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命苦。

用娘的話來說，就是“操心的命”、“有要好的心沒有要好的命”，這是娘對她苦難半生的喟嘆。

可是，娘你何時屈服過命運啊!

娘年輕時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后來嫁給了同是教師的爹，夫婦倆舉案齊眉。我想那時肯定是娘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因為，娘每與我們憶及此，幸福、自豪之情就溢于言表。

后來，隨著我們兄妹四個的相繼出世，農(nóng)村土地承包責任制的實行，娘不得不辭職務農(nóng)，讓爹一門心思的教書。如今過去和娘一起教書的，都熬到了轉(zhuǎn)正的這一天。娘聽說后，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都是命”。

1980年，爹患了直腸癌。那年，我們兄妹四個中最大的12歲，最小的只有5歲。奶奶常年有癆病，還有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叔叔。那是怎樣的一個家呀!可是，我的娘硬是用她柔弱的肩膀給我們撐起了整個天。

那一年，在娘的精心照料下，爹手術后恢復得很快。莊稼收成雖不好，可在娘的操持下，我們的一日三餐照常吃得有滋有味。不懂事的我們，沒覺得那些日子有什么不同，更不會體味到娘所受的苦。后來，娘告訴我們，她和爹動手術的那一年，同病室的人已稱她為大娘了。聽得我們鼻子直發(fā)酸。那時，娘才三十五歲啊!

此后，一家人雖清苦，卻溫馨地生活了九年。

1990年，爹的病再一次復發(fā)。當時，家里正蓋屋，爹或許知道了自己病得嚴重，不顧娘的勸阻，一直堅持到蓋完了屋，才去動了第二次手術?？尚g后沒多久，病情就急劇惡化，癌細胞擴散，已無法再手術。可惡的病魔吞噬了爹的生命，也吞噬了我們?nèi)胰说男腋！?/p>

爹帶著太多的不放心走了。留給娘的是四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還有那未打完的官司。

其實官司早在爹病重期間就打開了。姐找了本村的一門親事，通過交往，姐姐很不滿意。爹娘也就沒難為姐，給退了這門親事?？傻锟傆X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過意不去。于是，在退彩禮的時候，爹娘連平時來回走動的錢也退給了人家?？蓳Q來的卻是人家的倒咬一口。當面點清的錢，半小時后返回來，卻說是少給了200元錢。已不能下地的爹當時就氣得說不出話了，“該給的錢，我一分不少的給你;不該給的，想賴也賴不了去?！蹦飻蒯斀罔F地說完，把他們掃地出門。沒過多久，他們放出風，說要上告，且揚言他省檢察院有人?？赡镎f:“還沒了公理，白的難道還能成了黑的不成?”于是，官司就打開了。那段日子，給爹到處尋找偏方治病，出庭打官司，這成了娘生活的全部。

家成了凄風苦雨中飄搖的小舟，娘艱難地搖擺著。

爹彌留之際已說不出話，只是看著我們娘幾個，渾濁的淚水不停地流。娘知道爹心里有太多的牽掛，哭著告訴爹:“你就放心地走吧，就是砸鍋賣鐵，我也會洗清冤屈的?！钡吆螅镞€沒來得及擦干眼淚，就又開始打開了官司。有好心的鄉(xiāng)親提醒娘，別太死心眼了，該托人時就得托人、該送禮時就得送禮。說對方大包小包的已出入過多次了。那時，我家已負債累累，已沒有這閑錢，即使有也沒處送，我家的親戚中沒有達官顯貴。因此娘已做好準備，鄉(xiāng)里打不贏，縣里。縣里不行，地區(qū)。地區(qū)不行，省里。甚至娘都做好了去中央的準備。娘對我們說:“我們必須洗清這不白之冤，否則，你們以后還怎么在村里立足啊!”娘用行動告訴了我們捍衛(wèi)尊嚴的重要性。金錢不是萬能的，它收買不了民心。鄉(xiāng)法院經(jīng)過多次調(diào)查，終于還了我們一個清白。判決書下來后，娘已沒有了憤恨，亦沒有了激動。當天，娘去了爹的墳地，這是爹入土三個多月來，娘第一次來給爹上墳，娘在爹的墳前絮絮地說了一個多小時。多難也沒掉一滴淚的娘，此時眼淚卻打濕了爹的墳頭。

爹去世后的第二年，哥高中畢業(yè)，我初中畢業(yè)。可我們倆都雙雙落榜了。爹生前雖說是民辦教師，可一直教得很好，很受人尊敬。爹去世后，鄉(xiāng)教委說，明年我和哥畢業(yè)后，可照顧一個頂替爹。

哥不顧娘的勸阻，不再去復讀，毅然去當了一名民辦老師，和娘一起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對此，娘常常對我們自責地說:“要是有你爹的話，你爹絕對不會讓你哥不念的。”

接下來的日子，哥姐和娘操持著家務，我和小妹在外念書。日子雖苦，但一家人相依為命，雖苦猶甜。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嫂嫂進了家門。第二年，給娘添了一個大胖孫子，娘喜極而泣。常常抱著孫子念叨:“多好的孫子啊，你這個死東西，怎么就這么沒福氣呢?！庇袝r說著笑著，眼淚就來了。自從有了小侄后，娘一門心思的照顧起了小侄。雖然，娘自從嫂子進門后就交了家，可嫂子和哥年輕，因此，家里大小事仍少不了娘操心，娘是我們?nèi)业闹餍墓恰?/p>

在小侄近周歲，也是我高三快畢業(yè)的前一兩個月，嫂嫂無端找起了家里人的茬。對此，娘不理解，也很傷心。憑良心而論，娘對嫂子可謂一百成，就是真讓嫂子說，她也找不出娘的不對。娘深知這個家庭走到這一步不容易，在傷心之余，一再忍讓，還囑咐哥姐們千萬不要讓我知道，以免影響我的學習。原來，嫂子多日來的無端生事是因為想分家。與娘一路從苦難中走來的哥哥堅決不同意，于是，嫂子拋下嗷嗷待哺的小侄，跑到了娘家，且留下話說，不分家就離婚。后來，聽姐說，娘為了維持這個家，求哥答應分家，就差點給哥下跪了，哥難為得哭了不知多少次。當時我雖沒親眼目睹，可至今每每提及心就陣陣發(fā)疼，沒人能體會娘和哥當時的痛楚。最終，分了家。要面子的娘，命比黃連苦。

事隔兩個月后，我僅以一分之差進入了委培生行列，8900元的委培費對當時千瘡百孔的家無疑是雪上加霜。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村支書就來到我家，對娘說:“一個女孩子家，念完高中就不錯了，花那么多錢念大學，有什么用?早下來掙點錢，比什么都強。再說你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蹦飻蒯斀罔F地說:“她叔，就是再難，我也想辦法讓孩子念。難一時，我不能誤孩子一輩子。”娘決絕的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成就了我日后幸福的生活。

接下來的一整個暑假，娘和哥都在為我籌集學費而奔波。期間，我不知道娘和哥跑了多少道，借了多少家，看了人家多少臉色。直到開學的前一天，娘和哥還在為我籌學費，那天直到天黑，娘和哥才回來。哥一進屋，就對我說:“雙子，啥時候也別忘了咱念的書多么不容易!”哥說完，眼圈發(fā)紅，躺在了床上。

能借的都借了，也只湊了6000元。開學了，還有三千多元學費沒有著落。看到娘日漸花白的頭發(fā)，緊蹙的眉頭，我想到了放棄，可我不敢說，我怕惹得娘生氣，我只能心疼的偷著哭。

開學一周后，娘懷揣6000元錢，領著我搭上了去濱州的車。娘打聽到鄰村有一個人在濱州師專當保衛(wèi)科長，這個王老師過去跟娘和爹都認識。娘于是想到了讓王老師當保人，學費分兩年交。暮色四合時，我和娘懷著忐忑的心情，找到了王老師家。在交談的過程中，王老師唏噓不盡。當晚，王老師就領著我，辦完了一切入學事宜。走在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里，想到娘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娘親，女兒一生一世也報答不了您的恩情啊!

就在我入學一個多月后，娘積勞成疾，病倒了。我匆匆趕回了家，一進門，妹妹就哭開了，說:“姐，你差點就見不著咱娘了?！泵妹每拗嬖V了我娘發(fā)病的經(jīng)過。原來，娘很久以來就覺著胸悶氣短，可一直沒說。那天，娘正在掃院子，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臉發(fā)青，話也說不出。和娘在家的妹妹嚇得手足無措，哭著去村里找醫(yī)生，在回來的路上，遇到本村的一位大爺，他簡單地問了問娘的癥狀，跑回家拿了一小瓶藥丸和醫(yī)生去了我家。這時，娘的病情已越來越嚴重。那位大爺一看娘的癥狀，說:“和我的發(fā)病癥狀一樣，是心臟病。千萬別動她，先吃速效救心丸?！惫?，娘在服下了大爺?shù)乃幫韬?，病情得到了緩和。這才把娘慢慢地移到床上，輸上了液。去醫(yī)院診斷，娘得了冠心病?？粗萑醯哪铮樕悄菢拥纳n白，我的心被揪得生疼，我哭倒在了娘的懷里。娘摟著我，嗔怪地說:“別聽你妹瞎說，哪有那么嚴重。我死不了，你幾個還沒成人，康子(侄子)還沒長大，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去操心呢!死不了。”

斗轉(zhuǎn)星移，世事滄桑。前幾年，哥辭職干起了裝修，生意越干越好。嫂子也老成持重了很多，和娘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姐姐和妹家都比較富裕。我也順利參加了工作，成了家，家庭幸福美滿。一路風風雨雨走來的一家人，親情濃得化不開。娘看著我們姊妹四個和和美美，生活一天好起一天，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按理說，娘應該沒有操心事，安心度晚年了。誰知娘的操心事更多了:哥的生意，姐家還得蓋新房，妹妹還得拉巴第二胎孩子，我的工作，這一切都成了娘牽腸掛肚的事。我們都勸娘，我們都已成人了，少為我們操點心，多疼疼自己。可娘總是笑著對我們說:“我就這操心的命!”

最讓我心酸的是，有一次娘和我在拉家常時對我說，咱村的你大娘嬸子們都羨慕我呢，說我命好，你總給我錢花，你哥哥姐姐們也很孝順我?？粗镄腋５纳袂?，我的鼻子微微發(fā)酸，娘是多么容易知足啊，她只知道自己是片泥土，為兒女操心是她的責任，卻不敢承受一點雨露，哪怕只一滴水珠，母親也會那么幸福。

母親對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事，總愛說:這都是命啊?？擅\是什么呢?母親大半生的經(jīng)歷對命運這個最難解的問題作了最好的注腳。用一顆平和善良、堅強不屈的心去趟那條河，翻那座山，去對待遇到的困難，就能走好命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