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問我是否從小有喝茶的習(xí)慣,假如回答有,便成眾矢之的,因為太像一則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天才傳奇,連身世背景都交代得毫無破綻。仿佛在掠美人家才華蓋世的茶師、茶人生逢其時一路走過的珍貴經(jīng)歷,遭受白眼真是……應(yīng)該的。小小茶民,莫非還有故事白頭宮女細(xì)說從頭不成。
但如果我說沒有呢,我就覺得我冤枉了我母親,縱使我已記不清母親的模樣,她規(guī)定我每天要做完家里的早課才可去上學(xué),倒烙印般記載在我腦袋不懂哪個角落。那些家課:掃地、上香……分明還包括清洗一把大瓷壺以及五六個茶杯。那壺真的是大,洋桶造型,總也有三四公升吧,便是她自家的泡飲茶器。
喝完一壺茶,悠悠長長的一天也擺渡到岸頭了。她似乎未曾說過茶的一句好話或壞話,擱下愛喝不喝,悉聽尊便。我倒是喝的,從小喝?,F(xiàn)偶而走過茨廠街,在一些姨媽姑爹的手上,還能看到新造的同款大瓷壺,與我心底舊石器時代的童年往事遙遙打照面兒。
她還擁有另一款瓷壺,如今我也知道它姓甚名誰了,水平鴿嘴,約三百毫升大,壺身開了兩朵紅花,在大日子里,專門拿來浸茶作拜祭祖先與神們用,亦屬我的家課。
凡大日子諸如清明、端午、中秋等,必請出此壺,置丁點茶葉,讓熱水浸潤著。當(dāng)所有祭品如大肥雞咬著一束蔥、燒肉、發(fā)糕、白糖糕等準(zhǔn)備就緒后,就是時候?qū)⒉杷拱艘惶准t色的祭壺、祭杯中。擺上神臺,母親于是振振有詞和眾神打起交道來了。
剩余在水平鴿嘴瓷壺的茶荼,她把它擱之高處,預(yù)備慢慢享用。有時我會偷偷嘗一杯半杯,中秋節(jié)那日她比較大方,為了祭拜月光,她愿意不惜代價,于晚上再另開泡一壺?zé)岵?,她的奢侈感染我,令我覺得非常刺激,覺得中秋節(jié)果然真是大大好日子。
我的母親,她也為少年版的我,作了絕無僅有一次震撼性的關(guān)于茶的啟示,天曉得是否陸羽遣派她來點化我這混沌一片的迷途羔羊、尚未成形的小小茶民?
話說有一天,她的大兒子與大媳婦起了個大紛爭,越鬧越僵,眼看不行了,不知如何神出鬼沒般,婆婆關(guān)上大門,坐于祖宗神主牌前。媳婦跪下并遞給她一杯茶,喝了那杯茶之后,咱家再也沒有任何人提起有關(guān)這宗紛爭的恩恩怨怨,像從未發(fā)生過。當(dāng)時我躲在自己房中看出去,看得一清二楚,一直懷疑茶里到底給下了什么降頭。
母親逝世后,生前所用過的寒酸的家當(dāng),統(tǒng)統(tǒng)歸屬她二媳婦。很多很多年后,我到這二媳婦家吃飯,是新年節(jié)頭,媳婦也張羅祭臺準(zhǔn)備祭祖了。
那已追隨陸羽左右的小小茶民,神經(jīng)兮兮青睞祭臺上一把祭壺,白瓷描墨花,高俊身段,秀美的流。媳婦見是知音,掏心相告:是你母親留在廚房碗柜里的。茶民聽后如遭雷擊動彈不得,母親,你終于找到我了?要將你珍藏舍不得用的這個遺物傳給我?
第二天,我即去買了一把新壺交于媳婦,向她換了母親那把遺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