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第一次發(fā)病是在六年前的一個冬天。那個冬天特別的冷。安如永遠也忘不了自己提著飯盒走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的情景。那個冬天家里十分冷清。沒有女人的家就是那么冷清,安如一邊往醫(yī)院走一邊想,要是有個母親多好??墒悄赣H走了,走了好半年了,一點音訊都沒有。十六歲的安如想,哼,母親,哼,女人!
六年來,母親的印象越來越模糊了,父親的形象也越來越模糊。母親模糊得縹緲,父親模糊得不知道是什么。他有點瞧不起父親,連個女人也守不住,連個家都弄不好。父親!
那年冬天父親得的是腦血栓,腦血栓沒有拴住父親,說起來父親是堅強的,雖然父親給人的印象總是軟弱。
那是個陽光半明半暗的下午,父親正在低頭焊一節(jié)爐筒。父親給安如的印象總是低著頭焊爐筒的姿勢。那時安如還在上學(xué)。安如放學(xué)回來叫了一聲爸爸,然后把書包放在一塊鐵皮上,看父親焊爐筒。和父親一起焊爐筒的還有一個男孩子,大概也是十六歲,那男孩特別羨慕上學(xué)的安如,安如有時候也羨慕那個男孩,很自由,但更多的時候是瞧不起那個男孩,他想那個男孩也就那點出息吧。其實他完全可以進一步想,父親也就那點出息,但他沒有想,或者說他那時還沒有想。
那時母親剛剛走了還不到半年。父親低著頭焊爐筒的時候,小鋪子里進來一個女人,那女人進門就問,你老婆還沒有回來?父親點了一下手中的焊槍,火光四射。那女人又問,你老婆看來是不回來了吧?父親又點了一下焊槍,火光四射。那女人說,我的爐筒差不多了吧?天快冷了。父親放下焊槍,敲了一下那節(jié)爐筒。那女人說著就走了,父親又使勁敲了一下那節(jié)爐筒,然后慢慢地張倒了。
安如和那男孩把父親送到了醫(yī)院,人家告訴他,父親得的是腦血栓。
父親住進了醫(yī)院,天就冷起來了。安如想給自己家安上爐子,可是他懶得動彈。安如蜷在被窩里想母親,他告訴自己不要想母親,可是母親卻不放過他。安如想,想你有什么用?安如想父親,十六歲的安如心里想著這樣的話,我的憨厚善良軟弱的父親,或許他是在應(yīng)付老師布置的一篇作文。想著想著安如就睡著了,起床后打了幾個噴嚏,安如感到頭有些暈,他想,感冒了。感冒也得上醫(yī)院啊,感冒也得上學(xué)啊。安如想,要是父親好好的多好,要是能夠不上學(xué)多好。安如給父親做好飯,送到醫(yī)院。安如只會煮粥,母親走了以后,安如就學(xué)會了煮粥。安如第一次煮粥就煮得非常好,當(dāng)時父親嘗了一口粥說,我兒子會做飯了呢。安如就笑了,安如想,會做飯的走了,我不做誰做。安如有一點同情父親。現(xiàn)在,安如又有一點可憐父親了,老婆走了就走了吧,不得病也好哇。安如一口一口地喂了父親,然后看了父親一眼,又給父親掖了掖被子,說,我上學(xué)去了啊,父親點了點頭。
可是父親挺過來了,安如在寫作文的時候,就贊美過父親的堅挺。父親挺過來后沒有留下多少后遺癥,只是手有的時候有一點笨。安如想,父親的手原來也許就那么笨,要不,怎么只會打爐筒呢?父親更不愛說話了,這一點安如體會到了,安如煮了再好的粥,父親也不會開口夸獎了。安如覺得父親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這讓安如感到生活沒有滋味,或者說,他對回家不怎么感興趣。終于有一天,就是在父親得病后的第二年,安如走了。
十七歲的安如是和他的一個同學(xué)一起走的。安如走了一個冬天,臨過年的頭一天的中午,安如頂著一頭雪花,進了屋。父親抬頭看著安如,說,回來啦。父親再沒有說什么,就像兒子剛剛放學(xué)回來。父親沒有給安如講安如走了以后他是如何著急,如何發(fā)動親戚朋友找他,如何在夜里聽到門響以為是他安如回來了,如何想象著安如回來站在院子里的樣子。這些都是安如在外面闖蕩的時候自己想的。父親一直沒有提起。父親只是磨磨蹭蹭地給安如做了飯,飯熱氣騰騰地端上來,父親熱了酒,父親給自己倒了一杯,坐在那里喝了一口,然后愣了一下,又起身找了一個小一點的杯子,給安如倒了少半杯,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自己喝了一大口。安如那是第一次喝酒,安如只是覺得那酒好辣,辣得他掉出眼淚來。安如看著父親,父親的眼睛有些模糊,安如心想,你看人家就沒有掉出淚來。這時安如想,真不好意思,沒有給父親買點東西。安如把手放進衣袋里,那里邊只剩下幾個冰冷冷的硬幣了。
父親把爐子調(diào)了一下,爐子就火紅的熱了起來,安如聽得見爐子里火苗的響聲。
父親出去了,安如把自己的四肢放開,躺在床上。
屋子里真暖和啊!
父親呢,收拾好碗筷,就出去了。過一會兒,父親又回來了,過一會兒又出去了,再過一會兒,又回來了。躺在床上的安如不知道整個下午父親這是在折騰什么。父親最后一次出去回來后,大聲說,總算差不多了,過年嘍!
安如起來看了看,外面的屋地上,菜啊,酒啊,肉啊擺了一大片。
父親看著安如,笑了。
安如也笑了一下,說,爸爸。
父親突然又說,哎呀,對了,忘了買鞭炮,還有對聯(lián)!
父親轉(zhuǎn)身要出去,安如說,爸爸,明天,明天我去買!
后來安如回憶,那年的五更餃子特別香,鞭炮也特別響。
后來,安如回憶,那天夜里,安如和父親喝了酒。安如看著父親,覺得父親其實挺不錯的,可是父親太老實了,有點窩囊。想到了父親的好,安如感到很溫暖,沒有母親只有父親的家也是家啊!想到父親的窩囊,安如就淡淡地看父親一眼,把那杯酒喝下去。
安如想,父親,你怎么不問問我都去了哪里了呢?
每每想到這塊,父親卻端起了酒杯,示意兒子,然后自己喝了。安如就把那一杯酒使勁地咽下去。
安如又想,父親,你怎么不提一提我的媽媽呢?這樣想著,安如就又看著父親端起了酒杯。
安如就想,父親,你不是個男人。
后來呢,安如就有些酒意了,安如對父親說,我去了市里。
父親說,噢。
安如說,我沒有找到母親。
父親說,噢。
安如說,我找遍了整個城市,也沒有找見。
父親說,噢。
安如說,父親。
父親抬起了頭。
安如淡淡地看了一眼父親,酒杯掉在了地上,有一點重地掉在了地上,碎了。
父親說,你喝多了。
過了年,父親小鋪子里的那個十六歲,不,已經(jīng)十七歲的伙計,走了,說是去技工校上學(xué)了,學(xué)的是電焊。
父親問安如,還回學(xué)校不?
安如搖搖頭。
父親,要不,你也去技工校?
安如搖搖頭。
父親說,那,跟著我干吧。
安如安心地在父親的鋪子里干了五年。這期間安如的記憶里只有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其他的,什么都沒有了。對了,還有兩回,就是父親得病住院那天來的那個女人,又問了兩次母親,安如使勁敲著手中的鐵皮,狠狠地看了那女人兩眼。就這些。
在安如的記憶中,這五年來自己沒大跟父親說過話,說得最多的是自己出去回來后的那個年五更,好像在那個年五更,安如和父親的話都說完了。
五年后的一天,安如從他們的電焊鋪子里往回走,有一個女人的聲間叫住了他。安如看了那女生一眼,又看了一眼,才叫了聲,何月月!安如說,你大學(xué)放假啦?
何月月說,我沒有上大學(xué)啊?
安如說,你沒有上大學(xué)?怎么可能?你是我們班的學(xué)習(xí)委員啊!
何月月說,學(xué)習(xí)委員就一定上大學(xué)?連班長都沒有上大學(xué)呢?
安如說,班,班長,他,他不是年級組第三名嗎?
何月月說,還能是永遠第三名?
安如愣在冬天里。
何月月說,天怪冷的,我們喝兩杯吧。
安如看了看在前面等著他的父親,父親給安如擺了一下手,先回去了。
安如和何月月進了酒吧。
酒吧里燈光明暗,音樂隱現(xiàn)。
安如說,酒吧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何月月說,哈哈哈。
何月月告訴安如,他不念書的第二年,班長也不念書了,她也不念書了。班長不念書的原因是這樣的,有一個周的周一,班主任老師,就是那個呂老師,他看見班長沒有來上學(xué),就問我,班長呢?我說不知道呀。我這才知道班長沒有來上學(xué)。到了下午,班長也沒有來上學(xué),到了第二天,班長還是沒有來上學(xué)。班主任打電話打到班長的家里,家里也不知道,到處找,到處都沒有。第四天的下午,有人告訴班主任,班長在網(wǎng)吧里。班長跟著班主任回到班里的時候,臉色白得就像一張揉成一團又打開的白紙,特雷人。后來呢,后來班長就不念了。再后來呢?再后來班長就去市里打工了。打到后來呢,班長掙了些錢,在市里開了個網(wǎng)吧。最后,何月月總結(jié)說,開網(wǎng)吧好哇,可以掙錢,凈掙學(xué)生的錢。
說到何月月自己,何月月說,哼,那個呂老師,那個姓呂的老師,是個驢!
何月月告訴安如,班長不念了,何月月就是班長了,何月月說,呂老師,姓呂的那個老師,說,你可別去網(wǎng)吧啊!我說,放心,打死我都不去。呂老師和和藹地笑了。說到班長,呂老師評價說,路是他自己走的,嘁!我當(dāng)了班長就天天見老師,見那個姓呂的老師。姓呂的那個老師好喝酒,每天晚上都喝。喝了酒到學(xué)校里值班,他是班主任嘛,班主任上晚自習(xí)的時候大多都在辦公室里。看上去很辛苦,你想啊,要是沒有班主任補貼,他還干不?嘁!有一天晚上我去跟姓呂的那個老師匯報工作,姓呂的那個老師喝了酒,老遠就看出臉紅紅地。走到他的跟前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也是紅紅地。說著說著,我就聞到了他的酒味,說著說著,那酒味更濃了,說著說著,那酒氣就撲到我的臉上,然后是,說著說著,那個姓呂的老師的手伸進了我的衣服里,抓住了我的那兩個東西。我呀了一聲,這是怎么啦,這算什么呢?呀,老師!?其實,那時我的那東西,可是誰都沒有碰過啊!
安如想,那么現(xiàn)在呢?
安如說,我那時想,完了,我的那東西讓人家碰了。我叫了一聲就跑出去了。第二天上課,我的臉還火辣辣地,不敢看老師,也不敢看同學(xué)。那個姓呂的老師倒像沒事似的。后來過了好多天,那事才漸漸地淡下來。你說吧,淡下來也就淡下來了吧,那個老師,那個姓呂的老師,又找機會碰我的那個東西,碰了一次,又一次。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就讓他碰下來了,幾個月就從全班第二降到倒數(shù)了,后來我想,不他媽的念了。出了學(xué)校我想,那個老師,那個姓呂的老師,背后說起我的時候,會不會也像說班長那樣,路是他自己走的,嘁?
何月月說,后來我就學(xué)會了喝酒,來,干!
安如就干了一杯。安如還想看看他和何月月包間的外面是個什么樣子。何月月說,你去看看吧。安如就看見,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男生,頭發(fā)高高的,金黃色的,如一只金黃色的雞冠子,雞冠子抱著一個金黃色的姑娘,親了一口,進了一個包間。安如還看見,一個女人沖進包間,把一個男人拉了出來,一邊罵著什么,男人的后面跟著一個嬌艷的女人,拉男人的女人打了嬌艷的女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嬌艷的女人打了那女人一記耳光,說,自己的男人管不住,怪我?安如還隱約看見,在一個包間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接吻,男人一只手伸進女人的衣服里面,女人的一只乳房露在了外面。字如還想看見點什么。何月月笑了,回來,少見多怪!安如就回來,自己的目光卻鉆進何月月的衣服里。
后來安如也學(xué)會了喝酒,就是又一次見到何月月之后。
后來呢,安如在他父親的鋪子里干得就不怎么著調(diào)了,父親說,你好好干呀,說你呢!
安如心里說,嘁!
父親說,不好好干,還天天要錢,你?
安如說,嘁!
何月月來過父親的鋪子,那是一個晚上來的,安如和父親正加班趕一批活兒,鋪子里光線昏暗,煙塵彌漫。何月月站在門口,喊,安如,聲音甜美而響亮。
安如看了何月月一眼,又看了看父親。
何月月走進鋪子里兩步,捂了一下鼻子,悶著氣對安如的父親說,嗯,我們出去一下。
安如就跟著何月月出去了,出去又回來,朝父親要了錢。走進酒吧,何月月說,你身上有一股鐵皮味!
安如和何月月就喝酒,喝了酒那鐵皮味就沒有了。
有一天下午,父親的鋪子里,父親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描F皮,安如看著父親敲鐵皮,一個女人擋住了光線。女人赤紅著臉,站在那里像一節(jié)粗粗的爐筒。
父親對那女人說,來啦?
女人粗聲粗氣地說,來啦。
父親說,那,干活吧。
女人就干活。
安如發(fā)現(xiàn),女人竟然也會敲打鐵皮。
過了兩天,女人問安如,多大了。
安如的父親說,二十一啦。
女人說,噢,二十一,我兒子也二十一了,上大學(xué)呢。
父親說,噢。
女人問安如,你怎么不上大學(xué)?
安如心里說,嘁。就出去了。
以后,女人不再在安如的面前提上大學(xué)的事。女人有時想起她的老伴,嘆一口氣,說,唉,真是沒有那個命啊,孩子也大了,他也死了。沒有那個命。這時安如的父親就接過話,噢一聲,敲一下鐵皮。
后來的有一天,女人出現(xiàn)在安如他們家里。安如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變了,到處都干干凈凈的。一抬頭,就發(fā)現(xiàn)了爐筒一樣站在那里的女人,女人正把一盤子菜放在桌子上,說,吃吧,師傅。
父親吃了一口菜,喝了一口酒,說,好哇,好久沒有吃到這么好的菜了。
安如看了父親一眼,又看了那女人一眼,出去了。
走到外面,安如想起了母親。
女人追到了外面,喊,孩子?安如重重地摔了包了鐵皮的大門,走了。安如沒有聽到父親的聲音。
又一次,安如從外面回來,女人站在溫暖干凈的屋子里,看著父親吃飯。
安如坐下來,吃了一口菜,說,好哇,好久沒有吃到這么好吃的菜了。
爐筒似的女人說,屋子里沒有個女人,就像爐子里沒有火。
女人又一次出現(xiàn)在安如的家里時,安如正在床上睡覺。安如感冒了,安如一感冒就把自己放在床上,超量吃些感冒藥,蓋了被子,睡覺。父親對安如的這種做法很生氣,說,一個感冒,就躺在床上不起來?我們年輕的時候……安如就如忍著難受對父親說,你們那個時候是什么時候!這天安如從早晨睡到中午,慢慢地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竟然出了汗,掀開被子,沒有了那種撲過來的冷氣,再一感覺,屋子里溫暖如春。安如抬頭看見了爐筒似的女人。女人站在他的面前,赤紅著臉笑著,說,喝些水吧,感冒快好了。
安如接過水,喝了一口。
女人說,起來吧,等你爸爸回來,你們就吃飯。
安如說,我,我……安如說著話有點想哭。
女人想了想說,那姑娘走了,我知道你難受,可是那姑娘和你不般配呢。
安如說,她走啦?去了哪里。
女人說,你爸爸沒有告訴你?她說去了市里了,說是去找什么班長,說是去開什么網(wǎng)吧?你爸爸沒有告訴你?這,我這是,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走啦。
女人說著放下圍裙,走了。聽著女人關(guān)門的聲音,端著水杯,安如想喊一聲媽,可是他好久都沒有喊媽了,發(fā)音不太習(xí)慣。
安如下了床,想,怪不得這么多天都沒有見到何月月了。安如就給何月月打電話。電話打了過去,里面說,你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又打了一遍,還是那么說。安如就想出去,至少先到父親的鋪子去。安如走出門,一股寒風(fēng)就撲過來,鉆進衣服里,安如哆嗦了一下,毅然走到了大街上。安如急著想知道何月月的消息。
其實,父親知道何月月的消息,是前天上午,安如覺得自己感冒了,就從鋪子里回去睡覺,安如剛走,何月月就來了。父親說,噢,您來了,有事嗎?
何月月說,告訴安如,別找我了,我去市里了,去市里打工,上中學(xué)時我們班的班長在那兒,我到他那里去,當(dāng)經(jīng)理!
父親說,安如在家里,他病了。
何月月說,我就不去了。
父親說,他病得不輕呢。
何月月說,告訴他我走了。
父親說,他,他病得真是不輕呢。
何月月說,再見。
父親沒有把這話告訴安如,他不知道如何把這話告訴孩子。就在安如去往父親的鋪子的路上,父親右手使勁敲了一下左手的鐵皮,慢慢地張倒在地上。
父親這次病得真是不輕,好幾天都說不出話。
父親被腦血栓拴在了病床上,安如還是頂著寒風(fēng)去醫(yī)院照看父親,好在爐筒似的女人喊著師傅跑前跑后,還給安如做飯,把屋子弄得暖暖的。
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想這個世界。安如想起了母親,母親這時在哪里呢?可是他只想了一下就過去了,前面說過,母親在他的腦子里只是一個縹緲的感覺了。安如想父親,他想父親其實挺可憐。他想自己其實也挺可憐。他想到的父親的可憐和自己的可憐不大一樣,父親的可憐有一點可悲的意思,父親就知道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描F皮,連個老婆也守不住,自己呢,自己的可憐因為有這樣一個可憐的父親,對,就是因為有一個可憐的父親。安如想到這里,似乎就豁然開朗了。
安如去醫(yī)院看望父親的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生存的這個城鎮(zhèn)真是小得可憐,破得可憐!這么多年來,似乎頭一次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走到醫(yī)院大樓前,安如才發(fā)現(xiàn)醫(yī)院的大樓,原來也只是一幢破舊的小樓而已。這可憐的小鎮(zhèn)!
安如走進父親的房間,發(fā)現(xiàn)父親能站起來走動了,在爐筒似的女人的攙扶下,父親正在含混不清地問大夫,我,我還,能,干,活,活嗎?
大夫沒有聽清,父親又吃力地重復(fù)一遍。
大夫說,那就看恢復(fù)得怎么樣了,能恢復(fù)得怎么樣,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安如進屋把父親扶在床上。父親看著安如就哭了。安如知道得了腦血栓的人好哭,就想,哭就哭吧,我還想哭呢。
父親不哭以后,安如跑到走廊里,蹲著大聲哭了半個多小時,最后,被那個爐筒似的女人拽了起來。
女人說,可別哭了,看哭壞了身子。
安如擦著淚說,謝謝您。
女人說,謝什么呀,我趕上了,我就得幫忙。
安如說,好好照顧我的父親,我下輩子也感激你。
女人說,說什么呀,照顧你父親還有你呢。
安如回到家,又回到醫(yī)院,趴在窗子上看了一會兒父親,又回到家。把爐子調(diào)得暖暖的,守著爐子,坐了一夜。
天亮了,安如拎起一個破包,朝鎮(zhèn)子南邊走去,那邊有一條鐵路,有一趟火車,能通往好幾個大城市。
安如走出小鎮(zhèn),轉(zhuǎn)過身,朝鎮(zhèn)子望了一會兒,慢慢地跪下,朝著醫(yī)院的方向叩了一個頭,又叩了一個,第三個。然后轉(zhuǎn)過身,默默地走。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個城市。
安如低著頭,想著外面的情景,想著掙了大錢回來看父親的情景,還想到了那個爐筒似的女人。
安如想了很多??粗h處茫茫的雪地,安如最后說出了聲,別怪我啊,爸爸,我出去呢,是為了掙錢,掙錢呢,也是為了養(yǎng)活你,最起碼,是為了你兒子吧。
走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安如聽見自己的話沒有一點底氣。
安如又想,那第三個頭叩得有些重了,可能叩在石頭上了吧。他摸了一下額頭,有點疼,有點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