領頭的,竟是路文仲。

        小葦被背回家,老屋垮了,雜貨店蕩然無存,幸而還有一處平頂柴房沒垮,路文仲幫著把賀小葦放進柴房。突然賀百慧一聲驚叫,火燙著一般:“她剛才動了一下!動了一下!”路文仲把手放在賀小葦鼻邊,與同伴交換一下眼神,輕輕搖頭。

        賀百慧把小葦抱了,坐在柴房的一條長凳上,對著她的耳朵,咕咕噥噥說話:“小葦,小葦,媽心里擔心著禍不單行,當真就來了。你命里有兩劫,完了就一帆風順。這次媽更有經(jīng)驗了,上次喚醒你花了一個月,這次,我不怕花時間!媽耗得起!”

        志愿者們悄悄嘀咕:“這樣下去,腦袋要出問題?!甭肺闹僬泻舸蠹?“這時候,都順著她,她說娃娃是活的,咱們就別說是死的,她愿意抱著,就讓她抱著?!?/p>

        一陣篤篤的杖聲,賀永垣拄根棍子從外面回來了。見賀小葦一臉平靜地躺在他媽懷里,面部無傷無痕,不禁心里一喜:自己經(jīng)歷過疊溪地震、松潘平武地震和本次地震,三次大震,哪次不是親人折損?這次都在,真是阿彌陀佛!

        片刻之后,賀永垣就如墜冰窖,知道怎么回事了。失去小葦,等于剜人臟腑、挑人眼珠。賀永垣寧肯接受賀百慧那份堅持、相信那份僥幸:萬一,小葦只是呼吸驟停,并未腦死?

        “百慧,把小葦給我。爺爺要跟她說說話?!辟R百慧就乖乖把孩子交出。賀永垣杵近孫女耳朵:“乖孫,就算爺爺上輩子得罪過震神,該受的懲罰,已經(jīng)受夠了,他就不會這么歹毒!爺爺一輩子平淡,就等著你和芊芊重振家風,你還有長路要走,很多的事要做!”

        抱累了,將小葦交還賀百慧。賀百慧抱累了,又交給賀永垣。兩人輪換著抱。

        次日天明,路文仲等醒來,發(fā)現(xiàn)賀百慧不見了,只有賀永垣仍然抱著小葦,坐在那里。幾道淚痕,因為空中濃厚的浮灰,竟然在臉上固化。

        路文仲對賀永垣說:“老爺子,孩子已經(jīng)走了,就讓她一路走好,別扣著她,老是上不了路。”說了一背簍好話。

        賀永垣淚流滿面:“我還沒瘋。我是舍不得埋她呀!你們要勸,就好好勸勸百慧?!?/p>

        “她人呢?”

        “救人去了。我們這一方有個老話:好事做得越多,善果越重,娃娃活過來的可能性就越大?!?/p>

        5

        賀百慧是帶著一把手錘、一柄鑿子出門的。男人和青壯年都集中到蘭惠山莊那些埋人多的地方去了,賀百惠專走冷僻的、邊角的地方。扈大嫂家大部分垮了,還有小半邊樓立著,賀百慧一去,便聽到里面喊“救命”。樓梯早都沒了,踩著鋼筋、斷壁爬上去,一堵墻后面,有捶打之聲,伴有尖溜溜的女聲。賀百慧下鑿子在墻上打孔,每敲一下,腦子里像有人“小葦、小葦”地喊號子,很快讓她鑿出個小洞,看清楚了,是扈大嫂,像個掉到灰缸里的白眉猿猴,直說賀嬸來了,菩薩保佑。洞子由碗口大變成了籃球大,賀百慧累得夠嗆,手都敲麻木了,趴在墻壁上喘氣。扈大嫂急著要出來。從里面找到一床墊子,掩在斷筋上,一頭稀臟的頭發(fā)先鉆過來,人卡在洞口,呼哧呼哧歇了幾次,才完全鉆出。接著,又從洞內(nèi)拉出扈大嫂一個侄女。

        一下就救了兩個,賀百慧真是興奮,馬上就跑回屋,看小葦是不是活過來了。小葦已經(jīng)被放到門板上,仍是一動不動,賀百慧覺得她臉色活泛了些,好兆頭呀!說明功德沒白做,也說明功德還得做下去。她抵近小葦?shù)亩湔f:“你就乖乖的躺著,媽這就去救人,用更多的好事來托你?!?/p>

        賀百慧不愿耽擱,再帶上一把柴刀,連鑿子、手錘,都裝在一個尖底背篼里,風快地又上路了,村道上一地石頭,還不如順茫茫溪走。

        上游有一座傾斜的木屋,原是臨江旅店,木屋快垮得心慌,偏就不垮。一個級別不小的余震,斜屋再也撐不住,嘩啦一聲,倒在茫茫溪里,水中有人撲騰,和檁子木板一起順流而下。茫茫溪水比平時大了很多。賀百慧抄起柴刀,砍倒江畔一棵厚樸樹,厚樸樹樹干筆直如竹,她剛來得及剔掉幾個椏枝,人就沖了下來,恰好抓住賀百慧伸到水中的樹干,她今天的暴發(fā)力特別驚人,幾把就將人拖到了岸邊,是城里來休閑的學生娃。學生娃說,還有兩個,當時都被垮下的梁擔壓住,現(xiàn)在恐怕都落了水。賀百慧打起精神,盯緊江面。果不其然,一個三角形梁擔漂了下來,兩個學生抓著梁擔,漂萍一般就下來了。賀百慧和先前獲救的學生娃一齊喊:“快快抓住樹子!”兩個落水者一前一后抓住了厚樸樹干,差點把賀百慧拖下水。先前的學生娃幫著拉,兩只落湯雞上來了。

        這算救了三個,賀百慧很開心。想去看看小葦是不是又有點起色,轉(zhuǎn)念一想,一來一往,又會耽誤不少時間,不如多救點人,救一命,總當?shù)靡话晟徎ò?救多了,蓮臺都搭起了!問明再沒有人了。便朝下游走,因為發(fā)現(xiàn)村口任冬娃家的房子還沒倒完。賀百慧走到?jīng)]倒的那半截,喊道:“有人沒有?”“有!有!快來救我!”里面的聲音,像是任冬娃的妻子。賀百慧四面找不到進口,門被壓成怪相,比原來矮了很多,手推不動,腳踢不開。賀百慧取出手錘,將那門一頓暴打,終于洞開,房內(nèi)還有一道防盜門,將垮未垮,被掉落的預制塊撐成一個斜度,任妻雙手就吊在防盜門的上沿,腳被預制塊壓了,她這樣像壁虎一樣,已經(jīng)在門上吊了很長時間。一見賀百慧,如逢大赦:“賀嫂,你再不來,我手都吊麻了,馬上就堅持不住了,只要放手,身子向后一倒,我這腰就斷了?!辟R百慧讓她堅持,找來一根撬棒,力士一般,將最上面預制板的一頭撬起,用肩膀狠狠地頂,將這該死的東西扇形地挪出一個位置,第二塊板就露出來了,任妻的腿就壓在這板下。賀百慧一撬起二板,任妻就把腿拖了出來。腿雖是傷了,并未骨折,也未壞死。任妻千恩萬謝,賀百慧卻只關心,還有沒有要救的?任妻說,再沒其他人了。

        走出任家,賀百慧發(fā)現(xiàn)村口外的公路上,砸毀了好多車輛。有一臺車的駕駛室里,端坐著司機,身上還拴著保險繩,兩眼平視前方。像在等候道路暢通,好繼續(xù)前行。走近一看,竟是鴛鴦臉,一面好端端的,另一面血糊糊的,雙眼漠然呆視,人沒救了。

        賀百慧卻覺得有異動之聲,不該是幻覺吧?終于,發(fā)覺是路邊臺地上一輛四輪朝天翻倒的轎車里發(fā)出的,趴低身子看,一男二女,像是一家三口,全都倒懸于車內(nèi),微弱的呻吟,就是里面一個小女孩發(fā)出的。賀百慧用手錘敲破玻窗,周圍玻璃渣都清理掉,伸手進去開車門,焊死了似的。雖然變形了,門還是門,人還只有從這里出。賀百慧用手錘敲汽車后窗把手的位置,門敲凹了,都不能開。突然一拍腦袋:咋這么愚昧?車門是住外開的,只能從里往外砸嘛!賀百慧將手伸入車窗,掄起手錘,一陣破壞性亂砸,這門很牛,門都敲成了小拱形,里面的鎖扣應該脫落了,還是不開,看來整個門的開關,已經(jīng)跟鎖無關。賀百慧跑回任冬娃家,把那根撬棒拿來,叼住砸出的豁口,硬是把門撬開,跪著身子,將后座的兩母女,順了出來。女孩情況好些,母親卻沒了呼吸,賀百慧生怕她死了,將她放在一塊草坪上躺好,開始壓她的胸部,做人工呼吸。賀百慧本來不會這一套,都是從電視上看來的,應該不很復雜!這種事,不存在會不會,只在于敢不敢!當其鼻息間出現(xiàn)氣流時,賀百慧心里受用得不行!像是誰給她頒了個大獎。確實和尚是人做的,法器是人操的!

        傍晚,賀百慧回到老屋的柴房,直奔賀小葦榻前,救了這么多人,老天爺心再硬,也該抬抬手,放小葦一馬了!但蒼天就是不抬這個眼皮,小葦不但沒因她所做的功德而活過來,倒臉變青了,人變冷了。賀百慧的心碎成片片,渾身像三歲小兒,一點勁都沒有了。

        賀永垣從廢墟里翻了一件衣服,想給小葦穿上,人邦硬,賀百慧喊,小葦,你軟和點嘛,爺爺給你穿衣服。小葦就軟和了,穿上了衣服。

        6

        益州殯儀館里,殯葬工人捧出小葦?shù)墓腔液?,賀百慧揭開蓋子,抓起一塊就吞了下去。賀芊芊急得直叫:“媽!媽!”搶過骨灰盒。

        村里的小松崗上,已壘起幾十座新墳。其中一座,插著“賀小葦之墓”的牌子。賀百慧坐在墓前,子時哭到丑時,寅時哭到卯時。心理干預的志愿者百般勸導,賀百慧油鹽不進。

        賀永垣曉得她現(xiàn)在已是孟姜女,勸也無益,自己搭上一輛“野豬兒”(野的士),趕到益州,一到就直奔花鳥市場,買了個鳥籠,又去買鷯哥。攤主極力推薦一只紅嘴雄鷯哥,說是學話好得很,當場就對那鷯哥叫了聲:“湯麻餅,買湯麻餅喲!”鷯哥小怔片刻,就清晰地重復出來,而且聲音、腔調(diào),和攤主一模一樣,還帶點沙嗓。把賀永垣逗笑了,說東西是好,但買不起,問有沒有雌的?攤主怪異地看他一眼說,母的拿來鬧屁?話都不會說。賀永垣偏就要買雌的——便宜呀!假使一只雄的值上千元,雌鳥幾十元就可買到。

        很快,賀永垣籠里就有了一只雌鷯哥,他把籠子弄了一道機關,提到了萬卉公園。里面到處是幾十上百年的老樹,人就在這些濃蔭里轉(zhuǎn)。突然聽到一聲極清脆的鳥叫,這在山林里不足為奇,此地一聽就是人吹的。果然,轉(zhuǎn)過幾籠竹樹,看清楚了,是一個半蔫老頭發(fā)出的聲音,“勃,勃”地叫,那半蔫子穿得霉氣,戴一頂解放帽,褲筒短得露出半截小腿,瘦臉,羊須,幾顆白麻子,在樹叢里鉆進鉆出地叫,突然傳來別的鳥的應聲,和他的發(fā)聲近似,只是要清越些。賀永垣過去搭腔,見他是用一種對穿孔的圓哨發(fā)聲的,那圓哨用錫焊在一個鐵柄上,穿入鑰匙串中,所以每次吹哨,都要把一串鑰匙全部舉到嘴邊。小時候,賀永垣就用杏仁做過哨子,也就是掏通一個孔,把中間的肉掏去,但所發(fā)聲音要單調(diào)許多。

        半蔫老頭時而“勃,勃”,時而“吉,吉”。差不多都有鳥應。賀永垣說,是人家戶籠里關著的鳥吧?半蔫子點點頭,態(tài)度很淡漠。再吹再聽,賀永垣說:“是母子?!蹦侨藛?“怎么知道是母的?”“勃勃地叫,就和你吹的一樣?!卑肽枳佑帧凹钡卮祹茁暎R永垣說,這才是公的。這倒讓半蔫老頭肅然起敬,問賀永垣,你也是來喚鳥的?賀永垣說,你剛才喚的是畫眉,我要喚的是鷯哥。那人更刮目相看了:“看樣子老哥子是山區(qū)來的,山上鳥多得很,老哥子為何不在那里逮?而要到公園來?”賀永垣說:“不行,野鳥是喚不來的。非要關過籠的,才能引來上籠。逮到的,都是別人籠子里跑掉的,養(yǎng)鳥的人不小心,總有失手的時候?!辟R永垣拿出一個木雕的哨具,孔竅很怪異,那是他花了一晚上才雕成的。放在嘴里一吹,聲音如小雞,但聲調(diào)豐富得多。賀永垣把那只帶雌鳥的籠子打開,雌鳥的腳已經(jīng)被深色線拴住,飛不了。半蔫老頭看他的籠子:“喲,你這打籠的機關,設置得好嘞!雄的來找配偶了,肯定踩上機關?!眴柪蠣斪用吭履艽嗌僦粊碣u?賀永垣說,平時不逮,想起了,就逮一只。

        到晚飯時分,賀永垣就逮著一只雄鷯哥。回到家里,反復教那只公鷯哥說話:“地震沒死,活著就好?!柄嵏缡鞘熵洠挥枚嗌俟Ψ?,就會叫了,卻帶著賀永垣蒼老的聲調(diào),一聽就是他教的,賀永垣很不滿意,卻也沒法。

        賀百慧回屋,便聽到鷯哥對著她叫:“地震沒死,活著就好。”賀百慧沒好氣地對鷯哥說:“活不如死!死了才好!”

        賀永垣進來,鷯哥用女聲對他說:“活不如死。死了才好?!辟R永垣啼笑皆非地對鷯哥說:“叫你說的是‘地震沒死,活著就好’!你胡說些啥?”呆了一會,鳥兒竟也用蒼老的嗓音對他說:“你胡說些啥?”賀永垣氣得將鳥籠一推,鷯哥嚇得竄到了籠頂。

        7

        高營長帶著隊伍來到賀百慧家已經(jīng)清空的場地,對士兵們說:“兩天時間,要用這些廢墟木料,幫這位大嫂把過渡房搭起來?!?/p>

        賀永垣看見這些十八九歲的兵娃娃,拿著木板、柱頭,搭建不得要領,上去指點說:“先安門。這是老規(guī)矩,然后以門為基準,確定四梁八柱。過去我們建房安門時,主人還要掛紅,門上要貼對聯(lián)?,F(xiàn)在是非常時期,不講這些,但門還是要先安的?!?/p>

        賀家的過渡房很快搭建成了,里面,各種成色、黃黃黑黑的板子,將過渡房隔出灶房和兩三個小間,每個房間,還弄了高高的門坎。外邊靠路的地方,士兵們按賀百慧的意思,居然弄了一溜鋪板,一條木板軌道。條件許可,她還是準備賣點小雜貨的。

        轉(zhuǎn)眼到了端午,一早,賀永垣就在過渡房外的門邊,掛上陳艾、菖莆,節(jié)味就有了。

        突然路文仲提著兩只熟鴨走來:“賀老爺子,節(jié)日納福!”

        賀永垣見是他先生,很高興:“喲,是路老師,稀客!我就料到,端午有一股風,要把你刮來。”

        路文仲把手中之物一揚:“我站在陽臺觀風景,突然一股強流就來了,站不住,跌跌撞撞就被推出房門,只來得及在自家屋里順手牽羊,取了這兩只鴨子,就被推上了山?!?/p>

        “來就來嘛,還提啥東西?”

        “這是我親手制作的‘四然鴨’,看看入不入得了你老爺子的法眼?!?/p>

        賀永垣沒聽說過這怪名:“啥喃?‘四然鴨’?”

        路文仲伸出四個指頭:“其形概然,其狀自然,其香妙然,其味了然?!?/p>

        “慢,‘其形概然’怎講?”

        路文仲說:“就是鴨子做好,形體完整,大小整齊。不要嘴殼子是殘缺的呀,胛肢窩是爛的呀,做多少只,個頭大小都要差不多?!?/p>

        “‘其狀自然’喃?”

        “做出來,是自然色,不加色素。光亮,有律動感,擺到盤子里就想吃?!?/p>

        “‘其香妙然’呢?”

        路文仲說:“那種香味,讓人感覺18般香味中,像某一種鮮香味,又說不出是何種,只能冠之以‘妙’字。”

        “‘其味了然’呢?”

        “吃過后,覺得的確有口福,的確有滿足感,的確心中了然?!?/p>

        賀永垣一把接過鴨子說:“今天倒要看看吃了能不能成半仙?!?/p>

        賀芊芊聞聲出來說:“爺爺,別盡站在外邊說話,快請路老師進屋?!?/p>

        房內(nèi)進門處的大敞間,就是廚房兼飯廳。賀百慧正在擺桌子,把煮好的粽子、鹽蛋等裝盤端上來。見了路文仲的鴨子,當即在菜板砍開,先拈一小塊品嘗。

        賀永垣笑道:“百慧像我一樣,喜歡吃菜板肉,菜板上先嘗一塊,是最香的?!?/p>

        賀百慧細品了一下:“嗯,這味道很特別。是鹵的嗎?”

        路文仲說,不是鹵的。

        “那就是燒的?”

        “不是燒的?!?/p>

        “未必然是熏的?”

        “也不是熏的?!?/p>

        路文仲張開五指:“鴨有醬香型、熏香型、酥香型、芝香型、烤香型五種味型?!娜圾啞鑫逍?,不在三界,正如有一種文章,不是小說,不是散文,不是詩歌一樣。這樣說吧,此鴨,熏、烘、烤,都有。里面有18道工序,只有我一人全程知道。就是請人幫忙,重要工序也只有我清楚。咋做的,容后細說?!?/p>

        賀永垣說:“路老師是有幾把刷子?!?/p>

        路文仲連謙虛一下都懶得:“當了一輩子文化人,說千道萬,還是個文化人。然而當這個文人能說食談味,就不一般化,就成人物了。歷史上能說食道味的文人,都是偉大的。比如蘇東坡,比如張大千,比如袁枚。我能望其項背,夠了,陣亡了都沒得關系了。”

        賀芊芊在筷篼里抓了一把筷子,只顧在桌上對齊擺筷,無意間擺出5雙。

        賀永垣舉起紅酒說:“今天是端午,啥叫端午?酒杯端起來,筷子舞起來。來,干杯!”

        賀百慧剛端起酒杯,目光一下落在多余的筷子上,突然起身,直奔臥室。

        賀芊芊拍一下腿:“糟了,多擺了一雙筷子!”

        賀永垣剜她一眼:“我跟她在一起,天天都小心翼翼,百慧現(xiàn)在是一張玻璃,玻璃一張,碰不得的。”

        路文仲說:“這是犯了‘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大忌?!?/p>

        賀芊芊唿地站起,擱了筷子:“我媽是兩個人活一條命,把小葦當成她生活的一大希望?!?/p>

        臥室里,賀百慧背靠床鋪,坐在地下,手捧著嵌有賀小葦照片的鏡框,眼淚淌得滿臉都是,也不哭出聲,只是一陣陣地抽氣。

        賀芊芊進來,用紙巾擦著她的濕臉:“媽,媽,都怪我沒心沒肺。但人貴在會想,會活。把啥都想得寬一點,透一點,活得抖擻點。經(jīng)歷了地震,才知道往事如煙,生命可貴,更該過好這個節(jié),過它個精精神神,快快樂樂?!?/p>

        賀百慧說:“芊芊,媽哪是在怪你,媽心里有個冰洞,時不時就會冒出冷氣來。這傷特別難養(yǎng),搞得逢年過節(jié),大家都過不好。以后過節(jié),媽干脆不在家里過了,出去散散心,對一家人都好?!?/p>

        “你要出去流浪?萬萬使不得!”

        賀百慧說:“不是流浪,只是換一種過節(jié)方式。”

        賀芊芊搖晃著母親:“媽,你就別犯傻了!”

        驀然,花幺嬸在外面敲壁頭:“百慧嫂子,百慧嫂子?!?/p>

        賀百慧起身出屋,賀芊芊急問:“媽,你去哪里?”

        賀百慧說:“差點忘了,約好了的,大家去小松崗給娃娃燒點紙。”

        8

        蘭蕙村村委會的帳篷里,村長楊長路、老支書薛中旺、議事會負責人鐘家柱及民兵連長于咕碌等,正在議事。

        鐘家柱說:“聽說村里的遇難學生家長,邀邀約約,要集體去小學校燒紙?!?/p>

        薛中旺講:“不能讓他們聚在一起,人鉆攏了,容易惹麻煩。要是有人鼓動上訪,誰吃得消呀?”

        于咕碌說:“我讓民兵把學校把住,就說容易感染疫病?!?/p>

        鐘家柱說:“一堵不如一疏,干脆租一輛車,請他們到郫縣農(nóng)家樂去共度端午節(jié)。”

        一直沉默的楊長路,開腔了:“不妥?!?/p>

        薛中旺問,咋樣才妥?

        楊長路說:“我們不是都落實了每個干部一對一的安撫、幫助嗎?今天各司其責,都分別到人家家里去?”

        “對”,于咕碌立刻附議,“把他們堵在家里,48小時死盯?!?/p>

        “你咋這么牛筋?”楊長路說,“不能擦搶走火,要柔性幫扶。”

        鐘家柱問:“怎么個柔性法?”

        楊長路舉了舉三個指頭:“陪聊,陪哭、陪訴?!?/p>

        于咕碌“啊”的一聲:“我們成三陪了?!?/p>

        “這是應該擔當,必須擔當?shù)?”

        村委會電話響了,于咕碌接聽后,立即神色慌張地對楊長路說:“村長,遇難學生家長全部聚到了一起?!?/p>

        “別慌張,慌張幫過誰的忙嗎?”楊長路語調(diào)平緩地說,“他們?nèi)チ藢W校?”

        “不,都在小松崗?!?/p>

        楊長路問于咕碌:“我讓你準備的香燭果品呢?”

        “都準備好了?!?/p>

        楊長路立起:“我們?nèi)バ∷蓫彙!?/p>

        小松崗上,賀百慧等七八個遇難學生家長正在燒紙錢。賀百慧雙膝跪地:“小葦呀,媽媽看你來了,給你帶來很多零花錢。媽曉得你平時節(jié)儉,現(xiàn)在,你就把手打伸了,放手花,對周圍同學,也要出手大方!”

        驀然看見于咕碌站在那里,賀百慧躥起一股無名火:“跪下!”

        于咕碌張了張口,沒跪。

        賀百慧厲聲說:“你耳朵擺到燒臘攤上去了嗎?我叫你跪下?!?/p>

        “賀嬸,你不這樣吆喝我,我自己也站不住,”于咕碌說,“你吼我,倒像我跪了也不是情愿的。我也是災民啊!”

        “災民?災星!”賀百慧罵道?!岸际悄銈冞@些黑屁兒干部作的孽。我娃娃要是在家里,啥事沒有,去了那狗屁學校,人就沒了。”

        于咕碌說:“這和我有關系嗎?我還是娃娃的時候,學校就有了?!?/p>

        賀百慧立刻就想到有關系的應該是校長,對于咕碌說:“你不是有硬火嗎?你去把學校校長押來跪下?!?/p>

        “這和現(xiàn)在的校長也沒關系,校長都換了幾任了?!?/p>

        賀百慧像吃了火藥:“娃娃都死了,你們懺悔一下,就這么難嗎?”

        于咕碌說:“賀嬸,你的小葦走了,我這個當叔的同樣難過,8萬元的補助款、你以后的養(yǎng)老保險單,還是我給你送上門去的?!?/p>

        “啊喲,好大的恩情。8萬元給你,換你的娃娃死一下試試。”賀百慧不領情。

        楊長路走過來,壓低聲音對于咕碌說:“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說著,半蹲半跪,淚如泉涌,把錢紙搓成一個扇面,和賀百慧一起燒起來。又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于咕碌順勢蹲跪于地。參加到燒紙錢中。

        賀百慧一下把小葦?shù)恼掌綏铋L路面前:“你看,多乖的一個娃娃,隔壁鄰舍,哪個不夸這娃娃禮貌、學習好?一下就讓你們給毀了!”

        楊長路一言不發(fā),也不分辯,只是滿臉淚濕,埋頭燒紙。

        賀百慧嗆道:“你就別在這里假惺惺的哭了!”

        楊長路不語,仍舊埋頭燒紙、垂淚。

        賀百慧對著已經(jīng)長草的墳瑩,念念叨叨:“小葦,氣候冷暖,要曉得加減衣服。吃東西,要曉得下數(shù),你在那邊是一個人了,媽媽照料不了你。媽這輩子最操心不是你的功課,你聰明過人,是媽的驕傲,媽操心的是你的身體,小小年紀,讀點書,拼命一樣,非要超過姐姐,考清華北大,媽其實早就想說:你就是考了個草臺大學,媽也同樣高興。昨天,你又給我托夢,說到了那邊,也有冥府大學。小葦,別折騰了,已經(jīng)走了,你就好好安息!”

        楊長路燒著紙,流著淚,也念:“小葦,你長路哥來看你了。這是一億元,收好了,隨便花!先買個好的電腦,想網(wǎng)聊了,給哥托個夢,帶個信,哥陪你夢聊。”

        一陣風吹來,墳頭上的草似在點頭。

        賀百慧說:“他聽到了,收到錢了。葦兒,我的乖乖!既然來了,多呆會兒,媽還要給你錢,媽還有話要說?!?/p>

        楊長路陪著賀百慧,流淌著眼淚。

        賀百慧燒完了紙錢,立起,見楊長路還半蹲半跪地在泥地上,燒著最后一沓紙錢,反倒過意不去:“長路,我們回去了,啊!”

        賀芊芊立在小松崗路旁,默默看著這一切,輕咬著嘴唇。見楊長路走過來,賀芊芊說:“長路哥,你太難了!”

        9

        半夜時分,賀百慧輕輕推開過渡房的木門,又悄悄掩住,對著門里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的賀永垣說:“爸,這段時間,你就只有自己照顧自己了。小葦一直想去北京,看天安門,看北大清華,我?guī)タ纯础!?/p>

        肩上,掛著賀小葦?shù)溺R框照片和簡易行李。月影西斜,路上只看得到一些流浪狗的眼睛,在空中飄移。

        于咕碌巡夜,打著電筒迎面走來撞見:“賀嬸,這么晚了,還去哪呀?”

        “睡不著,出來走走?!?/p>

        于咕碌一眼就看見掛在外面的鏡框:“喲,還帶著小葦?shù)恼掌?。?/p>

        “小娃娃,喜歡攆路?!?/p>

        于咕碌勸道:“賀嬸,黑咕隆咚的,還是回去吧。這個時候,蛇呀,梭老二呀,都在路上爬。一腳踩上,是要命的!”

        賀百慧說,手里一根棍子,可以邊走,邊打草驚蛇。于咕碌怎么勸,她都說,累了,曉得回家睡覺。

        看著遠去的賀百慧,于咕碌搖頭:賀嬸這人多對的,就是一牽涉小葦,神經(jīng)就搭錯了似的。他掏出手機,撥打楊長路,告知賀百慧帶著小葦?shù)溺R框照片,出村去了。楊長路一聽還帶著包袱、雨傘,有點像要出遠門的樣子,馬上就跑出家門。

        那邊,賀百慧回頭看看打手機的于咕碌,加快腳步,插入一條小路,上了山。

        楊長路打著電筒趕來時,于咕碌已經(jīng)把人跟丟了。兩人遍尋不著,站到高處呼叫:“百慧嬸子!百慧嬸子!”不應,只有山巒傳來的回音。

        晨明,賀百慧走上山脊。跋涉半夜,累了,坐下吃玉米饃,發(fā)現(xiàn)屁股下坐的一籠草,竟是百合。干饃饃啃多了,吃點百合,當是補藥。她拔出根來,下面是大蒜瓣似的百合,用手抹掉泥土,邊吃玉米饃,邊吃百合。

        下山,是個小鄉(xiāng)場。適逢趕場,到處是賣核桃、花生、白果的。路邊有人用煤爐子油炸著艾蒿饃饃、油炸豌豆餅。賀百慧去買艾蒿饃饃,掏出手絹,一層層理開,從里面抽出零鈔。

        攤主問:“大嫂是去上訪的嗎?”

        賀百慧反問:“咋會這么認為?”

        攤主說,一看就是遇難學生家長,娃娃的照片,還是黑框的。

        旁邊一個挑擔賣豆花的,起了憐憫心,舀了一碗遞過來:“大嫂,喝點我們這里的糤子豆花?!辟R百慧說她沒買豆花,攤主說,這是不要錢的。

        賀百慧覺得很累,借攤主的一把椅子歇歇。殊不知,竹椅上一坐,竟打起盹來。

        她好像到了奔馳的火車上,于是把賀小葦?shù)恼掌瑢χ巴?小葦,你看看,窗外的景色多美,太陽掛在樹椏枝上,像紅紅的柿餅。天安門金水橋畔,轉(zhuǎn)瞬就到,賀百慧登上了天安門:小葦!小葦!咱們登上天安門了,那是紀念碑,那是廣場。高不高興,高興就對媽媽笑一笑,呃,小葦笑了!遍逛北大校園。晚上舍不得住旅館,蜷縮在一處屋檐下。行囊上,有人丟下一元錢。賀百慧遞還對方:謝謝你的好心,我不要錢。我是帶著女兒來旅游的。好心人問她女兒呢?賀百慧亮出鏡框:這不是!

        副鎮(zhèn)長古遠庭開車經(jīng)過小鄉(xiāng)場,鳴著喇叭,賣菜擺攤的農(nóng)民紛紛往后騰地方。賣豆花的也將自己的三輪車后退兩步,賀百慧卻還躺在竹椅上熟睡。古遠庭怎么按喇叭,她都沒反應。古遠庭從車窗里探出身,問賣豆花的,她是不是聾子?賣豆花的說,不是。很可能是去上訪的,走了一晚上的路,累壞了。

        古遠庭下車看了看,一眼瞥見賀百慧身邊帶黑框的小女孩鏡框,很惱火:哪個村的干部,不看好自己的人,又跑到外面生事?賡即撥打手機:“你們來兩個人,這里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要偷跑出去上訪的?!?/p>

        賀百慧從夢中睜開眼,兩個穿迷彩服的民兵正站在她旁邊:“大嫂,請上車吧?!?/p>

        “去哪里?”

        “送你去一處鄉(xiāng)村旅店休息,睡路邊會感冒的。”

        賀百慧說:“我還要趕路?!?/p>

        民兵說:“那我們也可以送你一程?!?/p>

        賀百慧坐上他們的面包車。汽車開進一個幽靜小院,停在一間潔靜的房前,房門洞開,桌椅、床鋪、彩電一應俱全。一個民兵幫賀百慧把包袱拿進去。賀百慧問,把我送到這里干啥?民兵說,就是想幫助你。聽說你走了一晚的夜路,專門讓你來這里休息。

        賀百慧覺得他們弄錯了:“我是帶女兒出去旅游的,不是來找旅館的?!?/p>

        兩位民兵相互擠了一下眼睛:“休息好了再走嘛?!卑胪瓢敕龅匕奄R百慧擁進了屋頭,替她泡了茶,打開電視。關上門,退出來,上了鎖。

        賀百慧在里面敲門:“放我出去?!蓖饷嬷挥袕椬渔i因掀動而敲打門扉之聲。

        10

        一個時辰后,楊長路、于咕碌也趕到了小鄉(xiāng)場,從賣豆花的那里得知了賀百慧的去向。

        “可能是段家花園吧。好像凡是上訪的人,都送到了那里?!毙傊髡f。

        兩人一路打聽到段家花園,果然聽到賀百慧在室內(nèi)敲門:“放我出去!”

        楊長路、于咕碌問守衛(wèi)的民兵:“誰讓你們把她關進去的?”

        民兵說:“不是關,我們自始至終都對她客客氣氣。”

        “可是你們限制了她的行動自由?!?/p>

        “她要外出上訪,這樣不好。所以臨時控制一下?!?/p>

        楊長路詰問:“誰說她要上訪?她叫賀百慧,是我們蘭蕙村的村民,她的情況我們最清楚?!?/p>

        民兵問他是誰,楊長路報上名頭,民兵說:“你就是楊長路?我們緇衣鎮(zhèn)鼎鼎大名的研究生村官。”楊長路要求把人交給他。民兵很為難:“這,古鎮(zhèn)長沒開口,我們不敢放人?!睏铋L路說,古鎮(zhèn)長怪罪下來,就把責任推給我好了。民兵說,沒用,要遭日訣。另一民兵跑到一邊,向古遠庭打電話通報了情況。

        片刻工夫,古遠庭就到了。一見楊長路就埋怨:“搞半天,原來是你們村的。要不是及時發(fā)現(xiàn),說不定她已經(jīng)上了長途客車,跑省上、北京上訪去了?!?/p>

        “不至于吧?!?/p>

        “不至于?最近,杉木村有一個村民跑到深圳,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走馬燈似的圍著她采訪,刊出了好多文章,差不多把我們妖魔化了。鎮(zhèn)上花了一兩萬,才把人弄回來?!惫胚h庭悻悻地說。

        楊長路說:“古鎮(zhèn)長,賀百慧不是出去上訪,是帶著女兒的照片,外出旅游的?!?/p>

        “她這么說,你就這么信?上訪的人,不這么說,出得去嗎?”

        “我敢負責任的講,確實如此。她女兒生前的心愿,是上清華北大,這次她想帶女兒的照片去這兩所名校?!?/p>

        古遠庭哂笑道:“這種話你也信?帶上照片,讓照片去看大學?同志,現(xiàn)在是屬地負責制,誰的人出去鬧,誰負責弄回來。光把出去的人弄回來,花的錢已經(jīng)叫鎮(zhèn)上吃不消。你不看好自家人,管好自家門,到時候又跑了人,你楊長路自己花錢去領人?!?/p>

        楊長路不卑不亢地說:“我們一直下工夫做遇難學生家長的工作,把它當成精神重建的重要一環(huán)。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蘭蕙村哪個家長上訪的。”

        古遠庭聲音一下提高:“你這種良好感覺,很危險!眼前就擺著一位,你卻天真得嚇人!”

        楊長路語氣堅決:“古鎮(zhèn)長,如果因為天真,出了事,你撤我的職?!?/p>

        古遠庭斜睨他一眼:“楊長路,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副鎮(zhèn)長,不值得你這位研究生尊重?”

        “絕對,絕對,絕對不敢如此狂妄!”

        兩人的話,賀百慧在房里都聽到了,隔門喊道:“古鎮(zhèn)長,我告訴你,我去北京旅游,沒犯哪家王法。你非要說我去上訪,我可以請你全程監(jiān)督,路上的費用,我拿娃娃的命錢承擔。你非要把我關在這里,我就餓死在這間屋里?!?/p>

        話說到這份上,古遠庭也擔心那村婦真干出絕食的事情,氣呼呼地上車,將車門撞出一聲大響,探出身,頭對著兩個民兵,嘴向那禁閉室一努,開車走人。

        兩民兵打開門,放出賀百慧。

        楊長路問,百慧大嬸,還去北京嗎?賀百慧說,還去。

        11

        S省的援建指揮部在緇衣鎮(zhèn)、蘭蕙村設立了援建處,負責人鐵力,正是楊長路、賀芊芊當年的大學同窗。管技術(shù)的是林工程師。

        現(xiàn)在,他們援建的緇衣鎮(zhèn)中學,剛進入打地基階段。林工程師說,這里泥土層很厚,掘地三尺,見了硬層。鐵力問是不是硬巖底,林工說,那要掘地七尺,才能打到硬巖底。鐵力說,那就掘地七尺,林工咬牙說,這就投價了。鐵力說,我們要按8度防震來施工,這個錢不能省。

        鐵力又交待:“澆灌混凝土的時候,你給我盯著點。”

        “混凝土是由援建指揮部的攪拌站統(tǒng)一提供的?!?/p>

        “那又怎樣?我們?nèi)匀灰獙嚢枵具\來的混凝土進行檢測、記錄,出了問題,責任清楚。”

        林工程師打趣道:“吔,領導,你對指揮部攪拌站都持懷疑態(tài)度!”

        “質(zhì)量上,除了相信科學檢測,我誰都不相信。”

        每天,蘭蕙村援建處有十來個人開飯,所請的臨時廚師,做回鍋肉很拿手。鐵力夸他兩句,他就天天做回鍋肉。大家笑道,不光是豬肉,以后羊肉、牛肉,恐怕他都是這一味。

        鐵力搖頭:“再這樣下去,見了回鍋肉,就要倒胃口了!”

        驀聞高跟鞋敲擊聲,賀芊芊悶悶不樂地走進鐵力的大帳。

        鐵力問:“芊芊,臉色這么難看,我沒借你谷、還你糠吧?”

        “誰還有心思跟你貧,我媽媽都快崩潰了?!辟R芊芊愁眉不展。

        鐵力問怎么回事?賀芊芊說:“她從北京回來后,都以為心情會好點,結(jié)果更差,前后來了幾撥人對她進行心理干預,起不了多大作用。咋辦喲!”

        鐵力一拍額頭:“給她找份差事,讓她忙起來,沒工夫東想西想,可能好些?!?/p>

        “找啥差事?蘭蕙村目前找得到適合她的工作嗎?”

        鐵力說:“有呀!我這里就需要一個做飯的。你媽媽不是很善于炊事嗎?”

        賀芊芊嘴角的肉凸,頓時變成酒窩:“噫!這倒是,鐵力,真難為你想得到!”

        “工資嘛,暫定為月薪一千元?!?/p>

        “那倒無所謂。”

        數(shù)日后,賀百慧就到援建處來當廚師了。她的崗位,就是一個做伙房的有頂部、無圍子的小帳篷。剛來的頭一天,賀百慧買回了板栗、帶皮豬肉、土豆等。板栗是帶硬殼的,賀百慧一個一個從栗頭那兒輕咬一下,就完整地將板栗肉取出,開水泡了,外面一層栗衣又悉數(shù)剝下。之后,腰系圍裙,在菜板上將帶皮的豬肉切塊,又切土豆。一會兒,紅燒肉的香氣就在帳間彌漫。

        鐵力從大帳撩起的帆布窗口,向那廚帳瞭望:“紅燒肉,好香!”

        賀百慧又做豆腐,把姜、蒜、豆瓣等作料下了鍋,摻上水,才在水龍頭上洗洗手,邊甩手,邊穿過帳篷間的巷道,來到路對面扈大嫂的豆腐攤上,買了一大塊豆腐,托在手上。扈大嫂笑她:“賀嬸,作料都下了鍋,才來買豆腐?”賀百慧說:“熱炒熱賣,最好了?!蓖兄垢貋?,菜刀在手上邊切豆腐,邊往鍋里下。

        一會兒,紅燒肉、麻婆豆腐、炒懶桿豆、花菜、蒸茄子一一擺上桌,吆喝一聲:“開飯了!”

        援建處的十多人分坐兩桌。賀百慧問鐵力:“領導,味道咋樣?”

        鐵力點點頭:“還行,就是豆腐太麻了一點。”

        林工程師評價:“紅燒肉很香,就是油膩了一點?!?/p>

        一位技術(shù)員說:“懶桿豆還是第一次吃,不錯,就是辣了一點。”

        板栗燒肉大受歡迎,麻婆豆腐卻剩了一多半,因為麻辣了些。鐵力對賀百慧說:“鑒定結(jié)果,80分。我們的人,喜歡吃得清淡。你掌握著這口味就行了。菜品上,可以多買一點魚呀,水產(chǎn)呀?!?/p>

        “下來馬上整改,爭取打90分。”賀百慧滿臉堆笑地說。

        12

        災后重建期間,到蘭蕙村的流動人口劇增,路文仲決定來開一家餐館。經(jīng)過一月的籌備,他的“啖可知”火鍋店,就設在賀家簡易房辟出的門面處。一頁頁門板,從軌道里取出,整整齊齊碼在旁邊。門上方的“啖可知”店招,是路文仲自己的手筆。店內(nèi)四壁,掛滿唐詩、謎語等。擺開了六張火鍋餐桌。

        路文仲拿出500元給賀百慧:“先付一個月租金,請大嫂笑納。”

        賀百慧問:“‘笑納’是啥意思?”

        “就是臉不要板得太緊了,該笑的時候,就笑?!?/p>

        路文仲又給賀芊芊一張字紙和300元。

        賀芊芊不解:“怎么,我也該‘笑納’?”

        路文仲說:“這是請你幫忙,在《益州晚報》上登一則本店開張的小廣告,上面是廣告辭?!?/p>

        賀芊芊打開一看,酸溜溜的文字。題目為《文趣火鍋在蘭蕙村開張啟事》,文中稱:茲有益州人氏路文仲,又姓謹——謹?shù)讲焕?不高不矮,不老不嫩,不肥不瘦,不窮不富,不丑不美,三流詩人,“五愛人士”:愛吃、愛做、愛說、愛寫、愛愛,今在蘭蕙村新開“啖可知”文趣火鍋,本月一號開業(yè),蒞臨者,憑即日報紙來店,實行七折優(yōu)惠。

        賀芊芊笑得折腰,連許久不茍言笑的賀百慧,也笑了。

        “啖可知”開業(yè)之日,便十分喜劇。路文仲和他請的兩個服務員,看看時近中午,店內(nèi)空無一人,都有點沉不住氣。路文仲幾次走到路中間,翹首遙看來路,不見動靜。

        忽然,服務員遙指前方:“路老師,來了,來了!”

        人流涌來,路文仲很響地拍了一掌:“手里都拿著一張《益州晚報》?!?/p>

        一位益州老作家也來了。路文仲用很夸張的聲音:“哎喲!大師到了,伙計,快泡茶,泡好茶。茶是通腠的,腠者,皮層下的組織也,有如巖石形成后,巖石背面,泉水從上面慢慢浸過來,薄薄的一層,要走十幾年。人的皮膚和腠理之間,也有空隙,不用茶水去浸,那里容易生病。這浸的功夫,雞湯都辦不到。大師,我是讀著你的詩長大的!”

        老作家問一位同來的文友:“我寫過詩嗎?”

        文友搖頭說:“你是寫小說的。這老板神戳戳的!”

        鐵力也帶著援建處的人來了。

        路文仲受寵若驚,聲若洪鐘,又是哄抬身份的做派:“哎喲,大領導光臨!”

        鐵力一句話撂過去:“什么大領導?天天見著的人?!?/p>

        “啖可知”火鍋店內(nèi),六張桌子很快坐滿人。路文仲用他那跑堂般洪亮嗓音喊道:“飛巾來了,請用!”

        鐵力只覺有白色飄浮物從空中飛來,接著,是熱乎乎的毛巾。一時間,飛巾在堂內(nèi)飛揚,不見落到湯鍋里?!斑@路文仲先生還真有一手絕活!”

        路文仲大踏步走到鐵力這一桌:“領導,我要專門為你點一次火鍋。”

        “你點嘛。”

        路文仲站定不動,閉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詞:“人呀人,你為什么生,為什么死,為什么生和死之間,從來沒有一條直線?人呀人,你告訴我。”誦畢,眼睛張開?!懊鎸o靜的湖泊,我陷入兩難。且待我將火點燃。來人啦!沸騰啦!中國,飲食是文化的精華,火鍋,是飲食文化的精華,圍著煮海翻紅浪,上菜!”

        另五桌食客,全部停下來看。只見兩個女招待齊齊走來,其中一人上甜花生米。

        路文仲誦道:“甜中脆,不收費?!?/p>

        第二位服務員上瓜子。

        路文仲又誦:“脆中甜,不收錢?!?/p>

        看客開始發(fā)笑,路文仲全然不笑:“讓我們彈起愛情的五線譜?!?/p>

        說著,親自將豆芽夾下湯鍋。

        路文仲說:“為了歡迎鐵力先生和眾位朋友,請傘兵部隊下降?!?/p>

        花菜又下了鍋。

        路文仲再報:“水上芭蕾開始?!?/p>

        于是下金針菇。

        報“荊軻刺秦”,拈的是蜇皮。

        整個表演,一氣呵成。食客大樂。

        路文仲坐下來說:“表演告一段落,現(xiàn)在,路文仲大師要休息片刻了?!?/p>

        鐵力發(fā)現(xiàn)墻上的唐詩,都有缺字,其中兩句“云橫X嶺家何在,雪涌X關馬不前”他剛念出所缺的“秦”字。

        路文仲放聲說:“填字正確,贈送一盤青菜?!?/p>

        鐵力念出第二句缺字:“是個‘藍’字。”

        路文仲說:“再送一盤菠菜?!?/p>

        鐵力又看一個條目?“錦江春色來天地”——

        路文仲說:“這是求下句。”

        鐵力立刻對出:“玉壘浮云變古今”。

        路文仲對內(nèi)堂喊:“獎勵《水滸傳》一部?!?/p>

        女服務員端上來一盤豆芽。

        鐵力說:“這就是《水滸傳》?”

        “總共108根豆芽。”

        “其中一根還是黑頭的。”

        “那是孫二娘?!?/p>

        鐵力這一桌吃完起身,服務員馬上收拾桌子,迎候等在外面條凳上候著的人。鐵力、林工程師走到門外,路文仲對收款服務員喊:“彈墨線!”

        鐵力不懂啥叫“彈墨線”?路文仲說:“就是買單。彈墨線是老話,意思是收錢要童叟無欺,像木匠彈墨線一樣準確?!?/p>

        林工程師問他:“有發(fā)票嗎?”

        路文仲“哎喲”一聲:“小店確實沒有發(fā)票。這樣,我用手寫一個吧?!?/p>

        “有章沒有?”

        “也沒有章。我蓋個手印吧。哎喲,沒有印泥。”

        賀百慧翻出一支賀芊芊的唇膏給他。路文仲抹在拇指上,在收條上捺了指印。

        13

        一日,賀百慧從援建處回來,發(fā)現(xiàn)“啖可知”火鍋店鋪板緊閉。門上寫著“臨時歇業(yè)”的紙條。賀百慧急忙推開簡易房,滿屋喊:“路老師!路老師!”

        應聲而出的,竟是賀永垣。老爺子說:“小慧,路老師今天上午急匆匆回益州,臨走,要我代他向你道別?!?/p>

        “咋咿?說走就走了?”賀百慧一下跌坐在門前的一根條凳上。

        路文仲不在的時日,賀家冷寂了許多。賀百慧更是一天沒有三句話。忽一日,賀百慧突然從屋里碎步跑到賀永垣面前:“爸,爸,大清早,我聽見小葦在外面敲窗戶?!闭f得賀永垣頭皮都發(fā)麻了:“要壞事!”

        既然,問題出在路文仲的離去上,為什么不去益州市看看,到底路文仲出了什么事?連火鍋店都拋下不管了。賀永垣一說,賀百慧一刻也不耽誤:“我去看看。”

        路文仲頭痛癥犯了,躺在益州市一處出租房內(nèi),臉色蒼然。外面,傳來挑擔叫賣聲:“買石榴,買苦筍?!甭肺闹倜銖娖鸫?,扶著墻壁,艱難地打開門:“給我稱,稱3斤?!?/p>

        小販問:“要石榴,還是要苦筍?”

        “兩樣各稱3斤?!?/p>

        坐在街沿上歇閑的鄰居老漢吃驚地問:“路老師,你病啦?臉色這么難看?”

        路文仲說:“頭邦重,可能腦血管硬化的毛病又犯了。”

        鄰居老漢扶他:“人都站不穩(wěn)了,快坐快坐?!?/p>

        路文仲在臨街條凳上坐下,抽出一條剛買的苦筍,剝了皮,像吃甘蔗似的,咔嚓咔嚓嚼起來。

        鄰居老漢說:“就這樣生吃苦筍呀?”

        “今天還沒吃東西,就當是吃早飯吧?!?/p>

        “這咋行?我去面館幫你叫碗面來?!?/p>

        路文仲說:“不用,苦筍是最有營養(yǎng)的,川南的人,就最愛生吃。要說味道,最鮮莫過于筍子,鮮得太特殊了,比芳馥之鮮還鮮。李漁先生說,夫菜蔬,亦清、亦潔、亦鮮,但怎比那一字之鮮,就是指的筍子?!?/p>

        一個小孩一躍一跳地跑過來:“路爺爺,那邊一個大娘,正挨家挨戶打聽你。”

        路文仲納悶:“我這孤家寡人,還有人過問?”

        但見賀百慧疾步走來,見面就長舒一口氣:“路老師,我恍惚聽你說過住的街道,就是不曉得哪一家,一路打聽??偹阏业搅?。”

        路文仲指指自己的頭:“我早就想回蘭蕙村,讓火鍋店開門,哪知道這里不爭氣,像敲了一顆釘子,把我釘死在這里了?!?/p>

        賀百慧問:“吃藥沒有?”

        鄰居老漢說:“他孤零零一人,連端杯水的人都沒有,更不要說揀藥、熬藥了?!?/p>

        賀百慧扶他起來:“快回去躺著,我這就去幫你買藥?!?/p>

        “你不在援建處做飯啦?”

        “我已經(jīng)讓他們另外請人?!?/p>

        回到租屋,賀百慧扶路文仲躺上床。路文仲說,藥別揀了,已經(jīng)有了。賀百慧四望,不見哪兒有藥包。路文仲讓她先吃石榴。賀百慧說,你現(xiàn)在還在操心怎么招待我?藥呢?

        路文仲說:“吃掉石榴籽,剩下的殼殼,熬水就是藥?!?/p>

        “沒聽說過這道偏方?!?/p>

        路文仲中氣不足地說:“最好吃的水果之一,就是石榴。石榴籽像水晶般晶瑩剔透,它的皮形成蜂巢一樣的保護窩窩。既然蜂巢都可以軟化血管,石榴殼也應該是零膽固醇。其色自然,煎熬出來,其色金黃,乃自然之色,天地之氣。”

        賀百慧問:“你以前犯病,用石榴皮熬水見效嗎?”

        “倒沒有試過。但我憑推理,應該是能軟化血管的?!?/p>

        “萬一有毒呢?”

        “有毒,是不可能的?!?/p>

        賀百慧打算先給熬一小碗試試。卻發(fā)現(xiàn),這家里連個熬藥的沙鍋都沒有?

        路文仲說:“就用不銹鋼鍋熬,熬出來一定清花亮色?!?/p>

        “你好像啥都隨隨便便?!?/p>

        “我年輕時就是散眼子兒,現(xiàn)在要歸正,難啦!”

        賀百慧煎好藥,用小碗端到床前:“苦不苦?寡苦的,你就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p>

        喂過藥,賀百慧四處打量:“天老爺,你這屋亂得像狼窩,床下好重一股霉氣,塞的啥咿?”

        路文仲說:“不好意思,都是古時候換下來的衣服?!?/p>

        賀百慧高挽衣袖,滿屋搜集臟衣物?!瓣惞虐耸甑囊挛?,今天都翻出來洗。”

        路文仲說:“慚愧,這是租屋,沒有洗衣機。”

        賀百慧說:“鄰居總有吧?”

        “剛才門前見過的那位老漢家有,他是我的麻友?!?/p>

        賀百慧說,好!先用搓衣板把小件的搓了,最后,借別人的機器,洗你的老痂。搓洗著衣服,賀百慧不忘問病:“喝了那石榴殼殼水,感覺咋咿?”

        路文仲面有喜色:“嘿,頭上一下輕了很多。看來,還是要敢于發(fā)現(xiàn),敢于實踐?!?/p>

        賀百慧抬起滿手的泡沫,在水管上沖掉,下廚去了,一會兒,又端上來一碗新熬的榴皮水。

        “才這一會兒,我又該喝第二道藥了?”

        賀百慧說:“面要搟,藥要攆。藥就講一個喝得及時。”

        路文仲說:“好嘛,現(xiàn)在你是將軍,我是士兵?!?/p>

        路文仲租屋的后院壩子里,幾根晾衣繩,都被賀百慧洗好的衣物,滿場晾得像萬國旗。

        鄰居老漢問她,你是路老師的啥人?賀百慧說,他的房東,他租我的房子開火鍋店。

        鄰居老漢很感慨:“你把他春夏秋冬的衣服,一火色都洗了,連他的女兒都辦不到?!?/p>

        “他還有女兒?”

        “說起來兩女一子,就沒見哪個照顧過他。寒心!早知如此,生下來就掐死!”

        接著,賀百慧又把屋里收拾得窗明幾凈。太陽落山后,晾曬的衣物都干了,悉數(shù)收了折好。又忙著去市場買菜,做飯的時候,就便把廚下收拾得干干凈凈。吃晚飯時分,路文仲看看葷、素、湯搭配的飯菜,忽然覺得久違的家的感覺,又回來了。

        賀百慧在另一房間鋪好被褥。夜半三點時,路文仲夢中被推醒,賀百慧又端著煎好的藥,走進房來:“路老師,喝藥了!”

        路文仲睡眼惺松:“現(xiàn)在是半夜了吧?”

        賀百慧說:“半夜也要喝藥?!?/p>

        “這一天,從早到晚,我已經(jīng)服了7次藥了?!?/p>

        “到凌晨,還有一道?!?/p>

        路文仲說:“我也是50來歲的人了,還沒有一天服過8次藥的?!?/p>

        “以前沒喝到,這次不就喝到了?”

        14

        路文仲在賀百慧陪伴下回了蘭蕙村。路文仲撕掉“啖可知”火鍋店暫停營業(yè)的紙貼,兩人一道將木板門,從軌道里一條一條取出。

        有食客進來,見二人正在打掃店堂,尚無客人,問道:“咋咿?生意這么‘秋’?”

        路文仲說:“那是因為,路文仲大師不在?!?/p>

        安頓這頭批客人坐下,路文仲吼了一聲跑堂嗓:“愛的琴弦傘兵空降水上芭蕾來——啰!路文仲大師回來啰!”

        食客邊燙火鍋邊問:“路先生一看就是飽學之士,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

        “‘鋪板大學’畢業(yè)的。初中畢業(yè)當過幾天兵,曾經(jīng)是最可愛的人,現(xiàn)在是最可憐的人?!?/p>

        客人問:“你店里,滿墻唐詩,先生自己也會寫詩吧?”

        路文仲吟道:“我漂泊的良港,終于停泊,停泊在青峰山崗。良港之景美如許,能不使我難舍難忘?”

        那桌客人都樂了。

        次日清晨,路文仲想取鋪板開門。賀百慧說,今天別開店了。剛剛病過,還是一臉病相,好好養(yǎng)著。

        路文仲抬頭看看:“今天是個晴天,太陽像是為我們升起的。不開店,閑得無聊?!?/p>

        賀百慧背上背篼,對路文仲說:“端著你的茶杯,邁著你的方步,跟我一起上山摘菜吧。當然,不用你路秀才動手,就在旁邊喝你的茶,說你的話?!?/p>

        “你還種起地的?”

        “種得還寬。山上空氣清新,我栽的毛葉山桐子樹,果子是紅的,可以榨油,我起碼栽了一千窩,先并在苗圃里,下半年移栽。樹子沒長大,林間空地,藤藤菜也栽得有,白菜秧也栽得有,佛手瓜、洋芋、豆豆,白菜,青菜,棒菜、菠菜,紫花蘿卜,都栽得有,要吃到明年三四月間?!?/p>

        路文仲說:“紫花蘿卜很爽口,我的火鍋店是必備的?!?/p>

        賀百慧說:“今后你店里用的素菜,很多都不用買了,從我地里扯就是?!?/p>

        “好,直接向你采購?!?/p>

        “你是路乒乓,煩球得很!”

        兩人爬上緩丘,賀百慧不時采一種桃葉形野菜,丟進背篼?!斑@些‘豬鼻拱’,采回去涼拌,太鮮了?!?/p>

        路文仲捧著茶杯,微微喘息著說:“我們叫它折耳根?!对娊?jīng)》里的‘采采卷耳’,可能就指的它。呃,你一采一大把,我咋半天發(fā)現(xiàn)不了一根?”

        賀百慧說:“我悄悄喊它,它就答應了。你喊得答應嗎?”

        “我哪有你聰明。你幸好沒多少文化,你要是讀過清華大學,不曉得當好大的官?!?/p>

        賀百慧招招手,讓他到她站的一處山邊上:“教你一招,你看,旁邊這些蕨草,這叫虎頭蕨,豬鼻拱很多就長在虎頭蕨旁邊。”

        路文仲說:“虎頭蕨好認,干脆,我采虎頭蕨,你采折耳根?!?/p>

        賀百慧摘下一根蕨草的嫩尖:“虎頭蕨的心心,長得卷起了,很嫩,一掐就下來了,可以拿回去做醬菜?!?/p>

        “我采我采。做成醬菜,是高端的東西?!?/p>

        賀百慧說:“算了吧,在旁邊喝你的茶吧!我就在這一壩采?!?/p>

        路文仲擇一平石坐下:“賀百慧,你這么能干,你的生日是不是和灶王爺同一天?”

        “咋咿?你連這也知道?”

        “賀老爺子告訴我的?!?/p>

        兩人無拘無束地說著話,賀百慧很快采了半背折耳根,路文仲坐在石頭上慢慢飲茶:“喂,灶王同庚,已經(jīng)采了半背,再采,背回去吃都吃不贏。”

        “吃不贏,就不曉得送給鄰居?”

        天色很快黑盡,賀百慧與路文仲吃罷飯,靠在竹椅上,仰望天上星星。聽賀永垣拉胡琴的琴音,塵囂不染地傳來。

        賀百慧聊起:“我在你家時,聽鄰居講,你也是有兒女的人,怎么病了都沒人管?你的身世像是很苦?!?/p>

        路文仲長嘆一聲:“講出來別嚇著你,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三次握手。說來話長——”

        “講講,再長的話我都愿意聽!”

        “我和原配妻子是在過糧食關時成家的”,路文仲幽幽地說?!八趩挝粡N房工作,一個周末,她唱‘跑城’,我唱臥(餓)龍崗,周六晚上,就等她帶飯回來。當天瓢潑大雨,到晚上8點,門嘎吱一聲開了,夫人端著大瓷缸進門,全身淋濕,喊一聲:‘文仲,起來吃飯了。渾身簡直沒一點精神。’她是大雨中走了一小時回來的。我餓昏了,看見大缸的飯,眼睛亮了。夫人說:‘別慌,肉在下面。今天廚房賣肉,我把肉存起來,飯在上面撐緊了?!瘑査?,竟然也沒有吃飯?!闹?,你先吃,我換了濕衣服再來’。我哭了,有肉,沒酒,用碗倒了水敬她,由此寫下《空碗》一詩,發(fā)表于《益州晚報》?!?/p>

        賀百慧在夜色中,看見路文仲眼角亮閃閃的:“路老師,你眼淚出來了?!?/p>

        “這件事,我講一次,哭一次。今天我又要向你打招呼:我又要哭了哈!”

        “后來呢?”

        路文仲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夫人遭遇車禍,文仲痛不欲生,寫下了‘來兮來兮,來則安兮;去了去了,去了便了’的挽聯(lián)。我原來騎自行車得過益州市比賽的名次,從此以后,極少騎自行車,是為了忘卻的紀念?!?/p>

        賀百慧說:“我們都是黃連命,我還不到15歲,就碰上了松潘大地震,失去了母親。30歲時,和丈夫離婚,獨自撫養(yǎng)芊芊;35歲時,結(jié)束了第二次婚姻,拖著小葦,相依為命???0歲了,遇上了汶川大地震。”

        路文仲繼續(xù)他的悲情故事:“原配死后,我又有過兩次婚姻,兩次開店,兩次共同創(chuàng)業(yè),又兩次分手,眼看益州一位餐飲巨星剛要升起,又墜落塵埃。餐飲店歸了別人,我又成流浪者了!”

        賀百慧遞紙巾給路文仲:“路老師,別太傷心!”

        路文仲仰天長嘯:“更可嘆的是,回到原來的家,兒女不接受這樣一位離婚離得一貧如洗的老爸。有一句罵老人的話是罵“老不——?”

        “老不胎害?!?/p>

        “對,就是這個罵法?!甭肺闹僖慌拇笸取!爱斕?,我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在城市里游蕩,夜里騎到清晨,在南門和北門之間,往返騎行三次,全身烘熱,頭腦空靈,大地、海洋、人世,泥下根須,蟲豸繁衍,一切都清晰閃現(xiàn)于腦際。自己勤奮一生,對每個愛人都真誠,何以如此落魄?我到日雜店給一位朋友打電話,口袋里僅兩毛錢,差一毛,掏出兩支煙抵話費,店主說,不收煙。實在看不下去,‘算了,打吧’。接到電話,朋友仗義:‘等著,馬上來接你?!埖讲宛^里一頓飽餐后,我號啕痛哭?!?/p>

        賀百慧聽得心酸,不禁說:“你這一說,也勾起我多少傷心事。幾年前,一輛貨車開進我家,小葦被撞成植物人……”

        賀永垣突然走過來說:“百慧,小葦?shù)氖戮蛣e再提了!”

        兩人同病相憐,竟是十分投機。路文仲說:“生活給予磨難、奪走親情。自從獨自漂泊,每逢過年,我眼淚長淌,心是酸的,心尖尖是痛的。因為我是享受過親情的人。從小過年,就是一大家人,早就把皮鞋擦得透亮,穿出來,在毛根朋友、街哥街娃面前顯洋盤。手上有新票子,買紅苕有錢,劈甘蔗有錢,買車車燈有錢,買年糕有錢,童年再窮,過年都是很精彩的,現(xiàn)在一切都蕩然無存了。遍地高樓大廈,恰恰沒有我這個老益州人的落腳之地。一個人擺起臘肉,切起香腸,眼淚花都要出來。有了親情,哪怕吃厚皮菜都高興?!?/p>

        15

        賀家簡易房后房的墻上,貼上了“囍”字,掛起賀百慧、路文仲的合影照。兩人辦了結(jié)婚證,開始居家過日子。

        坐在整備一新的房間里,賀百慧說:“路老師,我們倆,就算一加一了?!?/p>

        “我看,應該是二等于一。”路文仲口吐玄機。

        賀百慧問:“啥咿‘二等一’?”

        路文仲說:“一加一是兩個泥人摔爛了,又揉攏。我們喃,是我們倆愛上了我們倆?!?/p>

        “不跟你‘繞’了。按鄉(xiāng)村習俗,是要辦酒席的?!?/p>

        路文仲說:“那就辦?!?/p>

        “現(xiàn)在不是時候,等災后重建完成后,再辦吧。”

        路文仲說:“那就不辦?!?/p>

        賀百慧問:“我應該是女主人吧?”

        “然也。”

        “女主內(nèi),是這個說法吧?”

        “然也。”

        賀百慧正色說:“在家中我拿什么主意,說什么話,你不能隨便跟我抬杠?!?/p>

        “你說湯圓是黑的,它就是黑的?!?/p>

        賀百慧說:“湯圓不是黑的,是方的?!?/p>

        “湯圓當然是方的。我們原來住的那條街,賣湯圓的,就姓方,大家都叫他方湯圓。方湯圓不方,那才怪了!”

        賀百慧說:“臘肉是藍色的。”

        “沒見過藍色臘肉,那是少見多怪?!?/p>

        賀百慧樸哧一聲笑了:“還有幾條,要和你路秀才、路先生約法三章。”

        “領導請講?!?/p>

        賀百慧說:“第一,不得罵粗話、隨地吐口水;第二,上了廁所,出來要注意拉鏈;第三,不得抽煙。違者,罰款5至10元,立即生效?!?/p>

        “沒問題。我幸福著你的幸福,悲傷著你的悲傷?!?/p>

        賀百慧當即喊:“拿來,5元?!?/p>

        路文仲驚詫:“犯了哪條?”

        賀百慧說是剛才吐口痰的罰款。

        路文仲說:“你這是不教而誅。吐痰在先,約定在后?!?/p>

        “你不想交罰款?”

        路文仲摸出5元:“我交,我交。”

        賀百慧接過錢:“呃,這個來錢快喲!”

        突然,室內(nèi)漆黑,燈泡壞了。路文仲搭凳子上好新的燈泡。賀百慧說:“你娃還有點用嘛!”

        路文仲伸出手:“拿來,罰款5元?!?/p>

        “咋咿?”

        路文仲說:“你講粗話了。說什么‘你娃’?!?/p>

        賀百慧說:“要帶把子的,才叫粗話。懂不懂?你娃,你娃,你娃!”

        賀永垣坐在外面的條凳上拉胡琴。聽著二人在里面說話,將頭掉向室內(nèi)喊一聲:“百慧,不可欺負路老師?!?/p>

        忽見扈大嫂急慌慌走來:“賀老爺子,你來斷一下,地震前,我們家的房子和任冬娃家的房子,哪家寬?”

        賀永垣說:“還消說!當然是你們寬了?!?/p>

        扈大嫂不平地說:“但是現(xiàn)在搞拆遷補償,算面積,我們不到任家的一半寬!任冬娃當了拆遷組長,就把他們家算成了400平方,而且按每平方360元補償。我們每平方只賠100元,還講不講天理良心?”

        賀永垣也傻了:“污教!就是我家的房子,也比他們寬嘛,只給算了150多平方。該賠的錢,恐怕當不到人家零頭。”

        扈大嫂問他,這是啥世道?

        “世道是好世道,就是有人不公道!”賀永垣說。

        扈大嫂憤憤然說:“不公道,就要打個顛倒?!?/p>

        賀永垣心里也是火沖沖的:“不平則鳴!走,找他們講理去!”

        賀百慧追出來說:“爸,我和你們一起去?!?/p>

        16

        村委會辦公室如水漫金山,楊長路不在,賀永垣、扈大嫂、向貴生、賀百慧等一大幫人,將代理村長鐘家柱的辦公室塞得滿滿的。

        扈大嫂銳利的聲音,老遠都聽得清楚:“簡直污教!房屋補償,寬的說成窄的,窄的說成寬的。歪嘴和尚,也念不出這么歪的經(jīng)?!?/p>

        賀永垣蒼然的洪聲,也很有氣勢:“補償標準上,賤的賤得三文不值二五,貴的貴重得像是金鑾殿?!?/p>

        賀百慧也是一個吵家:“炒豆大家吃,砸鍋一人兜,不公平嘛!”

        眾人說到激動處,賀永垣拍響了桌子。

        鐘家柱說:“你們既然找我反映事情,起碼首先應該尊重我,而不要這樣鬧哄哄像吵架一樣。”

        賀永垣說:“八仙桌缺條腿,擱不平!不平則鳴,誰不尊重事實,不尊重村民,我就沒法對他尊重?!?/p>

        鐘家柱說:“垮房的補償標準,不是我制定的,是統(tǒng)一規(guī)定的,垮平了的和沒垮的,就是不一樣?!?/p>

        賀永垣說:“穿襟襟的和補巴巴的,就這么大差別?不管垮平?jīng)]垮平,房子都是一樣推了重來,都是重建,還管它垮得好看不好看。”

        “最氣人的是補償面積”, 扈大嫂說?!安疬w組金口玉牙,想咋算就咋算?!?/p>

        鐘家柱說:“地震前,各家量過面積、在村上備過案嗎?沒有嘛!現(xiàn)在只能靠口頭回憶?!?/p>

        賀永垣說:“這么重大的事,起碼應該召開村民大會,一事一議。哪家房子,是啥情況,不是說不清楚。現(xiàn)在,就靠拆遷組幾個人,就把大家的命運決定了?”

        賀百慧說:“拆遷組要是公道還好,現(xiàn)在這個拆遷組,狗屁!哪個推舉的?村民認可了嗎?”

        鐘家柱說:“有意見可以向上反映,拆遷組也不是‘狗屁’,是鎮(zhèn)上批準成立的。”

        “要反映,當然要反映?!膘璐笊┱f。“把某些人100多平方的房子,說成400平方,也反映上去。”

        鐘家柱問:“有這樣的事?”

        “任冬娃喝了酒,親口說的!”

        “酒瘋子的話,也聽得么?”

        賀永垣說:“冒昧問一句,鐘村長,你家的房,拆遷補償面積,算的多少?”

        鐘家柱說:“我現(xiàn)在是叫花子起五更,窮忙,拆遷組怎么算的,哪顧得上問?!?/p>

        扈大嫂說:“據(jù)我所知,給你們家算的是400平方,你們家以前有這么寬嗎?地震一來,倒把你的房子給震寬了?!?/p>

        鐘家柱說:“我再說一遍,不要相信酒瘋子的話?!?/p>

        賀永垣說:“如果不是酒瘋子,我們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

        正當人們繼續(xù)圍著鐘家柱鬧鬧嚷嚷之時,任冬娃從外面進來,吼道:“鬧個球,肚臍眼掙翻了,自己背時。這是上邊規(guī)定的補助標準,有屁兒勁的,到鎮(zhèn)上、市上鬧去!”

        賀永垣剜他一眼:“吃到欺頭的人,脹飽了,跑來說餓肚皮的?!?/p>

        “你說,哪個吃欺頭?再張嘴夸夸亂說,老子睡他的婆娘?!比味薏徽J黃。

        賀永垣也把聲音提高八度:“我年輕的時候,就是“操扁掛”(練武功)的,我怕哪個?我看,你娃娃就在吃欺頭!”

        任冬娃罵道:“我睡你的婆娘!”

        賀永垣扇了任冬娃一巴掌:“你睡她?我的婆娘你該喊婆婆了,老子杖死你個二桿子娃娃!”

        任冬娃要撲打,被眾人拉住。

        賀百慧一臉潑相:“任冬娃,你想打他?你敢動一根指頭,我敢用牛耳尖刀,把你變成太監(jiān)?!?/p>

        賀永垣一把推倒了鐘家柱的辦公桌:“任冬娃,出來出來,到壩子里,老爺子這么大的太歲了,還可以陪你練幾把!”

        17

        鬧罷村委會,賀永垣、賀百慧、扈大嫂等一大群人,又把火燒到鎮(zhèn)政府,將古遠庭辦公室擠得水泄不通。賀永垣代表鄉(xiāng)鄰陳情:“古鎮(zhèn)長,這是村里鄉(xiāng)親集體反映情況的材料,拆遷組和任冬娃在房屋拆遷評估上,嚴重不公,比如,拆遷組長任冬娃給自己家評成400平方,超出實際一多半,大家要求作出解釋。而且,垮塌的房屋補償標準太低,都要求調(diào)高。不然,補償合約,拒不簽字,已經(jīng)簽了的,也要求重新審核。”

        第二天,古遠庭就來到蘭蕙村板房會議室,當眾解決、澄清問題。各村民組長、村民代表,將會議室擠得滿滿的。這是地震以來,難得的盛況。

        古遠庭在臺上解答村民強烈反映的問題:“關于房屋補償標準問題,經(jīng)過我們向市上多次反映,終于取得了成果:完全垮平了房子,由過去每平方補償100元,提高到300元?!?/p>

        會場上頓時發(fā)出興奮的議論聲。任冬娃在下面陰陽怪氣地說,還是會哭的娃娃有糖吃。賀永垣聽不得這等冷話,頂他道:“這結(jié)果,不是鬧來的,是應該的。不糾正,喝冷酒,拿贓錢,遲早是病?!?/p>

        鐘家柱正要宣布散會,賀永垣從人群里一下站起說:“房屋面積評估,多估多占的事,還沒有解釋。拆遷組長任冬娃家的面積,就是一筆怪賬?!?/p>

        古遠庭說:“村民反映任冬娃家的面積評估問題,經(jīng)查證,是按200平方登記的。”

        扈大嫂銳聲說:“不對喲古鎮(zhèn)長!400平方,是任冬娃本人親口說的?!?/p>

        賀永垣說:“這件事牽涉到全村的房屋評估,是不是公平公正,因此,更要求公開。不能砍一斧頭,鋸一鋸子,對不上口子?!?/p>

        賀百慧也幫腔:“打兔子喂老鷹,好處盡給歪人,是不行的?!?/p>

        賀永垣說:“對,就是這個說法。負責任的話,就該把任冬娃簽了字的合約,公布出來看看。”

        任冬娃氣勢洶洶站起來:“賀老漢,我操你婆娘!古鎮(zhèn)長說的話,你都不相信,簡直反了!”

        賀永垣推倒一把椅子:“二桿子娃娃,我的婆娘今天來了,你來操給我看看!”說著捧出一包黃土:“她人已經(jīng)入土,我今天把她的墳土捧來了,你來操!”

        鐘家柱把桌子一拍:“把補償標準從100元提到300元,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古鎮(zhèn)長作了很大努力,結(jié)果還在鬧。都不要鬧了!散會?!?/p>

        賀百慧嚷道:“好會,是叫散的,孬會,是鬧散的!”

        次日,板房區(qū)里,任冬娃發(fā)動他的農(nóng)用三輪摩托,剛走出幾步,賀永垣帶著兩個侄子和賀百慧,已經(jīng)堵在路上,幾塊大石頭,將摩托通行的道路,扎斷了。任冬娃停車來搬石頭。

        賀永垣目光鋒利地盯住他:“石頭是我花錢買來的,你敢動?”

        任冬娃說:“它擋了路?!?/p>

        “路是大家的,又不是你的,憑啥你說石頭該堆在哪里,就堆在哪里?”賀永垣說。

        “賀老漢,你想耍橫?”

        賀永垣說:“我就是不準哪個動我的石頭?!?/p>

        任冬娃說:“我偏要動。”強行搬起一塊石頭,賀永垣搶上前來,一壓掌,石頭又落回原地。賀永垣說:“你看,石頭不答應!”

        任冬娃抄起一根扁擔,要砸賀永垣,賀永垣用蒲扇大手一把抓住,發(fā)力一扭,扁擔就到了賀永垣手里。

        兩個侄子看任冬娃要動家伙,一齊吼道:“狗東西想干啥?”

        賀永垣手一揮:“我不叫你們來的。他一個二桿子娃娃,我老漢一人就夠了?!?/p>

        鄔礎兒趕來把任冬娃拉住:“好漢不吃眼前虧,算了,回去回去。”

        第二天。任冬娃待要出門,賀永垣和他的兩個侄子又扎在路上了。任冬娃悻悻地回屋……

        對峙到第七天。任冬娃走到賀永垣面前說:“賀老爺子,你究竟要咋樣嘛?”

        賀永垣捧著布包的墳土說:“我要看你咋個操我的老伴?!?/p>

        任冬娃陡然雙膝跪下:“賀老爺子,我向你和老嬸子賠禮道歉了!”

        18

        永久性住房動工在即,楊長路和兩位省上來的規(guī)劃師和房屋設計師現(xiàn)場對圖,作最后確認。楊長路說,原有村道要拓寬,和它并行還要修一條回環(huán)道路,由S省援建。規(guī)劃師說,這樣可增加很多鋪面,利于全村旅游發(fā)展。設計師說,房屋設計,既采用川西民居風格,又要美觀實用。楊長路說,每戶最少一樓一底,多則二樓一底,壓縮大而無當?shù)倪^道、洗浴等空間,讓每戶保有五六間住房,以便搞家庭小旅館。

        不知不覺,三人走到賀家簡易房外。路文仲一見,就招呼他們過去喝茶?!安璨皇羌影嗖?,是新采的崖茶,猴子攀緣才能夠得著,好喝,真的好喝——人要被迫發(fā)出這樣的呼喊?!?/p>

        楊長路說:“路老師才來蘭蕙村多久?山上的猴子都聽他的了!好,我們就品嘗品嘗猴茶?!?/p>

        賀百慧抬出幾把竹椅,一個小幾,楊長路和兩位設計、規(guī)劃師坐了。路文仲說,每個人只給你們泡一點點茶葉,不是吝嗇,是不主張喝濃茶,少泡,好換茶。多換茶,一天泡兩三次綠茶,等于多幾次生態(tài)體驗。賀百慧提鮮開水來沖茶,路文仲見壺說水:“水也是生態(tài)的,萊茵河引過來的?!?/p>

        “萊茵河?”

        賀百慧貶道:“他這人,螞蟻頭上戴斗笠,亂扣!明明是茫茫溪,到他口里,就成了萊茵河。”

        路文仲說:“還有一樣更生態(tài)的。我不僅喝生態(tài)水,品生態(tài)茗,還娶了生態(tài)夫人。”

        賀百慧臉一紅:“瓜娃,把你頭罵冰?!?/p>

        “領導又在‘唱歌’了?!甭肺闹贈]脾氣地說。

        設計師笑道:“有意思,你們這家人。這樣下去,路老師要活到一百歲?!?/p>

        “活得太長了沒意思,”賀百慧講。“沒人經(jīng)佑他,只有換叫,找更年輕的美女折磨他,把他兩下折磨死?!?/p>

        賀永垣走出來說:“他們兩個一天不斗嘴,日子就像過不下去?!?/p>

        楊長路問:“賀老爺子,你看過為蘭蕙村作的規(guī)劃設計圖嗎?”

        “看過。不錯!我們家的百慧和我,都選擇了統(tǒng)規(guī)統(tǒng)建?!辟R永垣說。

        賀百慧解釋說:“幾年前小葦遭車禍成了植物人,把家里的錢都花光了,自建房,我們是一點錢都拿不出來。路文仲是窮秀才,也沒錢。”

        楊長路對兩位客人說:“他們家除了現(xiàn)有的可分房人口賀老爺子、百慧嬸子外,走了的小葦,也算上一份,按每人35平方算,可分到105平方的統(tǒng)一建房?!?/p>

        設計師說:“蘭蕙村的統(tǒng)規(guī)統(tǒng)建房,我們也按長路支書的意見,不修成多層,而是兩家共用一門的小院式?!?/p>

        路文仲突然拍一個響掌:“太好了!”

        賀百慧正在摻茶,一個哆嗦:“拍這么響,嚇我一跳?!?/p>

        路文仲講:“雖然只有105平方,一道農(nóng)門、兩家人的格局,還是可以接待游客的?!?/p>

        楊長路鼓勵他講:“你說說,我對這話題感興趣?!?/p>

        “我們可以用來搞‘八賢居’,——說旅館、農(nóng)家樂都不好聽,就用雅一點的名字‘八賢居’吧。隔成4間房,把我那些古典、現(xiàn)代圖書一千多冊,分別擺上。跟大自然旅行社聯(lián)系好,每次給我們發(fā)來8個人,重點是那些有文化的退休老干部,一看這里有文化氛圍,8個人天天海闊天空,豈不快哉!4間屋子,絕對住滿。菜肴上,每天一主葷,兩翹葷,兩素菜,外加‘一泡’,泡者,泡菜也。圓桌子,擺九雙筷子,百慧也上桌吃。才曉得他們是什么口味。連吃帶住,每人每月1200元?!?/p>

        楊長路問:“4間房,都拿出來接待,你們住哪里?”

        “我們都不住,”路文仲說?!拔覀冏?。因為附近會有人把房子租出來,他們有娃娃在益州、成都,有的要出去打工。這一帶的農(nóng)房,就會有空出來的。原來50元都可以租到一間。就算漲了,150元總可以租到吧。如果我們的鄰居愿意租出來,就更好?!?/p>

        賀百慧接話說:“假如租不到,在自留地隨便搭兩間篷子,也可以在旺季時暫住。”

        楊長路點頭稱好:“路老師這種設想,讓我對統(tǒng)建房這一塊搞旅游,有了信心?!?/p>

        19

        永久性住房進展迅速。無論自建房,還是統(tǒng)建房,都按統(tǒng)一規(guī)劃來,色彩搭配,煞費苦心。扈大嫂及其相鄰的一片自建民居,呈“三接頭”:底層立面,是肉色文化石,中間,近于宮墻色或赭色;上層立面,則為鵝黃或橙黃。入戶單元,為凹進式,上有人字形門楣,顯出一點深宅的雅致。護欄、窗區(qū),則為黑白配。這種套色,很漂亮!

        賀百慧則隔三岔五就要去看為他們建造的統(tǒng)規(guī)統(tǒng)建房,臨近竣工,看起來已像聯(lián)排別墅。外立面是灰色文化石,豬肝色護欄,配以白色檐口線、赭色檐口板。坡屋面下的一段山墻,是條紋板狀裝飾。黃色煤氣管,好像一道不經(jīng)意的色彩。連外置煙囪,也鑲上了文化石。路文仲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安置房!”

        公共設施也在同步進行。村口,紅色吊燈球串,形成單邊屏陣,后面還辟出小廣場,修建了游客中心。對面,特栽的高大銀杏,掩映著華麗居所跳脫的色彩,檸檬黃的路牌,標有街名。外地人驅(qū)車來看,不是精品小村是什么?

        幾橫幾縱的格局形成。房子修好,幾乎家家有鋪面。賣什么?咋布局?現(xiàn)在就得謀劃。千萬不能像有些鄉(xiāng)場,鋪面滿街,家家關門!

        楊長路來找路文仲問計。路文仲正在和一個娃娃計較:“別喊我大爺,喊叔叔。我年方60,身方50,心方40?!?/p>

        楊長路對他說:“村委會摸了一下底,愿意開特色餐飲店的村民,占了一半。這么多人搞餐飲,弄不好張三賣雜醬面,李四賣查渣面,王五賣打鹵面。今天來找路老師,因為你是餐飲行家……”

        “餐飲行為藝術(shù)家。”路文仲豪不謙虛地說。

        楊長路說,今天就是特地登門拜訪,想聽聽你的意見。

        路文仲立時來了精神:“你算是問著人了。蘭蕙村既然以旅游興村,旅游六字訣‘食住行游購娛’,食是擺在首位的。至少特色餐飲店是一大門類。特色小吃,我掰起指頭就可以列出幾十種。像油酥嫩豆花,豆花是油酥的,咬開,外頭酥,里頭嫩;又如倒拐香鹵肉,人在這邊鹵,隔壁都聞得到。香味本來是四溢的、向上的,我們要叫它倒拐,還要下樓梯;又如燈盞窩回鍋肉,炒出來每片肉都是卷起的,顧客發(fā)現(xiàn)哪怕有一片是平的,馬上過來,數(shù)16張一元的票子賠他。還有豬圈火鍋……”

        “豬圈火鍋?名字好難聽?!?/p>

        路文仲說:“這是反常效果。耗子洞鴨子、狗不理包子、徐歪嘴小吃,都難聽,但它們就是打響了。還有,就是賣面,也有名堂。比如擔擔面,就有清湯雜醬、紅湯雜醬、素椒雜醬牛肉面、清湯抄手、紅湯抄手,一共三味五種?!?/p>

        賀百慧說:“路秀才,打住。揀要緊的說?!?/p>

        楊長路說:“賀嬸,路老師一說起這些,道道很多,讓他講?!?/p>

        路文仲一晃腦袋:“在家我是挨罵將軍。但總還是將軍嘛!呃,還可以打豆豉牌。比如店名就叫‘豉香鮮’。我去過遂寧高峰山,是川北第一道觀。當年胡耀邦的第一號文件,不是消滅蔣匪軍,是保護高峰山。那兒的黑豆豉,世界第一。五里外都聞到香。道觀里的桌子有點矮,四條板凳是釘死的,人要翻過去坐。齋飯?zhí)貏e好吃。陽光從窗戶射進來,飯熱氣騰騰,老遠一看,像是走入歷史的隧道。道長是位女道長,出來陪大家吃飯。她來的時候,桌上菜沒了,叫把黑豆豉端來,拈豆豉吃。我只剩一點飯了,聞到很香,突然忍不住,把她的筷子和大米飯一下?lián)屵^來,把有豆豉的飯刨了三口,再還給她?!?/p>

        賀百慧說:“人家不罵你嗎?”

        “沒罵。只是覺得我有點怪。繼續(xù)吃我刨過的飯,也不覺得不衛(wèi)生,百口同味嘛?!?/p>

        “不認為你是掃帚打跟斗,成精作怪?”賀百慧問。

        路文仲說:“這叫‘皮以頑’,鄭板橋60歲時做壽,在地下打滾,做兒童動作。說自己是‘皮以頑’。還有更跩的,飯后,我問:‘道長,我可不可以入黨?’她懂這話的意思:‘可以入道?!斆?”

        楊長路問,這些東西,村民做起來難不難?路文仲說,很多都是家庭文化菜,基本技術(shù)不難,只要切得來菜,認得到南瓜、蘿卜、蔥蔥蒜苗的,我來教一教,就行了。楊長路說,干脆,聘你做村上的餐飲顧問,每天上午給大家講課。

        路文仲說,好嘛!上午火鍋店沒啥生意,抽得出時間。但是,我是要收講課費的。每課時,一毛錢總要收嘛!不然,人家說我路文仲一錢不值。賀百慧說,你在說噻話!路文仲說,有點課時費,不小心吐了隨地口痰,好交你賀嬸的罰款!

        20

        2010年8月,賀百慧一家和村人一起喜遷新居。路文仲發(fā)現(xiàn)正門上方的墻上,用白色小石英石鑲了“感恩報國”四個字。這是賀百慧在水泥未干時,特意請泥工站上高高的梯子,鑲上去的。路文仲說,嵌得好,這是讓房子說話。

        賀百慧拉著賀永垣的手問:“爸,以前人家說我家是‘克屋命’,遭了三次地震,垮了三次房屋,現(xiàn)在,還是不是‘克屋命’?”

        賀永垣樂不可支地說:“孩子,轉(zhuǎn)運了!轉(zhuǎn)運了!”

        責任編輯 肖 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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