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在心情抑郁的時刻看到秋風卷著紅的、黃的、灰白的、黑色的葉子和塵土像一個旋渦,沖上天空。而我就是其中的一片樹葉,遠離著土地,擔著無根基的茫然。又如生命的河谷里正在風暴平息后舔舐傷口的一只鷹,鷹是孤獨的。但我感覺更孤獨,在天空中的時間畢竟是短暫的。我總被風拋上去,又丟了下來,曾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就像一片樹葉,我怕見到秋風的影子。秋風吹起時就好像下雨天有些人風濕疼一樣,我會過敏。
繼父執(zhí)意要回河南,住慣了山窩的我是樂于換塊天地的。那年我和姑媽、媽媽以及我的兩個妹妹在秋風揚起,把滿天的白云吹得高而遠的時候,回豫南去。我坐在三輪車上好奇地問媽媽,那咧著嘴笑的叫什么東西,它會那么白啊?媽媽點了點我的小腦袋說,棉花啊!你不是想看棉花嗎?我一看,哇!好多,鋪展在大平原上的簡直是巨幅的白緞,很隨意的大手筆。那時天真地以為地上的棉花要比天上的云還多,河南真是個好地方,僅憑這白得刺目多如云朵的棉花。秋風展開了我好奇的心靈。所以我在家里種了棉花后經常待在棉花地里,棉花是我的快樂,我甚至期望做個摘棉花的無憂農人。把棉花拿在手里,暖暖的,宛如母親的手,仿佛能觸摸到她那一顆滾燙的心。秋竟然這么美好,每一絲的秋風都夾著棉花般的暖意,這暖意在流動中。仿佛母親在我病中敷在我額上的熱毛巾。
那個年月溫飽雖然是困擾我們全家的問題,但餓著肚子我們依然能笑逐顏開的也是那段日子,全家人擠在蝸居里吃著煮紅薯,把一屋子的氣氛弄得熱烘烘的。那樣的日子樸素簡單甚至寒酸,但秋風里一家人有一種豐收的滿足。
鄰家的棗紅了,紅得葉兒差不多掉光了,他們把打下的棗兒送給我一些。母親把洗好的棗兒丟進我嘴里,我貪婪地嚼著,很甜,像蜜如線般達到心里。我說母親要是每天都能吃到棗子就好了,我們種一棵怎么樣?母親應允了。于是總是在夢里見到秋風搖落滿樹的紅棗,樹下是忙得團團轉的我,又吃又撿,一臉的滿足和自豪,可惜棗樹沒有長大,母親就回了云南。沒有再和母親一起吃棗,我再不能張開口來等母親喂我一顆甜蜜的棗了。拿起一顆紅棗,遙想遠方的母親。秋風起了,嚼著紅棗有絲甜蜜的苦澀。我在每封信里傳達著這種苦澀,可惜母親沒解開我苦澀的結。
又是一個秋風飛揚的季節(jié),但滿地的積水似乎還在延續(xù)夏日暴雨的肆虐,玉米地里游魚依然在穿梭。麥子沒法種了,只是用釘耙拉了幾下就丟了進去。誰也無法逃避自然的懲罰。母親幾經權衡還是走了,帶著兩個妹妹,她不斷地回頭,她把兒子落在了河南,雖然她舍不得。河南那塊曾經給我?guī)砜鞓返牡胤?,現(xiàn)在變得色調晦暗了。我追著母親,秋風揚起了紅的、黃的、灰白的樹葉,在我的后面輕舞飛揚,脖子后面已經感覺有涼意了。繼父把我的衣領拉著說,別追了,等明年棉花收了,我再帶你回去。我哭泣著等待下一個秋風吹起的時節(jié)。
終于等來了,我覺得棉花又有了當初回河南時的美麗,然繼父卻在臨走時改變了主意,他把我拋給了他的弟弟,那天我和叔叔到車站送他,他說叫母親來接我,我怎么聽怎么像謊言和欺騙。我沒點頭也沒說話,一個孩子的無奈可能就在于必須聽從大人的擺布吧,那時我想。列車啟動了,我終于聲嘶力竭地喊著追著列車,忽然對面風吹來了一張廢紙,正好糊在了臉上。我跌倒了,列車比秋風還快地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但我依然朝前方伸著我的手,叔叔拉我起來。我?guī)缀跏潜煌现隽苏九_。天空飄著微雨,一抹秋風的涼意,幾許秋雨的微寒全在我瑟縮的身子里找到了注腳。我不想再期待秋風吹起了。
回到家了,那個我寄居的家,感覺沉悶至極!于是到我常去的池塘邊,此時正是蘆花飄飛,那輕盈的姿態(tài)多像母親的手勢啊,楓葉荻花秋瑟瑟,連蘆葦的桿也成了黃白色了,像極了我缺乏營養(yǎng)的手,耳邊似乎還有母親和妹妹在我捕到魚時歡快的笑聲。一切都遠去了,如沉入塘底的夢。
秋風才吹起似乎倏忽間就見到了滿地的霜色潔白,仍然是棉花的顏色,但暖意變成了一份凝重的白,接下來讀書讀到的,音樂里聽到的——平沙落雁、漁舟唱晚、古堡烽煙、塞外風寒、衰草連天都成了秋風的意象,總感到無名的涼穿透骨髓。
走在秋風里期待母親的信似乎成了我秋天的溫暖渴望,但母親似乎忘卻了那個走在秋風里的孩子。秋涼如水,感覺漸漸地就沉入了人生之秋里,秋風剛剛揚起,漫天的雪花就飛了起來,于是等我讀到高中時我就渴望回云南過一個暖暖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