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條水渠從村東北角逶迤而來,在村子?xùn)|邊轉(zhuǎn)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向西流去。
這條水渠如一個巨人站在村子的東南角,張開巨大的臂膀,擁抱著這個村子,高高的堤壩如暴勁的肌肉,顯示了巨臂力量。
這是一個近三百戶人家在中原十分普通的村莊。村子內(nèi)的建筑風(fēng)格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并存。多的是紅磚為墻,水泥現(xiàn)場澆鑄為頂?shù)囊粚悠椒俊5暌陨蠚v史的起脊藍瓦房也東一座西一座點綴著,讓村子里的建筑富有些變化。
渠水清清緩緩地流淌,水面上不時浮起些樹枝、草屑,不時有各色的塑料袋子如一只只小小的船,慢慢向前滑動,逐漸消失在視線外。幾只鴨子在水面逆水游著,水是透明的,可以看見鴨們黃黃的掌一前一后地如槳般交替運動,但費了好大的勁也游不了多遠,它們不知疲倦地游著,似乎是在一架特別跑步機上鍛煉身體。幾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脫得赤條條的,撲撲騰騰地跳進水里,驚慌的鴨們放棄了往上游的打算,紛紛張開翅膀,連飛帶爬地上了堤岸,“呷呷”地大叫著跑到遠處的地里。
小男孩兒們在水里嬉戲著,渠岸上的大柳樹下,幾個扎著小辮的小姑娘在樹蔭下抓子兒,團團坐著,嘻嘻哈哈地玩著,小姑娘們的身后五六個四十來歲的婦女或納鞋底,一邊漫無目的地聊天。
柳樹有年代了,一摟抱不過來的樹干向人們證明它的歷史。這棵柳樹在初春時節(jié),遠遠望去,一團綠綠的霧籠罩在樹冠上,如一幅水墨山水大寫意的國畫。柳樹是發(fā)芽最早落葉最遲的樹種。春來時,它不顧一切地?fù)屧诎贅渲劝l(fā)芽,深秋里是它最舍不得落葉,一直堅持到別的樹葉落完了,它才依依不舍地在寒風(fēng)中抖落一地的黃。夏天里,別處熱浪襲人,但一進入這濃厚柳蔭里,馬上心身俱爽。濃密的柳葉過濾了強烈的陽光,把蔭涼投在地上。樹下有一口井。夏天里人們在地里忙乎得渾身大汗,干渴難耐時,便匆匆跑到井邊人家李勝利屋里,提出紅色塑料水桶來,用繩子系下去,提出一桶清凌凌的涼水,嘴就著桶沿,咕咚咕咚牛飲一通,然后長出一口氣,提起桶把水澆到腿上腳上,再吧唧吧唧跺跺腳,然后坐在樹蔭下休息一會,汗落了,氣順了,或再干一會兒,或者回家去?,F(xiàn)在家家用上自來水了,這井就用一塊水泥板蓋上了。什么時候自來水停水時,撳開水泥蓋子,打上來的仍是清涼潔凈可以飲用的井水。
這里有這得天獨厚的條件,自然人群聚集的地方,是人場兒,是飯場,是人們乘涼的地方。樹蔭后面的李勝利利用這塊寶地,順勢開辦了一家小賣店。賣些糖煙酒小百貨、小孩子們吃的小零食泡泡糖呀和小百貨,最受男人歡迎的還是香煙啤酒等。
李勝利是農(nóng)村少見的白面書生型的男人,白白的臉再曬也曬不黑。多數(shù)男人嫌戴草帽捂得慌,就光著頭頂著太陽曬,要不幾天就弄成個黑炭頭,唯有李勝利夏天上地,肩膀上搭條毛巾,草帽是一定要戴的,大熱天,太陽毒,他總是穿件長袖衫;李勝利不胖不瘦,單眼皮,長弧臉,鼻子高挺,嘴唇不薄不厚,見人不笑不說話。在村子里人緣很好,也很得女人緣。農(nóng)閑時,男男女女都圍在柳樹下玩牌聊天打毛衣。
“嫂子來了?!崩顒倮藭r站在院子里,看見一個四十五六歲的婦女走過來,老遠就笑著高聲打招呼。
來人是李勝利同學(xué)劉會聚的老婆,娘家姓李,名叫李秀麗。由于娘家姓李,便與李勝利攀成本家,成為她的半個娘家人。加之,李秀麗的男人和李勝利是同學(xué),二人關(guān)系又特別好,李秀麗就成了這里的???,沒事了,來這人場里與人聊天打發(fā)時間。
“接了兒媳婦,高興得舍不得出門了?!崩顒倮c李秀麗打趣道。
二000年的五一節(jié),李秀麗的兒子結(jié)婚,兩輛紅色桑塔納2000,扎著各色花草,加上兩輛農(nóng)用汽車,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迎親。轎車一輛載著新娘子,一輛拉著把轎客兒(把轎客兒:新娘子的長輩,是當(dāng)天的主客),農(nóng)用車一輛拉著嫁妝。嫁妝夠氣派的,嘉陵125摩托車一輛,雙缸洗衣機,二十九寸大彩電,花紅柳綠的被子十來床,大堆小堆裝了一車;另一輛坐著嗩吶班子,吹鼓手們搖頭晃腦地吹著百鳥朝鳳的曲子,一路鞭炮把新媳婦迎進了家門。接兒媳婦了,李秀麗忙了半月,熱熱鬧鬧地請了二十幾桌客人,老親舊眷,多年不走動的親戚也都相見了。
“是呀。家里多口人,是不一樣了。為娃兒們結(jié)婚跑里跑外,借這弄那,忙得東不是東,西不是西,成暈頭鴨子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崩钚沱愋χf。看得出來李秀麗心里高興。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兒大成家,添人進口確實一件好事?!昂眯┨煲矝]來跟你們說話了,沒有以前清閑了?!崩钚沱愓f罷還長嘆一聲。
“當(dāng)上婆子媽了,要不多長時間就要抱孫子了,高興去吧。人不就是圖個這嗎?要是娃們不會長大,看你著急不著急?!崩顒倮醾€小椅子,遞給李秀麗?!敖o,今天舍得出來,坐這兒歇歇。喝口茶吧?”
李勝利笑瞇瞇的,站在柜臺后面,雙肘支撐在木制的柜臺上看著李秀麗。
“你們那個媳婦細(xì)馬高挑,明鼻子大眼,在咱莊上可是數(shù)得著的喲。多少人眼紅喲?!眲倮难劾锩黠@地露出羨慕神情。
“呵……咱莊稼人,長得漂亮也不管用,得能干活才中呀。唉!……”李秀麗長嘆一口氣。“現(xiàn)在的妮們,不好侍候呀,光長副好臉蛋,成天看也不當(dāng)吃喝呀?!?/p>
“知足吧,你這個老東西。媳婦娶進門,你熬出來了。漂亮的媳婦走哪兒,都讓人們眼氣。都說你們家爺奶積德,墳上有好風(fēng)脈,找個漂亮媳婦,人家還往你們上輩子算呢,說老實巴交的會聚找個你,能干也長得好,現(xiàn)在媳婦比她婆子媽還漂亮啊。你們有本事呀。把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熱熱鬧鬧的,老鄰老居,三親六眷,二十多桌客,也花不少錢吧?”李勝利笑著說。
“買衣服,要家具,置電器,音響電視就花一萬多,下來花了約摸有三萬吧?!崩钚沱惏庵割^算,也沒有弄清楚。
“欠賬沒有?”李勝利關(guān)切地問。
“賬倒是欠的不多,借他倆舅們幾千元錢。半輩子的不敢吃不敢喝攢點錢,就這一下兒弄得場光地凈了?!崩钚沱愑行┬奶郏樕系男θ輿]有了。是呀,農(nóng)村人,攢點錢不容易,都是從嘴里摳出來。李秀麗坐在椅子上擺弄著她腳下的拖鞋。這一雙非常普通的拖鞋,拖鞋的絆從鞋底中拔出來了,拖鞋的后跟磨得很薄了,走路時,腳后跟就幾乎接觸到地面了?!跋眿D進門,我成個窮光蛋了。”李秀麗使勁把拖鞋絆塞進鞋底里。
李勝利笑著:“就這一個娃兒,辦完了這事,完成一大半心事了,再等幾年,閨女一出門,就完成一生的大事,比我強多了?!?/p>
李勝利的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一年的學(xué)費得一萬多。開個小店還不夠兒子的學(xué)費,女兒還在上高中。地里忙了店里忙,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
“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呀,和尚不知道家。在咱莊上誰不說你是有本事的人,祖墳上冒青煙,現(xiàn)在娃兒是大學(xué)生,等二年,妮兒也是大學(xué)生。全村數(shù)你風(fēng)光。你就捋著胡子喝米湯吧,現(xiàn)在你還說我的風(fēng)涼話?!崩钚沱惏淹闲釉诘厣?,臟臟的腳插進去,站起來說:“好了,不說了,給我拿兩袋鹽,再拿一瓶醋,得做飯了?!?/p>
“中,”李勝利扭轉(zhuǎn)身子取鹽,還在問著:“晚上做啥飯?”
“熬稀飯餾饃,調(diào)個黃瓜。天太熱了,懶得費事。”李秀麗掏錢付賬。一手提著鹽,一手提著醋,踢啦踢啦往家走。
“嫂子走好,抽空來坐。”李勝利朝著李秀麗的背影說。
“中,走了?!崩钚沱悰]有轉(zhuǎn)身,只是把提著鹽的手往高處抬了抬。白白的鹽袋子,在低空中亮了一下。
夕陽西下,紅霞滿天,樹蔭下的陰涼顯得有些發(fā)暗,風(fēng)起了,細(xì)細(xì)地柳枝在風(fēng)中舞動著,平靜而柔和。
二
天真熱。仿佛聽到柳樹葉子被太陽光曬得嗞嗞啦啦的聲音,人曬得沒精神,柳樹葉子也耷拉著,吃罷晌午飯,李勝利趴在木柜臺睡著了。突然聽到一聲:“大叔,有沒有雞蛋糕?”
李勝利睜開睡眼,一個苗條的二十歲出頭的女人站在面前。這是李秀麗的媳婦。高挑的個子,秀挺的鼻子,紅紅的不厚不薄的兩片嘴唇,雙眼皮的大眼睛忽扇忽扇仿佛會說話。
“呵……是小惠來了。咋啦,今天晌午又沒有吃好?”李勝利一臉笑地說。兩個多月來。小惠多次在剛吃過午飯就來他這里買吃的。
“可不是哩。晌午做的甜面片,稀哩光湯地,饃也干得咬不動,涼拌個黃瓜也不是新鮮的,擱到嘴里不甜不咸不脆,難吃,吃不進去,碗一丟下就餓了?!毙』萁型趸?。說這話里明顯地帶著對婆婆的不滿。一個人在另一個家庭生活了二十多年,不管是生活習(xí)慣、生活節(jié)奏、說話方式等都是不一樣的,突然到另外一個家庭生活,是有太多東西要適應(yīng),就是吃飯胃口也得適應(yīng)。
“雞蛋糕賣完了,就說下午去進貨的。面包要不要?要不,先將就著吃點吧,可別才嫁到劉家倆月就餓瘦了,小軒可不好向你爹媽交待。”小軒是小惠的新婚丈夫。
“他呀。笨鱉一個。呵……光怕他媽咋著他了。原來想著找個老實安生男人,現(xiàn)在才知道,老實安生光吃虧。跟著他呀光受氣?!毙』菪∽斐灾姘f著話?!翱取取肆?。給我一罐可樂吧?!崩顒倮麖谋窭锬贸鲆还蘅蓸?,易拉罐上帶著冰碴碴。“呵,恁涼呀?!毙』荽蜷_可樂,用吸管吸了一口?!皼觯瑳?,得勁兒……”
小惠把可樂罐啪地放在柜臺上,甩了甩手?!疤澋迷谀锛?guī)睃c私房錢,要不,還真得餓著。”
李勝利一聽這話,不由得笑起來?!翱催@妮說的啥話,沒有錢,叔們也讓吃呀。不怕你們跑了喲?!?/p>
“可是哩,以后沒錢了,我拿麥來換。只是太費事了?!毙』荽蛉さ卣f。
“咋樣,過門二多月了。婆子對你好不好,你婆子媽可是手一份子嘴一份子呀。”李勝利沒話找話地說。所謂的嘴一份子,手一份子,意思是說能說也能干。
“還算中吧。反正也不是人家親生的,還是沒有對人家親妮兒好?!?/p>
“不會吧?”
“咋不會,那天炒盤肉,盤子擱在她妮兒面前,老婆子只怕我多吃了,還趔著身上,胳膊伸多長,一個勁兒地往她妮兒碗里夾,弄得俺老公公都看不過眼了說,‘恁大人了,讓她自己吃吧,還得喂她嗎?”小惠說著笑了?!澳阏f,這個老婆子偏心不偏心。”
“你老公公可是個好人。這半輩子讓你婆子打扁捏圓,叫上東不敢上西,叫攆鴨不敢攆雞?!崩顒倮χ瑑芍谎劬Σ[得彎彎的。
“小軒就隨他吧。呵……沒一點主見?!毙』莸男β暫苡懈腥玖?。
“你這樣好。當(dāng)家呀,想干啥就干啥,省得小軒跟你爭權(quán),還不中呀?!崩顒倮F(xiàn)在睡意全無。
“我可不想操那些閑心喲。操心多了折壽限呀。”面包吃完了,可樂也喝干了。“回家了。睡一會,今天下午回娘家,半月沒有回去了。”
小惠走了,只有太陽明晃晃地曬著,柳蔭下沒有人,只有那條狗臥在哪兒,舌頭伸著,瞇縫著眼睡得正香呢。
三
八月下午的田野,在太陽的直射下遠遠望去可以看見那淡淡的如薄霧般的熱浪飄蕩著,流動著,太陽光線是白色的,晃得眼睛睜不開,不得不瞇著眼睛往前看,太陽光如錐子似的扎進人的胳膊,火辣辣地生疼生疼。大片大片的玉米長得一人多高,寬大的葉片被太陽照得往下耷拉著,剛剛吐出來的金黃的須嫩嫩地掛在玉米苞外,寬大而長長的葉子呈弓形地靜靜地相互穿叉著,一動也不動。地里的棉花半人高了,綠綠地滿地葉子,有些棉枝高高地長出來,稀疏地另類地比別的枝葉高出許多,似乎在比賽長個子。一些棉花葉子上有些小孔孔,這是被棉鈴蟲咬出來的;還有些棉花葉子是紅紅的一片,這是紅蜘蛛在侵蝕著棉田,這棉花需要整枝打杈打藥了。棉花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主要經(jīng)濟收入。吃飯靠夏,花錢靠秋。
下午三點多了,熱浪襲人,地里少有人活動。
劉會聚頭戴草帽,身背噴霧器出得門來,看見兒子小軒睡在門前的樹蔭下,叫他:“小軒,起來吧,起來到地里給棉花打藥去。地里紅蜘蛛成片成片的了。棉花葉子紅成一片了……”
兒子小軒眼都沒睜。翻個身給會聚一個脊梁,嘴里含糊地嘟囔著:“熱成啥了,上啥地,等涼快一點了不中……”說罷,又睡了。
剛拿著草帽出來的李秀麗,一看丈夫叫不動兒子,走到跟前,朝著小軒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快起來,打藥得乘熱才好,你不知道這個理,睡,睡,睡死過去,也不當(dāng)飯吃,不當(dāng)錢花?!?/p>
小軒挨了一腳,一聽是媽說話了,這才慢悠悠地坐起來,用手揉著眼。“知道了,你們先走吧,一會兒我就去?!毙≤幱行┎荒蜔┑卣f。
“小惠呢?”李秀麗問小軒。
“她回娘家了。”小軒回答著。
“又回娘家了,咋地里一忙,她就回娘家。”李秀麗臉沉下來了?!案铥湑r,誰家里不是忙得黑不是黑,明不是明,就這也要回娘家。等麥割完了,打成籽了,她回來了。你得給她說,她是咱劉家的媳婦了,以后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要是這樣,可真是不中,也不能光破著倆老家伙上?!崩钚沱愒秸f越氣。
會聚一看老婆生氣了,忙打圓場:“算了,算了,才過門,還不習(xí)慣,習(xí)慣了就好了。就這幾畝地,也不差她一個人干活。走吧,上地?!睍郾持鴩婌F器,手提著藥瓶子,不緊不慢地在前面走,會聚是個羅圈腿,走路時膝蓋間露出偌大的圓,草帽下面露出花白的頭發(fā),其實會聚不到五十歲。李秀麗跟在丈夫后面,火辣辣的太陽把這二人不長的影子射在地上,跟著他們的腳步不斷地移動。
為割麥的事,小軒也和小惠說過了,二人還弄得有些不愉快。剛嫁過來一個多月,就趕上收麥,要動鐮了小惠要回娘家,小軒不怎么同意。小惠說,他爹身體不是太好,公公和婆婆身體好,地里活也不夠咋干,所以小惠回家?guī)退沂整溋恕2还苷φf,正忙的時候沒有在家干活,小軒也是覺得有些理虧。剛才媽媽說這事時,小軒也就沒敢還嘴。
小軒感覺到媽媽生氣了。趕忙起來,洗了把臉,找出個草帽扣在頭上上地去了。
晚上,小惠沒有回來。小軒吃過晚飯,急匆匆地到李勝利家里打牌,女兒也出去串門了,只有劉會聚和李秀麗二人坐在院子里。一個小小的低矮的方桌上,放著幾個剛剛吃過的飯碗,桌子中間的那碗腌黃瓜,只剩下一點剩湯,還有幾粒黃瓜籽沾在碗沿兒,幾雙筷子胡亂地扔在桌子上。
天上的月亮不圓,黃黃的柔和的光照著半個院子,秀麗手拿著芭蕉扇搖動著,一雙赤腳放在地上,似乎這樣才涼快些。會聚脫著赤膊,肩上搭著毛巾,嘴里噙支煙,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小小的紅紅的煙頭的亮光一明一暗,在毛月亮光下很顯眼。
“聚呀,這媳婦娶進門本來是個好事,我咋看這才幾個月,毛病就出來了。今天是飯咸了,明天說沒有菜了,一會兒說咱光吃面條,咋不做頓米飯吃。聽勝利說幾回了,在家里吃不飽,上他店里買面包蛋糕吃,還喝著可口可樂。咋看也不是過日子的人啊?!崩钚沱惪粗煞蛘f著。
“妮們還小吧。”會聚附和著說。
“小?二十大多了,還小?”秀麗對丈夫的回答不滿意。“我上你們家時,多大?十八。比她現(xiàn)在小幾歲。還小?哼?!崩钚沱愑冒沤渡茸邮箘排拇蛄艘幌伦蟾觳?,可能有蚊子咬她了。
“現(xiàn)在的娃兒不比咱那時候。等等就好了?!睍畚鵁?,低聲說。
“我進你們家時,三間柴瓦房,二間草房??此麄儸F(xiàn)在,咱給他們掙的,加在一起十來間房子,樓上樓下。妮兒以后一出門,都是他們的,他們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崩钚沱愄ь^看看她親手蓋起來的房子。
這是一幢坐北朝南的二層小樓。紅磚砌就二十四公分的墻,白灰縫細(xì)細(xì)地橫平豎直,對得整整齊齊,小樓底層為四間,二樓三間,二樓留有一間房的地方作為曬臺。收玉米、黃荳等糧食,可以在這空地上晾曬。在二樓有一水泥做成的樓梯可以直接上到二樓的樓頂。如果是要曬麥子等需要大面積地方時,就上二樓頂。這樣可以防止人偷,也不用怕雞子吃鴨子鬧。
院子?xùn)|面緊靠正房處是廚房,這廚房也有近二十平方。廚房南面是一堆雜物的小房間。而正房西邊沒有房子,是上二樓的樓梯,樓梯的南邊是一大豬圈。豬圈南面有一個小屋子,緊靠是院子門的西面,這是一廁所。院子里栽有一棵核桃樹,還有二棵櫻桃樹。院子收拾得較為干凈。
這是李秀麗二十幾年掙來的家當(dāng)。為了蓋這房子,買磚拉水泥,拉石灰拉砂,鋼筋門窗事事親為,只為了省錢,房子蓋好,李秀麗瘦了十來斤,劉會聚一下子頭發(fā)白了一半。農(nóng)村人生幾件大事就是起房蓋屋,打發(fā)閨女,接媳婦,送老人入土。李秀麗和會聚現(xiàn)在完成一大半了,只有這閨女還待字閨中,別的任務(wù)都完成了。
“娃兒是自己的娃兒,媳婦咱沒生人家沒養(yǎng)人家呀。這幾個月有些憋不住了。不行了,讓他們分門另過吧。”李秀麗小聲地說給丈夫聽。
劉會聚沒有吭聲。只顧著吸煙。半天后才說:“你說的不中吧。小惠才進門兩三月,咱就和他們分家,莊上人笑話,跟親家們也不好說呀?!?/p>
“五一到現(xiàn)在,也才是幾月時間,我咋覺得時間很長了。要是我過去的脾氣,不知吵多少架了?!崩钚沱愡呎f話,邊起身來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澳阏f這小惠,正忙哩,她回娘家了。割麥時回娘家,現(xiàn)在忙一點就回娘家,也不對咱說一聲,這不是明顯地看不起咱們嗎?”
會聚沒有吭聲,只顧吸自己的煙,煙頭紅色光線一明一暗,照出會聚黑黑瘦瘦的臉,還有額頭上深深的皺紋,還不到五十歲呢,如果是城里人,現(xiàn)在還很年輕,可會聚已經(jīng)成為一個老頭了,腰竟然也有些彎了。
“成天也沒有一點嚴(yán)惡,娃們都不怕你。整天也弄不出個屁來。吸吧吸,啥時候把頭吸著了,把嗓子眼吸成出煙洞就不吸了。一盒煙好幾毛,還不如存下來還個賬……成天跟你睡一張床上。聞你的煙油子味兒,惡心人……”會聚聽著李秀麗的牢騷,權(quán)當(dāng)沒有聽見,仍然吸著煙。
李秀麗罵著,端著碗筷走進廚房,一會兒傳來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匿体伮曄赐肼暋?/p>
四
地里的芝麻開花了,一節(jié)節(jié)地往上攀,這花越往上慢慢地就小了,拽下一朵芝麻花,把花的根部放在嘴里吸吮一下,甜甜的,香香的。無意中花落了,葉子也落了少半,芝麻不知何時竟然熟了。青油油的芝麻稈,在不知不覺中竟然枯黃了。棉花開花結(jié)蕾,成棉桃,青青的棉桃如五月的桃子一樣壓得棉枝彎腰,低低地下垂,仿佛不勝重力。慢慢地棉桃黃了枯了,開口笑了。棉桃干枯萎縮,咧開了大嘴,吐出白花花的棉花來。玉米的纓子也變成干黃了,玉米稈頂部的花須已經(jīng)枯黃了,大大的玉米棒子在秸稈半腰中斜生著,如一個孕婦挺著肚子顯示著自己的功勞。
豐收在望,中秋節(jié)也快到了。
吃過晚飯后,小軒和小惠竟然沒有出去玩,坐在桌子邊上不吭聲。李秀麗覺得他們有事要講。
“媽,八月十五到了,小惠想回娘家去看看?!毙≤幏路鹄聿恢睔獠粔训匦÷曊f。
“哦,你不說,我都忘了,快八月十五了,得去看看,得回去看看。過節(jié)了,咱不能缺這個禮?!崩钚沱愐贿B聲地答應(yīng)。
小惠看著婆婆這樣爽快地答應(yīng),臉上露出笑臉。李秀麗平時大家都說她厲害,原來還是懂禮的。
李秀麗從腰里掏出個手絹來,一層層地打開,最后拿出一沓錢來,右手的食指在嘴唇上沾了點口水。從一沓錢中抽出二張遞給小軒?!敖o。這是二十元錢,明兒買盒月餅,跟小惠回去看看小惠爹媽?!?/p>
“二十?”小惠一聽婆婆說中秋節(jié)回娘家只花二十元錢,眉頭立馬皺了起來。“人家中秋節(jié)走親戚,一盒月餅幾十元,還配一箱蘋果,沒有六七十元拿不出門吧。”小惠沒等小軒說話,就接過話茬來。
“小軒,今年咱家里花錢多,你是知道,為了辦你們的婚事,家里的錢花光了不說,還借了一屁股賬,這個你們也是知道的。有頭發(fā)誰也不想裝禿子。薄禮長行,等收秋了,棉花賣了以后有錢了,咱加倍地補中不中?”李秀麗感覺到了小惠的不滿,可還是這樣解釋著,但臉只對著兒子小軒說話。
“可是,可是……這是小惠過門后,第一個中秋節(jié)呀??偟米屛夷玫贸鍪职?。媽。”小軒怕他媽媽,可還是硬著頭皮說。確實二十元只能買散裝的月餅,用黃紙包著,沒有用彩盒裝著的好看。年輕人愛面子。
“再添點吧,是少些呀?!睍勐牭竭@里,也幫著兒子說話。
“少些,少些,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吃喝花銷,人情世故,啥不要錢。還有你,一天一盒煙。嫌少些?嫌少你以后不要吸煙了。恁些帳,這以后咋還?!崩钚沱惏咽纸佂雷由弦慌摹!敖o,全部家當(dāng)都在這兒,誰想當(dāng)家誰當(dāng)家?!崩钚沱愂帐白雷由系耐肟?,把碗往一起摞的時候,弄得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p>
小惠坐在那兒,看到婆子生氣了,心里也在生氣。她想,我這才過門幾個月時間,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是個大節(jié)氣,人家走親戚摩托車后面架上一箱蘋果,一盒月餅,有的還有一箱白酒,走得威風(fēng)八面。我這來到你們劉家才幾天工夫,就不把我當(dāng)回事了。拿我不當(dāng)回事,就是把我娘家不當(dāng)回事,這分明是看不起我和娘家人嘛。現(xiàn)在說起沒錢走親戚,以后還不知道會咋對我和我的娘家人呢,沒錢了,不怨自己,還怨我了。想到這兒。小惠忽地站起來說:“說過來說過去,家里沒錢怨我了。有錢你們?nèi)⑾眿D,沒錢你們就不要娶。這些話我不好聽。啥中秋節(jié)不中秋節(jié),我不拿禮物,我媽也不會把我推出來。只是人家笑話我嫁了個窮光蛋,讓人家笑我有眼無珠,有豬頭塞不進廟門了。二十元錢不要了?!?/p>
小惠說完,匆匆向外面走去。
“小惠,小惠……”小軒聽見父親給他小聲嘀咕了一句什么,嘴里喊著,站起來去追小惠。
“別搭理我,我是你們家的喪門星,是我把你們家弄窮了。你們找個有錢的家兒去吧,能給你們家?guī)б桓泶皴X?!毙』荽舐曊f。
“你看看……你看看,就為這三二十元錢,弄哩是個啥,這算個啥。”會聚一看這形勢不好收兜,攤著雙手,嘴里自言自語道。
小軒追小惠去了。李秀麗一看這陣勢,碗筷往桌子上一堆,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著眼,坐在哪兒哭去了。“娶了媳婦忘了娘,真沒有錯說呀。這他媽的個……一看媳婦惱了,不吭氣就去攆媳婦去了,要這娃兒干啥呀,不沾了分開過吧。這日子難過?!崩钚沱惪拗f著。鼻涕流到嘴邊上,用手抓一把甩出去啪的一聲響,再順手在椅子腿上抹一下……。
會聚坐在那兒聽著秀麗哭,不時用手抓抓短短的頭發(fā)。只有吸煙似乎才是唯一可以干的事。過了七月節(jié),夜寒白天熱。在這中秋前的夜晚,頗有些涼意,但會聚的腦門子,還是沁出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子,在夜色中發(fā)亮。
五
中秋節(jié)前兩天,劉會聚拿出五十元錢給小軒:“你媽也是為了咱們以后著想,今年咱們都將就一下,以后日子好了,你媽也不會太小氣。”
小軒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錢,低著頭沒有吭聲。八月十四上午,小軒騎著摩托車,在鎮(zhèn)上買了一箱蘋果和一盒月餅。共花了七十多元呀。把蘋果箱子放在后面的貨架上,月餅放在蘋果箱子上面,然后用繩子綁結(jié)實了,小惠坐在摩托車后面,手抱著小軒的腰,小兩口兒親親熱熱,一溜煙地來到小惠的娘家。
吃過午飯,在丈人家睡了一覺。醒來時,看到小惠正在和她的媽媽說話。母女倆有說有笑,小軒也賠著笑臉湊過去?!皨?,你們在說啥呀,這么高興?!?/p>
“呵……俺們正在說小惠小時候的事。就這一個閨女,還是最小的,幾個哥們都讓著她,嬌生慣養(yǎng)的,從小就稀罕吃我做的飯,走親戚回來,說人家的飯都不好吃,吃不飽,還得我給她做小灶,從小慣得不像樣兒?!闭赡改镉媚_蹬過來一個小板凳?!敖o,坐這吧。我這閨女好吃嘴,這幾個月也沒把她餓瘦了……”
正說著呢,小惠的哥哥從地里回來,老遠就叫:“小軒來了。”
小惠哥坐好后,拿著草帽當(dāng)扇子,使勁地扇著?!靶≤?,你可是要好好待我這小妹子,從小到大,俺們就沒人敢碰她一手指頭啊。如果你敢欺負(fù)小惠,俺們可是不饒你?!毙』莞绺缧χf。眼睛看著小軒。
小軒低著頭,只是一個勁地笑,不說話。
還是小惠接過話來。“他呀,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欺負(fù)我。只是他媽做的飯不好吃。我想在家里多住些日子,我想一天三頓吃米飯?!?/p>
“中,中……住吧,這本來就是你的家嘛?!蹦赣H和哥異口同聲地回答。小惠哥隨后又轉(zhuǎn)過頭去問小軒,“小軒,你說中不中?”。
“咋不中,我不當(dāng)她的家。”小軒笑著回答。
下午小軒獨自一人騎著摩托回家。一進門,李秀麗就問:“咋?小惠呢?”
“她在娘家住幾天再回來?!毙≤幰贿呏ν熊?,一邊回答母親。
“又是住幾天,正摘花哩,又住幾天,得住幾天呀?咋一忙她就住娘家了。咱家里的事,她咋一點也不在心呢?!崩钚沱悰]好氣地發(fā)著牢騷。一邊收拾著剛摘回來的棉花。他家喂的小花狗跑過來,在李秀麗腿邊上擦擦頭,李秀麗一腳踢過去?!皾L一邊去?!蹦枪吠舻囊宦曇贿吶チ?。
小惠在娘家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小軒去接過幾次也沒有接回來,原來小惠懷孕了害口,吃不進去東西,一見油膩東西就嘔吐,小惠媽就留她住下,好好侍候女兒。其間,小惠回來了一次,李秀麗聽說小惠懷孕了,也慌得做這做那,都不對小惠的胃口。小惠還是一定要回娘家住。說她媽媽做的飯好吃,對嬰兒有利。李秀麗也不好說什么。
小惠住在娘家,小軒就魂不守舍了,整天在家里蔫蔫的,干啥事也提不起精神。地里事少一點,小軒就騎著摩托車去小惠家,有時一住就是幾天。小夫妻,別離是最苦的事。小惠娘家有房子,現(xiàn)在人們的觀念也改變了許多,小軒在小惠娘家?guī)椭N種地,閑了和那里的人們打打牌,也樂在其中。
晚上,秀麗和會聚睡在床上,會聚吸著煙,秀麗大眼睜著。
“聚呀,這小惠一住娘家就是幾個月,小軒也跟著跑過去。在那邊比在家時間還長。唉,咱是不是養(yǎng)個狼娃兒?!崩钚沱惪粗鴥鹤硬辉谘矍埃榫w很復(fù)雜。
會聚不吭聲。
“要不,咱跟小軒分開過吧,分開了,咱就不操恁些心了。他們有本事就吃好的,沒本事吃賴點,也不用埋怨咱這不是那不是了。我也不用一提起做飯就提心吊膽的,怕咸了怕淡了。做了幾十年飯,落個不會做飯,也不知咋把小軒們養(yǎng)大哩?!?/p>
“盡說些沒使處的話?!睍圮涇浀貞?yīng)了一句。
“啥叫沒使處話。我做飯不是也把你們爺們都吃得精精神神的。這個小軒也是叫咱們慣成這樣,弄成個怕老婆,成個老婆迷了?!?/p>
“你也不是善茬,也別光怨人家?!眱鹤硬辉诟?,媳婦長住娘家,讓這男人也有些火氣。
“咋,都是我不是了。為這個家,沒明沒夜地干,不都是為了他嗎?明兒,妮兒一出門,這家里全部家當(dāng)不都是他們的嗎?你說,我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為了啥,是為了啥?”李秀麗來火,唾沫星子噴出老遠,黝黑的臉上顏色更重了些。
“好了,好了,想分就分吧。明兒去跟他舅們商量一下吧?!睍郯褵燁^在床腿上捺滅?!八?,明兒還得上地呢?!遍L期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李秀麗一發(fā)火。最后是會聚讓步。會聚面朝上睡著。李秀麗把身子往下一滑,然后翻個身,給會聚一個后脊梁。
六
麥苗已經(jīng)突破黃土的襁褓,尖尖的葉子顯現(xiàn)出堅強和無與倫比的力量,不怕嚴(yán)寒,不懼風(fēng)霜地、勇敢地在遍地裸露黃的原色時,在無邊的田野里,在涼風(fēng)中,站起來了。有了麥苗,這大地就有了生機,大地也就成了多彩的世界,人走在田野里,也少了些荒涼和寒冷。
李勝利家門前的柳樹葉子快落完了,剩下的,也是黃黃無精打采地地掛在樹枝上,夏天里密密的葉子把樹枝也裝點得稠密,而現(xiàn)在葉落了,這枝也就稀疏地垂著,可以從枝縫里看到對面的天空,可以清楚地看見麻雀在樹枝上蹦跳,樹下一層薄薄的落葉靜靜地躺在地上,這是頭天晚上的落葉,李勝利還沒有來得及打掃呢。
天冷了,來這里沒事聊天的也少了許多,外面不適應(yīng)站得太久。平時顯得空曠的院子里就放滿了從地里拔回來的棉花稈、玉米稈、芝麻稈,院子里顯得有些零亂。李勝利坐在棉花稈前面,乘沒人來買東西時,順手把殘留在棉稈的棉花摘下來。雖是等外的棉花,但還是能換些錢。
“喲,勝利在摘花呀?!崩顒倮ь^一看,是李秀麗來了。忙笑著說:“這會兒沒人,閑著也是閑著,就手摘幾瓣。要不,一場雪下來,這就糟蹋了?!?/p>
“是哩,我的也扔在那兒,也得快點摘下來,能賣一個錢是一個錢呀?!崩钚沱愴憫?yīng)著李勝利。
“是想要點啥,還是……?”李勝利問。
“沒事,在家里憋屈得慌,來找你說會兒話,走的時候,再稱半斤白糖回去,妮兒上火了牙疼。想給他們沖幾碗雞蛋茶?!崩钚沱愓f著,也搬個椅子坐在李勝利的身邊,幫他摘棉花。
“可中。天涼了,天干,人們?nèi)菀咨匣穑穑〉酶忻傲速M錢費事?!崩顒倮胶椭f。
“唉!還是你們會事呀,把兒女們一個個調(diào)教得懂事,哪像我現(xiàn)在這樣子。”李秀麗嘆口氣說。“受苦受累多半輩子,好不容易把娃拉扯大了,娶個媳婦吧,都說是好事??墒牵次壹疫@樣,媳婦住娘家不回來。兒子跟著媳婦跑。差不多成個倒插門女婿了?!?/p>
“呵……這個你放心吧,兒子跑到哪兒也是你的兒。你還怕個啥呀。按你這樣說,我那娃兒,還不敢讓他上大學(xué)了,跑到遠二三千去了,不是更指望不著嗎?”李勝利打趣道。但心里卻在想,這李秀麗是有事來找我的,不然不會大冷天里專門跑來幫我摘花。
“這小惠也不好侍候。我今兒就是想跟你商量個事。我在這里也沒有人好商量,一直把你當(dāng)娘家人了?!崩钚沱惖椭^很真誠地說。
“有啥事恁慎重?”李勝利疑惑地問。
“我想和小軒們分開過。省得說飯咸了茶淡了,今天稀了明天稠了,分門立戶也叫他們知道啥叫過日子。你說中不中?”李秀麗說明了來意。
“這可中,樹大分杈,娃兒大分家,很正常的事,他們也不是三歲小娃兒了,會自己過日子了。你跟我聚哥結(jié)婚時,還沒有他們現(xiàn)在大吧,不也是過得紅紅火火樓上樓下的。”李勝利夸獎著李秀麗的日子過得紅火。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一大半了。還有個事,得你幫幫我?!崩钚沱愄痤^看著李勝利?!坝袀€事你一定得幫我,找別的人我也不放心?!?/p>
“說吧。只要幫得上,還有啥說哩?!崩顒倮響B(tài)。
“你看,我也勞累半輩子,你哥看著看著胳膊腿也老想出毛病,妮兒還沒出門,以后花錢的時候多著呢。還欠著他舅們四五千元錢。我想讓小軒們吃點苦,權(quán)當(dāng)幫我了。反正就這一個娃兒一個妮兒……現(xiàn)在掙錢可是真難呀。過去的錢蓋房接媳婦花沒有了。這房子俺們活著就住,死了都是小軒他們的??墒牵菀泊罅?,以后花錢門路多。我得留個后路?!?/p>
“留后路,留啥后路?”李勝利不解地問。
“我是想把這賬都分給小軒。讓他還賬。”
“都分給小軒?這樣怕不合適吧。”李勝利這才明白李秀麗兜恁大一個圈子是為了這個,便說?!八麄円啦灰姥?”農(nóng)村不成文的規(guī)矩,兒子結(jié)婚欠的賬都是老人們還。
“我也是怕不合適,所以找你幫忙。他們也不知道我欠多少賬,都借了誰的錢?”李秀麗回答。
“哦。”李勝利等著下文。
“我想等他舅來分家時,就說,為了他結(jié)婚借了他倆舅五千塊,這是真的借了。另外再說借你五千。他舅的賬讓他們還,你只幫我頂著空賬。要不然這地里望天收,種下了不知道能收多少,這賬可是夠還了?!闭f完,李秀麗看著李勝利。“這忙你得幫,除了你,別的人也幫不上,我也不放心?!?/p>
“你是叫我說瞎話呀。這可不中,以后叫娃兒們知道了,叫我咋見他們,不是一輩子都得叫人家說我這叔當(dāng)?shù)貌坏氐馈!崩顒倮O率种械幕?,連連擺手,嘴里連連說:“不中,不中……”
“有啥不中。不就是一句話嘛,他們也不會問你。問了,你也只管說,‘咋,你們不信,不信問你媽去?!愫卣f說就中了,不會有事,有我呀。這忙不幫不沾呀。你得幫你哥嫂子。錢難掙屎難吃?!崩钚沱惪磥硎巧钏际鞈]過的,把李勝利的退路都想好了。
這女人想得恁周全。本來沒有我啥事的,現(xiàn)在一攪和,不知以后會出個啥事。一個莊上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見老的見小的,不幫吧,李秀麗不愿意,幫吧,以后要是穿幫了,小軒們也會說我?guī)椭麐岒_他們,最后人家母子還是母子,最后是我落一身不是。李勝利又一想,其實李秀麗想的也不算太錯。勞累半生了,為自己妮兒想想,為老夫妻想想,為以后的生活想想,也不算咋錯了。想想有多少父母為兒女辛苦一輩子,到老了,有小病小災(zāi)的兒女們爭著不拿錢看病,讓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死。死了,沒氣了,不會吃東西了,再看哪個閨女哭的聲大,那個兒子買的鞭炮長……
“嫂子,那可說好了,你們得弄嚴(yán)實一些,不要讓我在娃們面前不好看。他們問我,我不會承認(rèn)的,要不,讓你娃兒記恨我一輩子。我能含糊過去就含糊過去了?!崩顒倮@樣回答李秀麗。
“中啊,不叫你作難的,放心好了。只要你不真的找我要賬就中了?!崩钚沱惗ㄏ聛砗?,站起身來,說:“那你給我拿半斤白糖,得回去了。明天叫他舅們過來分家。”
目送著李秀麗遠去,李勝利突然覺得冷,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天要變了。一陣風(fēng)來,把干枯的棉花葉子吹得呼呼啦啦地響。
七
李秀麗與兒子小軒分家了,風(fēng)平浪靜,沒有費什么事。兩個舅來了,坐了半夜,吸了二盒煙,喝了二茶瓶開水,搭進去二兩信陽茅尖,吐了一地的痰,這事就定下來了。
房子由小軒來繼承,姑娘是要出門的。繼承法實施多年了,可農(nóng)村的規(guī)矩,女孩子不分娘家的財產(chǎn),但妮兒出門的費用還由李秀麗出。小軒和小惠作為哥嫂,有了多拿點添箱錢(添箱,即為嫁妝),沒有了少拿點,看當(dāng)哥嫂的心意了。對于李秀麗和小軒小惠來說,沒有什么變化。唯一可以看得出來的是,小軒小惠親自下廚房,自己做飯自己吃,吃米吃面自己當(dāng)家。這是看得見的分家前后的最大不同。再就是小軒接下了他兩個舅的五千元的賬。分家時,李秀麗說:“咱家蓋房子,還有你們結(jié)婚,落下一萬元的賬。我和你爹還能動彈,也不叫你們?nèi)€,你們還一半,我來還一半。你舅的賬你來還。不管咋說,是你舅的,是自己親戚,親舅如父,有了你們早還,沒有你們晚還,也得罪不了。我借你勝利叔的賬我來還,這個畢竟跟咱沒有啥親戚關(guān)系,說要就得要,這個我來想法?!闭f到這兒,李秀麗看著她的兩個哥哥說:“今天話說到頭里。如果是人家李勝利要賬,你們先得替我準(zhǔn)備著,別叫我到時候了丟人現(xiàn)眼?!崩钚沱惖膬蓚€哥哥只有點頭的份。嘴里只是說:“中,中,放心吧,只要緊急,你張開嘴,沒多的有少的……”
?shù)诙?,把家里的麥子玉米及其他糧食,按人頭分了,多分了小惠一份。因為小惠才嫁到這里,還沒有分地,但飯還是得吃。麥子玉米的都分了,只是沒錢分。好的是小惠身上有錢。小惠出嫁親戚們隨的份子錢,小惠當(dāng)作私房錢帶到婆家了。
臘月到了,快過年了。
這天晚上,小軒和小惠半躺在床上看電視,突然小惠想起個事來。在被窩里用腳蹬了蹬小軒的腿說:“對了,忘記個事了?!?/p>
小軒一看小惠的表情,似乎是有啥大事似的?!罢?有啥事?”
“我進劉家門這半年多一點的時間,現(xiàn)在家也分了,可還是新媳婦。頭一年得給我娘家送八色禮呀。還有媒人,合起來,最少得四份八色禮,這可得不少錢,四份下來得一千多喲?!毙』菡f完,看著小軒,“這錢應(yīng)該你媽出吧?!苯酉眿D送八色禮,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啊。
送八色禮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新媳婦接進門后,當(dāng)年過春節(jié)時,婆家在年底前給媳婦的娘家送八樣禮物??偡輸?shù)按結(jié)婚當(dāng)天媳婦娘家當(dāng)天認(rèn)親的多少而定。一般是成家后的親哥親姐,還有爹媽這是非認(rèn)不可的親戚,還有一個不能少的就是媒人。當(dāng)介紹人就是有這點好處。一是結(jié)婚當(dāng)天媒人不用送禮,在婚宴上,第一桌的上位是媒人的,還有就是送八色禮不用回禮,稱之為謝媒。
八色禮擱過去也花不了多少錢,幾十元錢也就夠了。一般是:一個禮條;禮條就是割一塊豬腰窩的一條肉,從豬脊處一直要割到肚皮下面,長長的帶著板油,約三斤重;再有一條連方,相當(dāng)于二個禮條連著,中間得淺淺的割一刀。還有一對子魚,就是二條魚,這魚得大一些,起碼得二三斤以上,二瓶白酒,四個豬腿帶著豬蹄的;一只羊腿,羊腿要大,帶著一個羊臀;再就是一把粉條。這送豬腿羊腿是象征著親戚常相互走動,送粉條象征著兩面三刀家是常來常往拉扯不斷。
幾十年前,一家人有一份八色禮,完全可以過年。現(xiàn)在生活好些了,送禮也水漲船高了。如送豬腿,就送一塊一二十斤重的后臀尖;送魚,二條就是十幾斤。酒不按瓶送,是送一箱。送八色禮,一定得是臘月二十幾,不能等到過罷年。走親戚是過罷初一,送八色禮一定是年前。
“是。這事忘了。照說得咱媽們送禮。”小軒一聽小惠說這件事,也想起來了。一千多元錢,是在地里扒坷垃一年的收入,得幾千斤麥呀。
“這個不中,忘了,咱再想起來。該咱媽們出就得他們出?!毙』菡Z氣堅定地說。
“現(xiàn)在分家了,親戚是咱的親戚了,再咋說呢?!毙≤幬ㄎㄖZ諾地說。
“該咋說就咋說。我這一進門,啥沒有落著,先落五千元錢賬,給誰說理?”小惠一看小軒猶猶豫豫的就來氣了。“你說,你是個男人,一遇著事就不會干脆點。這事你不跟你媽說,我跟你媽說去?!?/p>
小軒看著小惠的樣子,似乎現(xiàn)在就要下床找媽說這事。忙用手拉著小惠的胳膊說:“看你那樣兒,說著說著就想動氣。不要急,我瞅個機會給咱媽說說。當(dāng)老的也不容易,我去說,我去說……”小軒說完,拉著被子給小惠蓋了蓋?!靶袆佣疾焕淞?,還是一說就動勁,小心肚子里的娃吧?!?/p>
“這事,你媽不是不知道,是裝著不知道,想著咱不懂這事,就想混過去了。你說說,咱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啥也沒落,就落一屁股賬,我心里啥味兒呀?!毙』莸臍膺€沒消,俊俏的臉上滿是怒氣。
“好了,好了,不說了,咱爹媽落的賬不也是為了咱嗎,要不,咱也沒好房子住呀,是不是。”小軒哄著小惠說著。
“沒房子,你們就不接媳婦。誰結(jié)婚還得住到野地里去?!毙』菡f完電視也不看了,身子往下一出溜,鉆進被窩里,給小軒一個脊梁,睡覺了。
?shù)诙欤≤帥]敢直接和李秀麗說送禮的事,而是不好意思地對爹說了。爹沉默了半天才說:“我給你媽商量商量吧。”
?shù)攘藥滋?,會聚把小軒叫到一邊說:“你媽說了,這家都分了,這事該你們自己處理了。我好說歹說,你媽才同意給你們五百元,再不夠了你自己添點兒。”
會聚說著,用粗大發(fā)僵的手掏出五張百元大鈔來遞給小軒。小軒接著錢后說:“五百不夠,算算得一千多呢?!?/p>
會聚沒有吭聲,接著又從懷里掏出個布包來。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張錢?!斑@是我這些年攢的私房錢,平時買煙今天一毛,明天五分省下來的。給,這還有幾百?!毙≤幙粗赣H不靈活的手把幾張大錢找出來,給他后布包里只剩幾張零鈔了。“我存這些錢,成天怕你媽看見。就防著有個啥緊事?,F(xiàn)在你們把事辦了吧。不要對你媽說。對小惠說,就說是你媽給的。有些事將將就就過去了?!?/p>
“爹,你這是……”小軒接過父親遞過來的一把錢,說話不禁有些發(fā)哽,眼圈也有些發(fā)紅。
小軒扭過身去,用手擦了下眼睛,急匆匆地走了。
八
過罷年二十三兒,小軒騎著摩托車,用蛇皮袋子,裝了四份八色禮,送到小惠娘家及媒人家里。禮物頗為豐厚,一只羊腿足有十幾斤,二條草鯇十斤出頭。小軒對丈母娘講,這是父母給的錢置辦的禮物,小惠娘家人聽了十分高興。
年二十八,小惠的哥來下請?zhí)?。定于正月初四請新女婿到老丈人家作客。稱之為待添箱客。所謂添箱客,就是小惠娘家的七大妗子八大姨和朋友在小惠出門送了禮物,添了嫁妝。由于農(nóng)村閨女出嫁當(dāng)天不宴請客人,要等到過年時老親舊眷一次性到齊,大排場一下,一是請新女婿,二是讓大家跟著熱鬧一番。
初四上午,好天,太陽出來了。小軒穿著鴨絨襖,里面露出白襯衣領(lǐng),白襯衣外面是灰色牛毛絨毛衣,雞心領(lǐng)處系著紅色的領(lǐng)帶,藍色的鴨絨襖拉鏈未拉到頭,露出領(lǐng)帶紅紅的結(jié),十分醒目。小軒戴著棉手套,把一樣穿戴得鮮亮的小惠扶上摩托車后面坐下,由于小惠身子重了,小軒就騎得小心翼翼的。未到小惠家門口,就聽到小孩子們叫起來了,新女婿來了,新女婿來了。小軒滿臉通紅,不知是被凍成這樣,還是興奮羞澀所致。
按當(dāng)?shù)匾?guī)矩,這天新女婿是要坐上位,是最尊貴的客人。新女婿也就這一天尊貴。以后走丈人家就沒有這樣的位置坐了,新女婿輩分低,以后只有陪客人的份了。
熱鬧一天,小軒當(dāng)新郎官的程序基本走完了。再剩下的就是走其他的親戚。新娘子過年走親戚,姑舅姨們都要給壓歲錢,就是過門第一年有,以后就沒有了。舅五十,姨三十的,過罷年也落個幾百元。
三天戲五天年,忽忽拉拉就過完。正月十五十六是燈節(jié),老規(guī)矩新媳婦躲燈,小惠回娘家去了。十七小軒接回小惠。
晚上,二人仍舊半躺在床頭上看電視。小軒拉拉被子給小惠胸部蓋好說:“家也分了,年也過了,節(jié)也了了,該想想以后咋過日子了?!?/p>
“是,是得想想,我這新媳婦也不新了,新郎官也當(dāng)過癮了,該干活了?!毙』荼磉_著她的同感。“可是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也干不了啥活了,只能吃,不能干?!?/p>
“啥都不叫你干,你只管保養(yǎng)好生兒子就中了。干活是男人的事?!毙≤幙粗娨曊f著。
“你咋知道是兒子,我還想要個妮兒呢?!毙』菡f著,用腳蹬了小軒一下。小軒抬起腿來,把小惠光滑的腿壓在自己的腿下面。
“看看你那樣子。是妮兒是娃兒都好?!毙≤幧焓职研』莅丛趹牙?。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靶』荩闵塘總€事,我想出去打工。”
小惠一聽這話,把頭從小軒的肩膀上拿開,扭頭看著小軒?!澳闳ゴ蚬?”
“是呀。打工。咱莊上的幾個娃兒,都在廣東打工,一個月有七八百元的工資。現(xiàn)在分家了,咱手里沒啥錢,光靠種那幾畝地不中,有吃的沒花的。分的賬也得還,雖說是舅的,是誰的賬也得還,還有你以后有娃兒了也得花錢呀?!毙≤幨墙?jīng)過考慮的。
“你走了,我扛著個大肚子,咋辦呢?”小惠看著小軒問。
“我也想好了。你就回娘家住,等月子時,再回來吧?;蛘咦∧慵乙仓小D憧礀|頭的幾個,都是媳婦生過小孩子了,把娃留在家里讓爺奶帶,兩口子打工去。一年有一萬多的存款。不趁年輕干點,以后想干也干不了。你生完孩子,咱們都在外面打二年工,有點本錢,在鎮(zhèn)上開個小店啥的,日子就會好過些了?!?/p>
“那中嘛??墒俏蚁肽懔苏φ?。結(jié)婚了,可有個暖被窩的了,還沒幾天,又得一個人睡了。”小惠冬天老是腿腳屁股冰涼,睡覺時都是偎在小軒懷里睡著焐熱的。
那一夜,小軒和小惠想著即將分離,又想象著以后有錢后的打算,情感復(fù)雜而激烈,小惠懷孕后,一直拒絕小軒親熱的她,今天也放開了自己的身體。二人在有控制的激情中度過了漫長而短暫的一夜。
小軒把決定給父母說了,會聚和李秀麗也沒有反對。接著與小惠父母商量,也表示同意。因為現(xiàn)在外出打工太普遍了,幾乎成了一個農(nóng)村青年一生中的必修課。
把小惠送回娘家,安排好吃住后,小軒與村上的伙伴們一起踏上了南下的列車。列車開動了,小軒站在人頭攢動的車廂,感受著熱騰騰的人肉氣味和臭汗味,心里想著小惠,眼眶子里直想流出點什么來。
九
要想富,先修路。這幾年修路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從鄭州到湖北襄樊的高速公路要從村邊上過。修路當(dāng)然要占地,占地當(dāng)然要賠款。
村里人老早就聽說高速公路要從村邊經(jīng)過。不要小看農(nóng)民有能量,當(dāng)事關(guān)個人利益時,再難的事也可以辦得到,他們動用了一切力量,甚至可以直接打電話到交通廳去了解路線規(guī)劃和賠償情況,可以弄清這路要從哪兒走,要占哪塊地,占地是怎么樣賠償?shù)?,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地是按國家定的價錢賠償,地里的青苗和樹等估價賠償。
好家伙,凡占地的人家,家家急著種樹。楊樹,桃樹,一棵挨一棵地種。為啥?因為賠償是按棵計算。劉會聚和李秀麗帶著小軒的妹妹,開著手扶拖拉機,跑到園林場里拉回桃樹苗,蘋果樹,然后栽到地里去。樹與樹間距有一尺多遠。密密匝匝地種下去。不指望這樹結(jié)果,只要它活下來就可以賺錢了。
那些沒有被占地的人家,看著人家種樹,心里嫉妒,嘴里罵娘。
錢賠償了。劉會聚家地里的樹賠償了一萬六,還有占地錢。占地錢是村里按人口進行分配。因為占地后,村上還要第二次分配土地。
?shù)孛娴馁r償李秀麗按人頭分了,李秀麗老兩口,小軒還有小軒的妹妹。四口人,正好每人四千元。因為小惠的戶口沒轉(zhuǎn)過來不能賠償。加在一起,分給小軒七千元錢。拿著錢小惠滿心歡喜。心想還完舅的帳手里還剩兩千元。
又是一年中秋時,月桂飄香,小惠懷里抱著自己的小男娃兒到李勝利家去玩。手里有錢了,雖然賬還沒有還,現(xiàn)在小軒每月可以寄回來五六百元,小惠該花的花不該花的不花,小日子過得還是有滋有味的,小軒離得雖遠,可一星期打一次電話,在電話里,小軒聽完小惠的說話,再讓小孩子湊在電話前哇里哇啦的叫一通,那邊笑得比過年還開心。
李勝利不在家,勝利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在家看店。小姑娘是從學(xué)校回來過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的。農(nóng)村幾個村才有一所中學(xué),農(nóng)村學(xué)生一般到初中就開始住校,一周回來一趟拿些錢糧。
小姑娘一看小惠過來了,跑出門外:“嫂子,你來了,叫我來抱抱這個胖娃兒?!毙⊥尥薜哪樐勰鄣摹⒓t紅的,眼睛亮亮的,小嘴紅嘟嘟的。小姑娘抱著小娃,親親臉蛋子。“真好看,是不是像你呀,嫂子?!?/p>
“你看看像不像我呀,我看不像我,像他爹吧?!毙』菪χf。“咋就你一人在家里?”
“是,他們走親戚去了。我懶得去,就留在家里看門了?!毙」媚锉е迌呵懊孀咧?“走,到屋里坐吧。外面有些涼了?!?/p>
“坐吧,嫂子。我替你抱會娃兒,多可愛的小娃娃呀。”小姑娘抱著抖著小娃娃,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著。
二個閑聊了一會,突然,小惠想起了一件事,便問李勝利的小姑娘。
“對了,分錢了,我娃他奶還你們錢沒有?”小惠問小姑娘。
“還錢,還啥錢,他們沒有借俺們錢?!毙」媚镯樋诖鸬?。“是你婆子的點子,我爹就不同意……”
“啥?你爹不同意?借錢,不同意借給他錢……”小惠聽迷糊了。
“我見不得說瞎話的,給你實話實說吧。那天,我爹和你婆子媽在說這事時,我聽見了。你婆子是想讓你們多還點賬,讓我爹頂個空頭賬,其實并沒有真的借俺們的錢。我給你說了,你知道就中了,可不要讓我爹們知道啊?!毙」媚锉е⊥尥蓿褐f著。
“沒事,放心。”小惠笑著說,“不會讓你這個小妹妹為我咋著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小惠又坐了一會,便抱著孩子回家了。
一進院子,看見李秀麗正在院子里摘花。小惠一見李秀麗,心中一股怒氣直沖腦門子,大聲說:“李秀麗,你聽著,你分給我的賬,我不還了,五千元錢,我一分也不還了……”
李秀麗一時沒有醒過神來,還疑惑地問:“咋啦,為啥不還?”
“你自己辦的事自己知道。你和勝利叔說的啥,你自己知道,還用我多說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毙』荽舐暯械馈!跋衲銈冞@樣也像長輩,好像小軒不是你親娃兒,是抱的,是野的?!?/p>
小惠說完,也不理愣在當(dāng)場的李秀麗。抱著娃兒進屋,抓起電話給兩個舅打電話,簡單地說明情況:“你們的賬,我不還,該誰還誰來還,你們當(dāng)舅的是不是合伙坑你們的外甥我不知道,但現(xiàn)在事實就是這樣?!闭f完啪的一下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后,小惠任憑娃兒哭著,麻利地收拾一個小包袱,背在身后,懷里抱著小娃娃,氣沖沖地回娘家去了。
李秀麗還面無表情地坐在院子里,手里捏著一把剛摘的棉花,一直沒有放下,呆呆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如一尊泥塑,一直看著小惠走遠,一陣風(fēng)吹來。她渾身打個冷戰(zhàn),才醒過神來,手一松,一把棉花滑落在地上,然后,把臉埋在雙手間,無聲地哭起來。秋風(fēng)里,李秀麗因抽泣而雙肩上下抖動,顯得是如此的無助,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了,幾根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著……
十
小惠回娘家?guī)讉€月了。
小惠在家時,院子里搭滿的尿片子,如萬國旗般白的、紅的、花的,掛在院子里,在風(fēng)中飄蕩著,偌大的院子塞得滿滿的,熱熱鬧鬧的。白天小娃餓了,咧開大嘴,“咯哇咯哇”地大叫聲,是一首特別的歌,讓家里充滿了生氣。老人說家里有“三聲”是幸福的,就是哭聲笑聲讀書聲?,F(xiàn)在院子白天黑夜空蕩蕩,雖然墻上掛滿了玉米棒子,沒有那尿片的飄揚,沒有意思。家里沒有了小娃娃的哭聲,似乎靜得可怕。聽著外面北風(fēng)吹得呼呼叫,可讓李秀麗和會聚心里靜得心慌。小軒妹妹住在學(xué)校里,不是星期天不回來。整個院子顯得格外的空曠,空得嫌房子多,嫌房子大。
會聚和李秀麗斜躺在床頭,床頭的電視開著,他們二人也沒有看清演的是啥節(jié)目。
屋里冷。沒有生火,沒有暖氣。河南南陽的農(nóng)村也不燒炕,睡的是床。冷了,只有再加一床被子,把脫下來的棉褲壓在身上,兩口子坐在床頭上身上仍穿著厚厚的棉衣。
“冷,日他媽,咋恁冷?!崩钚沱惏驯蛔油侠?。
“啥天了??爝^年了,還能不冷?!眲畚鵁?,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著老婆的問話。
“小惠走三個多月了,不知現(xiàn)在咋樣?”李秀麗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還能咋樣。住自己媽家里,不會咋樣?!睍鄣吐曊f道。
“三翻六坐九爬叉。孫娃兒現(xiàn)在該會坐,快會爬了吧。”李秀麗把身子往下縮了縮,雙眼掠過電視上方,看著屋頂與墻的交界處?!鞍ΑO胂?,也真是劃不著。不就是二千五百元錢。弄哩現(xiàn)在家不像個家的樣子。兒不在家,孫兒跟著媽,媽長住娘家?!?/p>
會聚扭頭看看李秀麗,昏暗的燈光下,似乎才發(fā)現(xiàn),就這幾個月的時間,她的頭發(fā)白多了,額頭的皺紋也深了?!斑€不是你那使不完的能處?!?/p>
“唉,我現(xiàn)在也后悔。不要說二千五百元錢。光養(yǎng)活小軒長大花多少錢。就說他住那回院,花了一萬多,借東家求西家,咱只怕人家不借?,F(xiàn)在咋在乎這點錢了。養(yǎng)兒不說飯錢咋就沒有想到這兒呢?!崩钚沱愑挠牡貒@口氣。此時,她的眼前似乎不斷地變化著畫面。一會兒是小軒小時候的樣子,一會兒是孫子兩個月時的模樣,一會兒是小軒小時候?qū)W著走路,既小心又神氣的情景。想象小孫子也許學(xué)走路時也是那樣的憨憨的、可愛的樣子吧。“細(xì)想想,人過一生,不就是過個后輩人嘛。咱兩腿一蹬都是他們的。還與他們爭個啥呢。唉,當(dāng)時就是想給妮兒留點嫁妝錢。誰知道會弄成這個樣子。”
會聚看看李秀麗這樣的好強的人現(xiàn)在被孫子兒子弄成這樣,也十分的心疼。爭強好勝一輩子現(xiàn)在也有服軟的時候?!奥犝f小軒也回來過年了,可下火車直接到丈母娘家?!?/p>
“有狠心兒女,沒狠心爹娘啊。唉。生他們就是上輩子欠他們這輩子是來要賬的?!崩钚沱愐宦犝f小軒回來了,沒有回家,心中一痛?!爱?dāng)時要是知道高速路賠錢來恁快,我也許就不會想那好主意了。算了,明天咱把他倆舅的賬還上吧,一分也不要小軒還了?!?/p>
“還了吧,就這一個娃。娃也是不壞娃,小惠呢,也不算個糊涂媳婦。”會聚對李秀麗的話表示同意?!澳憷幌履槪@兩天,我先給親家打個電話,解釋一下,也算賠個不是,我想親家也是明白人,不會不給個臺階的?!?/p>
“中啊,我把臉也裝到褲襠里吧,我是真想孫娃兒了。人們說的隔代親,是真的,想這孫娃比想小軒小時候還厲害。咱也知道,連兒子的福也享不著,更不要說孫子了,唉,可就是想這龜孫啊,你說是不是老主賤了?!崩钚沱惿钌畹貒@口氣說:“睡吧。唉……”
……
臘月十六上午。劉會聚開著手扶拖拉機,車廂里坐著李秀麗,一溜煙到小惠娘家去。手扶拖拉機車廂里放著一兜水果,還有些麥乳精、奶粉啥的。這是給親家捎去的禮物。
手扶拖拉機停在小惠娘家的門口。小惠的媽媽和父親迎出來,小惠也跟在后面,李秀麗臉一紅說:“親家,我來接小惠回去??爝^年,老住娘家也不中呀。過去是我糊涂,你們不跟我一樣……”
親家母笑著說:“可別說那些話,牙跟舌頭還有不和的時候呢。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人誰沒有個三昏三迷。我也嚷小惠了,不懂事,惹你們生氣。”
沒有久坐,小惠把帶回娘家的東西收拾齊畢,裝在手扶拖拉機拖廂里。
會聚開著手扶拖拉機,小軒騎著摩托車帶著小惠跟在后面。
李秀麗抱著孫子坐在手扶拖拉機車廂里。孫子用厚厚的毯子包著只露出半個臉。白嫩白嫩的小臉,看得李秀麗心花怒放,不由得把臉埋下去,親著孫子的小臉,那淚珠不由自主地流下來,落在孫子的臉上……
手扶拖拉機一路歡快地行駛著,過水渠的小橋就到家了。水渠里的水少了,幾乎不流動,但清清的水透明清澈,幾只鴨子在里面無憂無慮地游著,偶爾這鴨子抬起頭來,撲扇著雙翅拍打著,嘴里發(fā)出呷呷的叫聲,翅膀扇動處,蕩起層層漣漪,一圈圈細(xì)細(xì)的水紋向遠處蕩漾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