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朱終于扶正了。春節(jié)期間，我們幾個同學聚會，平日很少沾酒的小朱也喝了幾杯。席間，有人問，朱處你干警察這么多年，一定有不少新奇的故事吧，講一段聽聽吧。

講什么呢?這里太多了。小朱拍拍隆起的肚子。

講你印象最深的。我說。小朱在基層待過，在區(qū)局、市局干過刑偵和經(jīng)偵，二十多年的警察，肚子里一定不少稀奇古怪的“干貨”。我已經(jīng)想到了打黑、掃黃甚至槍戰(zhàn)什么的了。

故事的確不少。小朱說，但是，我從警這么多年，有一件事情一直悶在心里。那還是我剛工作不久的事情。接著，他便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知道我喜歡舞文弄墨，所以小朱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一直看著我。從他臉上，我看到了這個故事帶給他的不解和困惑，幾十年過去了，絲毫不減。

回家以后，兩三個晚上，我就寫出了這個小說。我想我已經(jīng)把這個故事變成小說了。但是，這是一個什么小說呢?雖然沒少添油加醋——這自然是文人的強項啦，但基本情節(jié)都是小朱講的。我甚至都琢磨是不是該署上小朱的名字了?；蛘?，在小說結(jié)尾，寫上“朱紅軍同志對本文也有貢獻”。

二

傍晚六點，長興街道居民委員會給黃河路公安派出所送來一位老太太。小朱值班，一邊給老太太倒水，一邊問，你叫什么名字啊?

老太太仿佛沒聽見，呆呆地瞅著地板。小朱提高聲音，又問，大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老太太搖了一下頭，細聲細語地嘆口氣。小朱以為老人耳背，走到她跟前，大聲問，我問你哪大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啊?

老太太抬起頭，盯了小朱一眼，幾乎嚴厲地說，我耳朵不聾!

小朱有點懵了，心里納悶了，這個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呢?看著小朱迷惑的神情，老太太徐徐緩緩地說，我比你還急啊，我要知道我家在哪里，我還能在這里坐著嗎?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小朱有點發(fā)懵了。老太太中等身材，體態(tài)適中，上身是時下頗為流行的藏藍色中式上衣，圍著一條暗紅色的絲巾，黑發(fā)，少見地扎著髻。面部有特征:額心生著一粒黑痣，黃豆大小，在細密的皺紋中間，像一個醒目的句號。她坐在值班室里，慢慢地絞著圍巾的穗穗，目光低垂。

今天一大早，我在人民廣場轉(zhuǎn)悠，轉(zhuǎn)悠轉(zhuǎn)悠，自己就覺得不對勁兒，突然之間就想不起家在哪里了……我又做了一遍健身操，放松一下，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急得找了一天……老太太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悲傷但不失態(tài)，憂傷地盯著小朱，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回憶的線索。她說話的間隙，已經(jīng)一口一口地把杯子里的水抿沒了。

怎么就突然想不起來了呢?老太太不住地嘀咕，是疑問，也是自責。

看著這位老太太舉止斯文，衣著整齊，又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小朱的語氣不由得和緩下來。他指著對面墻上的宣傳欄，問道，大娘，你看墻上寫的是什么?

人民警察，服務公約。老太太瞄了一眼，回答道。第三行呢。小朱又問。嚴格執(zhí)法，熱情服務，警民攜手共創(chuàng)和諧……老太太一字一句地念道。

耳不聾，眼不花，人也不傻。小朱暗自思忖，隨即勸慰道，大娘，你老人家別上火，我?guī)湍悴橐徊椤?/p>

在小朱不長的警察經(jīng)歷里，類似情況并不少見。這種事情基本都發(fā)生在老人和孩子身上。老人大致有以下幾類:一類是患有精神疾病，尤其是春天發(fā)病期間;再一類是因為年事已高，有點老糊涂了，糊涂得找不著家了;第三類就比較特別了。黃河路派出所的轄區(qū)里，有著本市最大的居民新區(qū)。這些樓房都有一樣的不中不西的外立面，一樣的封閉陽臺，貼著相同的瓷磚，用著相同款式的鋁塑門窗……所有的樓房蓋得都跟一個媽生的一樣，所以剛搬來的居民——尤其是老人，還真有找不著家的。

分析眼前這位老太太，當然不像前面兩種……小朱有了大致的判斷，就撥了幾個電話。不一會兒，離他們最近的杏林街道的小劉回信了，他們那里有一個老大娘今早跟兒媳婦吵架后賭氣出走了。

放下電話，小朱高興地告訴老太太，等著吧，家里人一會兒就來了。

太好啦，太好啦。老太太一高興，眼睛馬上晶瑩起來了，連聲說，我早晨走的時候，家里的窗戶還沒關(guān)呢。

小朱給老太太續(xù)了點水，然后就坐在那里翻看報紙。翻著翻著，小朱就覺得心里缺了塊什么。他馬上拖過電話，剛按了兩個鍵子，又放下了話筒。

小朱要打幾個電話，而且，這幾個電話得背著老太太打。

不一會兒，《渤海晚報》的攝影記者吳明來了。又過了一會兒，渤海電視臺《午夜聚焦》欄目組的小張來了。吳明和小張都是小朱的中學同學，所以小朱一個電話就好使兒。

老太太一看記者來了，馬上整理了一下衣服，攏了攏頭發(fā)……吳明和小張找好了攝影和攝像位置，架起了機器，就等著親人團聚的激動場面了。

小朱在門口等著所長。他第一個電話是打給所長的。 這時，杏林街道的小劉帶著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來了。小朱趕緊攔住他倆，說，現(xiàn)在市局正在開展愛民月活動，希望你們配合一下。沒問題沒問題，倆人答應著，就急著往里闖。小朱張開胳臂，說你們配合一下好不好……恰在這時，所長的桑塔納警車回來了。小朱趕緊上前，低聲匯報了幾句。所長啥也沒說，啪地拍了小朱肩膀一下——表揚的意思嘍，先行走進所里。

接著，小朱引領(lǐng)著滿臉大汗的中年人進入派出所。還沒見著人呢，中年人就在小朱的身后拖著哭腔，喊了一聲娘啊我對不起你啊找了這么一個狐貍精……門開了，攝像機的燈光明晃晃地照著，值班室里刺目耀眼，只見所長兩手托扶著老太太站在那廂……只是，接下來的擁抱和感激的場面沒有出現(xiàn)。

中年人站著沒動，愣了一下，說，這不是俺娘。

攝像燈倏地熄滅后，本來明亮的屋子里顯得昏暗起來了。而且，經(jīng)過剛才這小小的一折騰，老太太顯得疲憊不堪了，她連續(xù)咳嗽了幾聲。

老大娘，是不是不舒服啊?所長問。老太太輕輕點下頭。所長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內(nèi)勤小肖，吩咐道，你帶著大娘去醫(yī)院看看，然后陪老人吃點晚飯，再買點洗漱用品。

吳明是攝影記者，反應快，就在所長給小肖錢的時候，快門咔哧一聲，抬手就是一張抓拍。張記者也不堪落后，馬上打開了攝像燈。房間瞬間明亮起來了，鏡頭前端的小紅燈煙頭一般穩(wěn)穩(wěn)地亮了，機器開始工作了。

當著大家和鏡頭的面，所長握著老大娘的手，安慰道，老人家，你不用上火，在你回家之前，這里就是你的家。我們樓上有宿舍，你就在上面先住著。

接著，所長沖著明晃晃的鏡頭，大聲宣布，我們一定能讓老人找到家!

小肖和老大娘走后，所長向小朱詳細地了解了老大娘的情況，又湊到市區(qū)地圖前面看了一會兒，然后抽調(diào)了部分警力，重新做了布置——向市局110公安報警中心匯報，向本區(qū)其他派出所通報，向周圍街道發(fā)出通知，同時由近及遠地查詢一下全市的二十三所敬老院、養(yǎng)老院和福利院。所長強調(diào)了，轄區(qū)內(nèi)的幾個新近落成的小區(qū)——富民名苑啦康泰花園啦和裕景小區(qū)是工作的重點……這期間，攝像機的鏡頭始終瞄著所長，所長在地圖前的形象跟前線的指揮官一樣。

記者們表示，多整點素材，爭取搞個系列報道。

三

之后的兩天，前后來了六撥認領(lǐng)的。每一回，小朱都要電話通知吳明和小張。每一回，結(jié)果都跟第一天那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樣……最后一回，連小朱自己都覺得，這不是“狼來了”了嘛。

春天，正是所里最忙的時候，教導員去黨校學習了，明擺著就要高升了。所里的所有工作都壓在所長一個人肩上。黃河所地處居民集中區(qū)，不論從管片面積、轄區(qū)人口上說，還是從警員人數(shù)甚至領(lǐng)導重視程度上說，都是一個大所。除了每天的正常工作，轄區(qū)內(nèi)突發(fā)的治安事件也很多，拆遷失竊斗毆賣淫嫖娼夫妻打仗鄰里矛盾甚至貓狗失蹤……就是在這當口，出了這么一個老太太。按照工作程序，所長完全可以把老太太移交到市救助中心，況且，每年所里往那里移交的人數(shù)也不在少數(shù)。

但是，這個老太太卻不應該移交，至少暫時不能移交。倒不是說報社電視臺的記者來了，本身需要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單是沖著老太太斯斯文文的舉止，所長也想成人之美。

所長有這個能力。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他也有這個信心。這時候的所長自然想不到，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事情——這當然稱不上案件，竟然會演變出后來一連串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

二樓會議室，所長召集小朱、小肖幾個人，圍坐在老太太周圍。

這兩天睡得還好啊?所長問。

老太太點點頭。她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只是神情越來越落寞了。她在所里已經(jīng)待了兩天了。

老人家，想沒想起來你貴姓啊?所長突然問。老太太的臉上頓生羞赧。所長又問了一句，老人家，想沒想起來家在哪里啊?老太太的臉更紅了。

別急，慢慢想一想。所長低聲說。

屋子里一片寂靜。外面隱約傳來了學校課間操的音樂聲。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所長站起身，把電視機打開了，找了一個老人喜歡的動物世界節(jié)目，然后在雞鳴狗叫里說，老人家，你今年高壽啊?

老太太咬了咬下唇，揚起頭，有點哽咽地說，你就別問了……我怎么這么不爭氣啊。說罷，低下頭，淚水在藏藍的衣襟上洇出幾朵更藏藍的花朵。

小肖遞給老太太一張紙巾……電視里，一只兇猛的獅子撲倒了一只麋鹿。

老太太的身上也沒有什么證件，兜里倒有兩樣東西:一支鋼筆，一把鑰匙。鋼筆是一支老款的上海英雄牌鋼筆，筆尖磨損得很厲害;鑰匙也是市面最常見的那種銅制的，亮錚錚的，磨損得挺厲害。

這是誰的鋼筆啊?所長問。是……我的吧。老太太遲疑地說。你在哪里買的呢?是啊，我在哪里買的呢?老太太重復了一句，輕輕地搖搖頭。

你寫兩個字吧，我看看。所長遞給她一張信紙。寫什么?老太太問。想寫什么，就寫什么，隨便。所長和藹地說。

老太太握著筆，躊躇了片刻，在紙上寫了一個“我”。所長看了看，“我”字秀麗、工整，便鼓勵道，繼續(xù)寫，繼續(xù)寫。

于是，老太太便揮筆寫了，在“我”的后面，又寫了一個“我”，又寫了一個“我”……眼看著，老太太已經(jīng)寫了十幾個“我”了。所長趕緊說，別寫一個字啊。

老太太頓了一下，開始寫“你”了。還是寫“我”的習慣，一個“你”之后，跟著還是一個“你”……所長笑著說，咱不寫重復的字，好不好啊?

老太太拿著筆，在潔白的紙面上比劃了幾下，點點戳戳地，竟然寫不出字來了。所長一邊用遙控器調(diào)換著電視頻道，一邊寬慰道，我也經(jīng)常提筆忘字啊。

誰都看得出來，老太太跟自己較上勁兒。她緊緊抿著嘴，筆尖兒對著信紙，先是寫下了“乘風破浪”，然后是“四大發(fā)明”，接著寫下“翻案風”和“錦繡前程”、“檢討”、“階級斗爭”……老太太寫字的時候，所長他們幾個人都緊張地盯著。

就是這二十幾個字，老太太幾乎用了十分鐘時間。好字，好字哇。所長臉上帶著失望，嘴上大聲夸獎道，這個鑰匙也是你的?

老太太抬起頭——額頭沁出了一層汗珠，在我的身上，應該是我的了。

這是什么鑰匙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想不起來了。老太太說著，眼里涌起一團淚影。

家里的花兒該澆水了，哎，該澆水了。老太太別過頭，茫然地看著窗外，柔聲嘆息道，我走的時候，家里的窗戶還沒關(guān)呢。

所長趁勢問，你家都養(yǎng)了些什么花啊?

老太太一點一點回憶開了，客廳有一盆巴西木，餐桌上好像有一盆水仙……書桌上還有一盆文竹吧?

你都多長時間澆一次水啊?

巴西木不喜水，等盆里的土干透了再澆水，澆一次，得澆透……說到草花，老太太有了點興致。于是，幾個人就順著花草講了一會兒。

今天的談話肯定是沒有結(jié)果了。所長安慰老太太道，我們暫時把二樓盡頭那件屋子倒出來，你就先住著。你別有負擔，這就是你臨時的家。樓下就是所里的食堂，你就跟大伙一起吃。

所長接著說，有什么問題，你就跟小肖吱聲。

小肖沖老太太點點頭。

所長幼年失母，他挺同情這位老太太的。所長強調(diào)說，你現(xiàn)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回憶，就是回憶你從哪里來的，回憶你的家在哪里。好不好啊?

老太太先去休息了，所長嘆口氣，說，談談你們的看法吧。

小朱先談了自己的分析。他說，咱們渤海，一半是山東人的后裔，年長的人說話，很多都帶點山東口音的，可是這個老太太卻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聽不出是哪里人。再說了，老太太出門，兜里是不是該揣點錢呢?這說明什么呢?這說明老太太就在人民廣場周圍住，至少住在離廣場不太遠的地方。小朱是警校畢業(yè)生，分析問題有點見解了。

所長用目光看看小肖。

小肖說，從穿衣打扮和言談舉止上看，這老太太不是普通婦女……看那雙手，這么大年紀了，白嫩嫩的。小肖是女人，挺注意從女人的角度看問題。

所長問，你們看，老太太有多大歲數(shù)了?

六十多歲吧。小肖說。有那么大嗎?小朱不同意。

所長搖搖頭，說，老太太保養(yǎng)得很好，但是觀察頸紋……我看有七十開外了。

所長是有著三十年警齡的老公安，察人觀色方面頗有心得。此言一出，小肖和小朱一時啞口無言。

所長自言自語道，說她糊涂吧，一點不倒板，說她不糊涂吧，自己姓什么多大了都不知道……我干了這么多年的公安，聞所未聞啊。

是啊，所長，那老太太一旦有個三長兩短的，算怎么回事兒啊?小肖說。

所長點點頭，說，小肖，你帶著老太太，去找一下三院的尹書記，給老太太做個全身檢查。

所長又布置了下一步工作，小朱，你看看從鑰匙這里能不能找出什么線索。同時，通報下面，注意一下管區(qū)內(nèi)的窗戶，是不是有總開著的，尤其是晚上。

所長事先打了電話，所以小肖到了三院，尹書記很熱情地接待了她們。

尹書記和所長是朋友。聽了小肖的介紹，尹書記表示，你們有這種雷鋒精神，我們也該為你們做點貢獻。這樣吧，我們免費給老太太做個全身體檢，然后，再專門做一下精神方面的檢查。

院長安排了一位“海歸”的博士為老太太做檢查。博士姓馬，是醫(yī)院精神科最年輕的主治醫(yī)師，胖臉碩大，卻戴著一副比眼珠大不了多少的小眼鏡，頜下的領(lǐng)結(jié)略微上翹，臉上帶著溫和而穩(wěn)定的笑容，顯得既敬業(yè)又自信。

檢查花費了大半天時間，馬博士臉上的平和神情漸漸消退了。

我們給老太太做了檢查，化驗、肝功、生化、彩超、心電圖和胸片……老太太身體各器官都沒有什么大毛病，甚至連老年人的常見病在她身上也沒有特別顯現(xiàn)。針對老太太具有AD的某些癥狀，我用了長谷川智能量表，對老太太進行了測試，同時進行了血、尿常規(guī)和腦電圖、頭顱CT、MRI等輔助檢查……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奇怪的老人?！昂w”說話很慢，經(jīng)常需要用手勢來輔佐。

對不起，馬大夫，什么是AD?小肖問。

馬博士西化地聳聳肩，說，AD就是老年癡呆。

馬博士扶了扶鼻子上的小眼鏡，似乎要把眼鏡塞進眼窩?？梢钥隙ǎ咸砩暇哂欣夏臧V呆的某些病理癥狀——她不記得自己的姓名、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和自己的過去，這些都是老人癡呆的一個臨床表現(xiàn)。奇怪的是，老年癡呆是綜合病癥，但是除了遺忘之外，老太太倒沒有其他的癥狀?？梢钥隙ǖ氖牵先说木裼悬c郁悶，這是很不利于她的身心健康的，也是誘發(fā)許多疾病的誘因。

怎么治療呢?小肖問得很細致。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婆婆……婆婆最近神神叨叨的，會不會得了這個病啊?!

馬博士有點無奈，尷尬地說，醫(yī)學界還無法找出準確的病因，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多用大腦思考，刺激腦細胞，可以將阿茲海默癥的發(fā)病率降至最低，對已患病者而言，則可以延緩其他并發(fā)癥的發(fā)生。

什么是阿茲……海默癥?

阿茲海默癥就是老年癡呆。馬博士說。

四

早晨上班，所長看見老太太在食堂里摘韭菜，而做飯的劉嬸卻不在。

老太太摘菜的姿勢挺特別。她的腳下堆著一捆韭菜，她捏著韭菜的根莖，舉起來，先是捋一下，整體觀看一下，然后把枯黃、腐爛的葉子一一摘除……一個動作跟著一個動作，均勻，舒緩，像是在悠閑紡線，又像在指揮一場輕慢的演奏。

劉嬸是派出所食堂的臨時工，負責所里二十幾號人的一天三頓飯。最近劉嬸的女兒生孩子，她又要照顧外孫，又要忙乎做飯，很快就累倒了。不期然，老太太接過了劉嬸的工作。

所長非常為難，說，大娘，怎么能勞累你啊。

所長，你拿大娘見外了，我能為你們做點事情，心里高興還來不及呢。

也是，前幾天老太太幾乎整天悶在房間里，沖著窗外發(fā)呆。出去溜達吧，又怕她回不來，可是總這樣下去也不是一回事……所長想起了醫(yī)院的意見:多用大腦思考，刺激腦細胞活動?？偙茸l(fā)呆好吧，他想，也就默認了老太太的請求。

其實，這時所長有點后悔了。

一周以后，劉嬸身體也不見好轉(zhuǎn)，老太太整天忙前忙后。所長過意不去，跟所里的同志碰了一下，準備給老太太補助補助。

但是老太太堅持不要，而且不要得特別真誠、堅決。老太太說，我在這里住，算不算錢?我在這里吃，算不算錢?我在這里給你們添了這么多麻煩，我心里難受，過意不去……我能為你們做一點事，彌補我的歉疚，也活動活動我這老胳臂老腿兒的。

沒有人料到，老太太這一“活動”，食堂就在她手里變了樣。

首先是她變了個樣兒。系著圍裙，戴著套袖，戴著白帽子，這幾乎是她一天到晚的裝束了。老太太在食堂掛了個小黑板，上面寫著每天的伙食預告。她用粉筆提前寫下每周食譜——老太太的板書還是標準的楷書呢。每天早中晚的三頓飯，更是變著法兒地推陳出新，包子餃子餛飩，鍋貼油餅砂鍋，偶爾涼拌個西紅柿什么的換換口味……趕上外面有流感，老太太又會在小黑板上來點健康小常識什么的。

誰都看出來了，食堂的工作有了重大改觀。錢還是那么多的錢，但是質(zhì)量和花樣卻大為改觀。以前就有人懷疑劉嬸手腳不干凈，但是一直沒有把柄。現(xiàn)在，在老太太的映襯下，外表憨厚的劉嬸自然“暴露”了。

現(xiàn)在，除非有特殊情況，所里的人都回到食堂吃飯。每個人都說——不得不說啊，這個老人家不簡單。

接著，還發(fā)生了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情。

派出所后面有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擠滿了無照經(jīng)營的小商小販。小商小販里面，最鬧騰的要屬幾個燒烤羊肉串的，既炭火彌漫，卻也香氣四溢，以至堵塞交通、污染環(huán)境，更不要說帶來諸多安全隱患了。所里經(jīng)常和工商局聯(lián)合執(zhí)法，清理街頭違章經(jīng)營者。有時候，就把沒收來的燒烤羊肉串兒的鐵皮箱堆在派出所的后院。

老太太是個勤快人。這一天，她在收拾院子，把鐵皮箱子整齊地碼放在一起。這時，老太太發(fā)現(xiàn)一個箱子里還有一個裝佐料的小罐。罐子煙熏火燎，帶著油漬，已經(jīng)看不出原色了。老太太蹲下來，端詳著罐子，然后擦洗了一番，又捧著罐子找到所長。她說她要見一下這個罐子的主人。

都是沒收來的，哪有什么主人啊。但老太太堅持要見到這個人。所長把任務交給小朱。小朱像辦案子一樣，費盡周折，找到這個“主人”。用小朱的話說，這是一個游手好閑的閑散人員。

“閑散人員”姓焦，三十多歲，左腿有點瘸，因為殘疾，在區(qū)里的薄鐵廠工作。前幾年廠子黃了，小焦也下崗了。下崗后，小焦去山東倒騰過水果什么的，后來就賣起了羊肉串。

老太太問，這是你的罐子啊。小焦瞥了一眼所長，對老太太說，是我的又怎么樣?老太太又問，這個瓷罐是怎么來的?

誰知道怎么來的，反正不是偷的。小焦說。

這個瓷罐是怎么來的。老太太又問了一句，語氣嚴厲而又鄭重。

老輩子留下來的，用來裝鹽的。小焦道。

你真是個敗家子啊!老太太的目光里透著惋惜和抱怨，大聲說，你知道嗎?這可是一個明代青花啊!

小焦問，什么明代?老太太瞅著他，喉結(jié)癟了癟。小焦又問，青花怎么了?

青花是瓷器的一種釉彩，是老祖宗創(chuàng)造的珍寶啊!老太太徐緩地說。見小焦有點無動于衷，她高聲說了一句，很值錢哦。

小焦眼睛一下子亮了。

這可是明青花啊，你看，你看，如果沒有這點殘次，該多么完美啊!老太太覷著眼，看著被她擦洗一新的青花小罐，流露著無限慈愛。

接著，這件事就像一出魔術(shù)。在老太太的指引下，小焦揣著這個盛過鹽、孜鹽、裝過胡椒粉、辣椒面的青花瓷罐，竟然在沈陽賣了二萬五千元人民幣。大喜過望的小焦又要送禮又要塞錢，激動之余，還叫了老太太一句干媽。

老太太把小焦塞到手里的一沓鈔票推回去，誠懇地說，你趁著年輕，應該認真地干點事兒。

我能干什么呢?小焦迷惑道。

我看你也是個利索人，你干個快餐店，準行。周圍有一個小學和一個中學，孩子們中午都出來吃盒飯，又貴，又不衛(wèi)生……你投資這行，準行。最大的投入就是場地，你就租一個門頭房。我為你打聽了，斜對過的門頭房可以出租，價格還公道。老太太說得詳細而又周密。

小焦聽了老太太的指教，用這筆意外收入，在小學校的對過，開了一家快餐店。快餐店的名字還是老太太起的呢——自強居。這就像現(xiàn)場直播的創(chuàng)業(yè)，黃河路公安派出所的人們眼看著老太太從一個臟兮兮的瓷罐，指點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小買賣，也看著曾經(jīng)游手好閑的小焦，成了現(xiàn)在忙忙碌碌的小業(yè)主。

這老太太，是個人精兒啊，所長感嘆道。

自從有了食堂的營生以后，老太太的精神頭兒好多了，目光也靈活了許多，臉上也經(jīng)常見著笑容了。她來所里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明擺著，她越來越成為所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只是，派出所畢竟不是收容站啊。

只要有時間，所長便找老太太拉家常。說是拉家常，其實句句不離主題:你以前經(jīng)常旅游嗎?你都去哪里玩過啊?你這么大的歲數(shù)，怎么一個人就出來了?你在人民廣場干什么?你要去買菜嗎?你要去洗澡嗎?你要去看電影嗎?……所長又一次強調(diào)，你現(xiàn)在的主要工作還是回憶，就是回憶你從哪里來的，回憶你的家在哪里。

一個月前，所長在所務會上宣布了幾條紀律:第一條，老太太從現(xiàn)在開始，暫時擔任我們所的臨時工，待遇同前;第二條，所里任何人，不得歧視老人;第三條，我們利用一切辦法，幫助老太太找到她的家。

私下里，所長讓小朱和小肖多留神觀察老太太。于是，小朱和小肖隔三差五，就把他們對老太太的觀察，匯報給所長。

老太太讀過書，而且很可能是私塾呢——人家會背唐詩宋詞，看過《紅樓夢》啊;老太太有素質(zhì)——看她喝湯時捏勺子的姿勢;老太太自尊心很強——凡事都親自動手，每天早晨還壓腿呢……小朱說得最多的是——這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啊。小肖說得最多的是——老太太年輕時可絕對是國色天香啊。

所長依舊強調(diào)老太太的主要工作是回憶，但是語氣和神情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嚴峻與急迫。如果說開始還是所里照顧老太太的話，那么現(xiàn)在則是老太太照顧所里人了。甚至，連所長都覺得，派出所有點剝削老太太了。

五

每年，市局都要搞一次“五·四”青年歷史知識大獎賽。大賽以所為單位，每所出兩個人——一男一女，先在區(qū)里比賽，然后每個區(qū)的前兩名代表所在區(qū)到市里決賽，比賽方式類似中央電視臺的“幸運52”和“開心詞典”。像往年一樣，黃河路派出所組成了競賽小組，所長任組長，但實際工作由小朱、小肖他們完成。所長叮囑道，郭局長在黃河所工作過，對我們所寄予厚望，咱們可不能掉鏈子啊。

為了比賽，小朱和小肖每天下班后都要在食堂練習一會兒。他們在那兒練習，老太太就在那里洗碗摘菜什么的。

小朱和小肖你問我答，我問你答。什么是四書五經(jīng)?什么是文房四寶?什么是四大名硯?什么是五岳有哪五岳?倆人問著答著，不是忘了端硯就是忘了恒山。這時候，老太太就在旁邊小聲地提示著。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的東西啊?小朱疑問道。

是啊，我怎么知道這么多東西呢。老太太興奮的神情迅速消失了，臉上立刻罩上了一層陰云。

來來來，你來幫我們練習吧。小朱索性把老太太拉了進來。不知不覺，老太太成了競賽小組的顧問。她的加入，表面上是增加了一個人手，實際上省去了小朱和小肖查閱資料的時間。小朱和小肖都安慰自己，那個戴著小眼鏡的博士不是說要多用腦對老太太有好處嘛。

結(jié)果，黃河所取得了歷史上的最好成績——全區(qū)第一，全市第二。獎品是一面大大的錦旗，還有一千元的獎金。

發(fā)獎的第二天是周末，競賽小組用獲獎的獎金，搞了一個會餐，既是對獲賽的慶祝，也包含了對老太太的答謝。

活動是小朱策劃的。他說，反正老太太也不記得了，今天就算給老太太過生日吧。大家都覺得小朱的出發(fā)點比較善意，但是，誰也沒想到，小朱的善意背后，還有著另一套小算盤。

吳明來了，當然是小朱請來的。吳明把老太太擺弄來擺弄去，照了好幾張照片——都是以老太太為中心，周圍環(huán)繞著派出所的幾個同志，一派學習雷鋒好榜樣的融洽氣氛。

照完相，就吃飯。因為上一周，所里偵破了一個盜竊自行車的團伙和一個制假窩點，所以大伙的話題自然就轉(zhuǎn)移到這上面了……這時，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老太太不見了。

本來，老太太說在門口散散步，可是十一點多了，也沒有回來。值班警察慌了，把所長從被窩里叫醒了……于是，十幾個警察兵分幾路四處搜尋。小朱跟著所長，小朱擔心老太太尋了短見，總說到海邊看看到橋頭看看到火車站看看什么的。所長問，老太太最后在哪里迷路的。小朱說是人民廣場。所長馬上說，去人民廣場看看。

人民廣場是一個直徑近300米的圓形廣場。廣場中心有一座巨大的老人家塑像。寬厚的基座上，領(lǐng)袖身披大衣，神采奕奕，高瞻遠矚，揮動巨手。塑像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落成的，整座塑像全用玻璃鋼澆鑄，基座是紅色花崗巖貼面……前些年，似乎有過拆遷塑像的動議，后來便不了了之。從前，這里是群眾集會的場所;現(xiàn)在，這里是老人晨練的場地。老太太就是在這里走失的。

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廣場上空無一人，零星亮著幾盞路燈。遠遠地，他們就看見了塑像的基座上有一團身影。小朱急著上前辨認，所長卻一把制止了他，隨即關(guān)掉汽車引擎，點著煙，靜靜地坐在車里。

過了一會兒，那個人影慢慢地朝警車走來。小朱下車，把車門打開，他已經(jīng)看出這就是老太太了。老太太坐進車里，三個人都沒說話。

老太太坐在后座，身子朝后座重重地一靠，一字一句地說，曾經(jīng)有過的東西，怎么一下子就沒有了。

所長沒有說話，但是心里猛然一酸。通過后視鏡，所長恍惚發(fā)現(xiàn)，老太太蒼老了許多。他在心里暗暗地譴責自己，你不是要幫她回家的嗎?!

六

轉(zhuǎn)過幾天，郭局來所里檢查工作。中午了，本來在外面安排好了飯局，但局長執(zhí)意在“娘家”吃飯。局長年輕，上升空間廣闊，謹慎一點，情有可原。

中午是燙面包子、大碴子粥和蒸咸魚。局長吃得津津有味。這一高興，就扯出老太太的事了。局長說了，你們的思路也得打開點，老人可能不是我們區(qū)的，甚至不是我們市的，怎么辦?你們就這么養(yǎng)她一輩子，嗯?!

局長說得對，我們是得打開點思路。所長說。

第二天，所長找來轄區(qū)內(nèi)天使夜總會的孫總。孫總這人非?；罱j，所長就目睹過他跟市局政治處的某些領(lǐng)導稱兄道弟。以前，孫總一直想跟黃河所套關(guān)系，私下請過所長兩次，都被他和和氣氣地回絕了。這回所長主動找他，倒弄得他有點忐忑了——夜總會哪有那么干凈的。

所長與孫總寒暄落座，東拉西扯之間便講到了老太太和老太太的處境。

誰拿錢啊?咱們是派出所，又不是企業(yè)。所長為難地說。孫總馬上領(lǐng)會所長意思了，釋然道，這錢我出啊，就算咱們警民共建了，搞點精神文明嘛。

你有這個愿望，我們是歡迎的。所長說，咱們可不是什么警民共建，這是你們企業(yè)回饋社會啊。

資金有了著落，但是廣告在哪里發(fā)布呢?所長的原意是在《渤海日報》和《中國老年報》這兩家報刊刊登廣告。最后，所長還是聽從了小肖的意見。小肖的意見就是她丈夫的意見。小肖的丈夫是一家廣告公司的策劃總監(jiān)。策劃總監(jiān)的意見是要把有限的資金花在刀刃上，他的意思是在幾家重要的廣播電視報上發(fā)布廣告。因為電視報是進入家庭的，而且是周報，發(fā)布一次，每個家庭都要保存一周時間。于是，在《渤海廣播電視報》上，出現(xiàn)了下面這則尋人啟事。

啟事

有一老大娘，身高一米六三，相貌端莊，膚色白皙，額心有一黑痣，說普通話，身體健康，有修養(yǎng)，有學識，口味偏辣，喜歡花卉，于三個月前在渤海市中山區(qū)人民廣場不幸迷路。迷路時老人身穿藏藍色中式上衣，系暗紅色的一條鄂爾多斯牌羊絨圍巾，梳著髻，身上有英雄牌鋼筆一只，有幸福牌銅制鑰匙一把。

老人非常想念家鄉(xiāng)，思念親人。望其家屬或知情者速與我們聯(lián)系。

考慮到派出所的日常工作，廣告里并沒有留下電話號碼。通信地址寫的是黃河路派出所，聯(lián)系人寫的是朱先生和肖女士。朱先生還把個人的電子信箱寫在后面。在最后定稿時，所長把“額心有痣”四個字劃掉。所長說，能說出這個標志的，我們才同意前來見面。

在刊登廣告之前，還有一段至今想來都很蹊蹺的事情。

本來，所長是想在報紙上刊登老太太照片的。這個任務當然落到小朱頭上。那時候數(shù)碼相機還沒有普及，照相還是一個技術(shù)活兒。小朱會擺弄相機，每年都能發(fā)表幾張照片，為所里露個臉兒什么的。但這一次，小朱卻掉鏈子了。他為老太太照的照片卻是虛的——整個頭像都是朦朦朧朧的。

速度低了?合焦不實?小朱困惑地嘀咕道，我這可是好相機啊，怎么能虛呢?!小朱又照了一張，洗出來一看，還是虛的。這回小朱心里都有點虛了，也虛心了。

所長發(fā)話了，請你的記者同學來吧。

于是吳明就來了。吳明剛參加完什么發(fā)布會，手里拎著一個扎眼的禮品袋。吳明從鼓鼓囊囊的攝影包里，拿著那個像小沖鋒槍一樣的相機，架上三腳架，插上閃光燈。小朱把他的遭遇講了一遍。吳明臉上有點輕慢的意思。本來嘛，人家是正規(guī)軍，小朱嘛，充其量是游擊隊。

老太太正在食堂做飯，摘下圍裙、套袖和帽子，攏了攏頭發(fā)，又抿了抿嘴唇，端坐到吳明讓她坐的地方，手上還沾著面粉。吳明噼里啪啦照了一通。吳明一邊照，一邊跟小朱說，老太太年輕時，絕對是一位天仙啊。

但是，結(jié)果同樣讓人驚異。吳明在報社沖洗完照片后，打來電話，聲音在不住地顫抖，怪啦，我拍了上萬張照片，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怎么老太太的五官全虛了呢……拍的時候我告訴她別動的，怎么就虛了呢?

最終登報的時候，就沒用照片。見報以后，陸陸續(xù)續(xù)接到五百多封來信，北京的，石家莊的，南京的，長春的，蘭州的，佳木斯的……小朱也開始后悔公布自己的電子信箱了。不到一周的時間，他收到了八百多封電子郵件了。

凡是來信的，所里都要進行一番整理。對那些接近事實的，小朱和小肖都要回個電話——第一句話便問你家丟失的老人，在臉龐上有什么特殊標志?

有說臉上長了老人斑的吃了幾瓶深海魚油也沒消去;有說額頭長胎記的像戈爾巴喬夫一樣;有說下巴生痣的像老人家一樣;有說臉上有傷疤的那是早些年參加革命留下的;有說臉上生著青春痘的你說奇怪不奇怪……是的，沒有一個人說出額心有痣的。

本市還有一個老頭登門來訪呢。老頭拄著拐杖，腰板溜直，因為耳朵有點背，所以說話聲音格外大。我住在黑石礁干休所，我就不用說我是什么級別了吧。我的老伴兒去年去世了，子女都出國了——一個在美國洛杉磯，一個在澳大利亞的索尼。這個老太太的啟事我看了，她要是不嫌棄，就搬到我這里住。我一個人住在五室兩廳兩衛(wèi)的大房子，養(yǎng)了一條狗，兩只貓，只有一個保姆。我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來找老伴兒的，但是我希望給她帶來幸福，而且我有這個能力!

老頭用拐棍敲著地面說，我的意思你們明白嗎?

七

每天大伙吃飯時，老太太便獨自來到值班室，一個人默默地面對墻上巨大的中國地圖?？粗粗咸屯蝗徽酒饋?，臉龐幾乎都貼到了地圖上，用食指仔細地辨識地圖上的地名，獨自喃喃自語:長江在這里——“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黃河在這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泰山在這里——“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北京在這里——有故宮，有長城;上海在這里——有外灘，有城隍廟;杭州在這里——有西湖，有靈隱;蘇州在這里——有園林，有評彈;南京在這里——“一橋飛架南北”;敦煌在這里——有壁畫，有飛天;曲阜在這里——有孔府，有圣人;成都在這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老太太一邊點點戳戳，一邊嘟嘟囔囔，其間不住地搖著頭。

一天，老太太悄悄找到小肖，說，昨天，桌上的那盤小辣椒，特別辣，全讓我吃了。

小辣椒怎么啦?小肖說。

小辣椒那么辣，沒人敢吃，我卻喜歡吃。

喜歡吃，你就多吃點唄。小肖覺得老太太今天有怪呢。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琢磨著，我是不是南方人呢?南方人才喜歡吃辣的啊。老太太蹙著眉頭，繼續(xù)說道，但是，我昨天看電視，看到北方的老四合院，灰瓦，白墻……這都是北方的居住特征，我怎么又覺得那么親切呢?

八

吳明開了一家廣告公司，承接了一個食品公司的廣告。食品公司要拍一部元宵廣告。老板有魄力，準備拿出一百萬，要最好的廣告，上央視。

吳明很快寫出了幾套策劃方案。老板審了審，挑出了其中一個方案:一個疲憊的游子歸鄉(xiāng)，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把煮好了的元宵端給兒子，鏡頭對準晶瑩的元宵，響起真情的旁白——心愿牌元宵。同時屏幕上打出廣告主語——家鄉(xiāng)的元宵，母親的心愿。

心愿牌元宵，就是老板的產(chǎn)品。

吳明強調(diào)這個方案充滿了“三情”:人情、親情和真情，產(chǎn)品是速凍的，將來要進入全國各大超市，所以出演的人物一定要有知名度。演員共兩個人，一個是游子，一個是母親。游子的初步人選是美國的費翔或臺灣的姜育恒或香港的鐘鎮(zhèn)濤或大陸的濮存昕，形象既要現(xiàn)代時尚又要敦厚誠信，具感召力、親和力和市場影響力。母親的人選就寬泛一點了——《黨的女兒》的田華，《烈火中永生》的于藍，《李雙雙》的張瑞芳，《紅色娘子軍》里的祝希娟，《青春之歌》里的謝芳，《女籃五號》的秦怡，《柳堡的故事》的陶玉玲等等，都是重量級的，都可以的。

面對眼前這個巨大的商機，吳明壯志滿懷，而且已經(jīng)開始跟臺灣的姜育恒和北京的濮存昕詢價了。就在這個時候，老板回話了:策劃方案通過，但財務預算緊縮。老板去掉了一百萬后面那個零。為什么去掉那個零，老板沒有任何解釋。老板也不需要解釋。

這等于打了一折啊!于是廣告的經(jīng)費大幅度縮水，整個方案隨即調(diào)整。

最大的調(diào)整在于演員的選擇。吳明物色到了一位京劇團的“龍?zhí)住薄Ｔ撗輪T年逾四十，濃眉大眼，價格便宜，雖生活艱難——劇團瀕臨倒閉且欠薪數(shù)月，但氣質(zhì)尚佳，扮演書生惟妙惟肖，并且在兩個細節(jié)上還頗有創(chuàng)意。而廣告里的母親角色，吳明竟然想到了老太太。

我怎么會演廣告呢。老太太說。

你以為我是真的讓你演戲嗎?我這是給你一個機會!你不想回家啦?吳明這么一說，老太太馬上怔住了。

想回家，上電視!你想啊，你一上電視，很多人就會看見你，這不等于替你老人家打了免費廣告嘛?!吳明進一步動員，再說了，也沒有一句臺詞。

真的沒有臺詞?老太太心眼開始活動了。

這時候，誰會想到這竟是一件鬧出人命的事情啊!

試鏡那天，按照“劇情”的要求，老太太穿著白底藍花的蠟染布中式小褂，反復演練著“劇情”里的表情。這時候，化妝完畢的“龍?zhí)住眮砹?。他梳著分頭，戴著老式的黑圓眼鏡，圍著瀟灑的白圍巾，穿著米色的長衫，腋下夾著幾本雜志，樣子就像二三十年的教書先生。

一個誰也未曾料想的場面出現(xiàn)了。老太太一見之下，整個身體電擊一樣地向上一抽，嘴唇“啊”成了一個元宵的形狀，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住了——向上揪住了，然后一點一點地放松和癱軟……老太太一下子背過氣兒了。

緊跟著就是110，緊跟著就是忙亂的搶救……最讓人難以接受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醫(yī)生結(jié)論，老人驚嚇致死!

人們都趕到了醫(yī)院。所長摸了摸老太太的頸脈，伏下身子，貼著老太太的胸口，聽了聽心跳……周圍人都盯著他的表情。所長是老公安，人們跟相信他的判斷。

所長繃著嘴，搖搖頭。

吳明有點心怯，小聲嘀咕道，怎么會嚇死人呢，人家也不是黑社會。

你給我滾!所長火了，沖著吳明怒吼。誰也想不到，平時溫和的所長會發(fā)這么大的火。

確認老太太死亡之后，所長還親自審查了一下扮演書生的演員，試圖探明老太太是否跟他有什么聯(lián)系。他們兩個人認識?他長得像什么人?他的扮相讓她想起了什么?

結(jié)果毫無關(guān)系。

太平間是一間昏暗的房子，只有幾個又高又小的窗戶，里面充盈著一股消毒水和酒精混合的氣味。屋子中間，有幾輛醫(yī)用平車，車子上面橫著一具瘦小的遺體。

老太太像是睡著了，剛才還溫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涼了下來。溫潤的皮膚失去了光澤，原先濃密的頭發(fā)已經(jīng)稀薄得隱隱看得見白色的頭皮，黑黑的頭發(fā)驟然之間變得灰白起來了，而且是那種亮晶晶的白，很脆很薄，像一層薄薄的鹽。

讓人驚恐的是，老太太的兩只眼睛大大地睜著，像是深陷于一個可怕場面。

太平間的看門人是一個駝背老大爺，長著一個粉紅的酒糟鼻子，左眼皮耷拉著，嘴巴有點地包天，露出黑黃的煙牙。老大爺用手掌把她的眼瞼輕輕拂合，可是手一離開，老太太的眼睛便重新睜開。彈簧一樣，反復幾次。

這就是死不瞑目啊!是不是在等什么話啊?老大爺一開口，嘴里噴出濃重的酒氣。

老太太，你就安心地去吧。小朱大聲地說。

老奶奶，我們每年都來看你。小肖帶著哭腔，眼圈有點發(fā)紅。

老太太的眼睛依舊睜著，露著眼白，看著這個她已經(jīng)不能目視的世界。

所長趨前一步，俯下身子，貼著老太太的耳畔，嘴唇嚅動了一下，不知說了一句什么，老太太的眼皮吧嗒一下子合上了，幾乎同時，鼻子和嘴角慢慢地滲出了縷縷血水……

九

老太太火化后不久，所里湊了點錢，在郊區(qū)買了一塊墓地。

周末，除了所里值班的人，所長率領(lǐng)所有警員，開著警車，帶著祭品，顛顛簸簸地來到墓園。小朱和小肖抬著一件比電視大而又比電視機輕的東西上了山。東西的上面蒙著桌布，誰也不知是什么。

揭開桌布，人們看到的是一棟別墅模型。別墅是一座電視機大小的兩層小樓。小樓的一層有客廳、餐廳和衛(wèi)生間。客廳里有電視、音響和沙發(fā)。餐廳里有櫥具、餐桌和座椅。衛(wèi)生間里還擺放著洗衣機。二層是臥室、書房、主人衛(wèi)生間和陽臺。臥室里有一張雙人床，有梳妝臺。書房里有書架，有寫字臺。寫字臺上還有電腦呢。主人衛(wèi)生間里有座便、浴盆和淋浴。陽臺上還豎著一把彩色的陽傘。別墅的大門還貼著對聯(lián)，門口停著煙盒大小的轎車……所有這些，基本上按照與實物相當?shù)谋壤?，大到轎車和雙人床，小到音響與電腦，都是用泡沫塑料雕制而成，并用鮮亮的顏色描畫著色，像一個踏踏實實的童話。

有一室一廳的，有兩室一廳的，有三室兩廳的，還有四合院，但是最高檔的就是這個了啦——別墅!小朱說，這也算咱們的一點心意，讓老太太以后也享受一下。

封墓前，自然要在墓碑上刻字。這下眾人愁了，這墓碑上刻什么字啊?既不知道老太太的名字，又不知道老太太的生辰、籍貫，總不能光禿禿的什么字也沒有吧。大家議論了一番，最后都看著所長，等著他拿個主意。

老太太的骨灰盒挺特別，是一個仿元青花的瓷罐。瓷罐上繪著仙鶴和松柏。所長問，小焦怎么沒來?小朱撇撇嘴，說，我告訴他了，小焦說快餐店的業(yè)務太忙，今天請個假。

所長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陰著嗓子說，就刻上母親兩個字吧。

墓園的工人錘敲斧鑿，不一會兒，就在潔白的理石上，正中正間地刻上兩個陰文的“母親”，然后油上黑漆。封墓時，所長按照本地習慣，在墓碑前面擺上別墅和饅頭、水果什么，又點上三炷香。小肖細心，把老太太的英雄牌鋼筆和那把銅鑰匙用紅布包上，準備放在墓穴里。所長見狀，拿過紅包，取出鑰匙，說，留著吧，說不準哪一天會有人來找她呢。

于是，眾人脫帽，一起在老太太的墓碑前肅立，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接著，眾人把別墅一把火點著了。塑料易燃，兩層的別墅，彈指之間灰飛煙滅。

儀式結(jié)束，眾人三三兩兩地往山下走去。小朱突然問道，所長，那一天，你跟老太太說了一句什么話，她就……閉眼了?

是啊，小肖跟著問道。

所長咬著下唇，頓了頓，說，我說媽媽，我領(lǐng)你回家。

然后下山，一路無話，各忙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