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終于停下來了,借著地上厚厚白雪映射的狹長光線,巴圖和坦扒開擋在眼前的松樹枝葉,他終于看清楚了狼的模樣。
這只狼體長足足有一公尺,通體呈黃褐色,它的兩頰略有白斑,胸部和腹部的毛色較淺。獵人的直覺告訴巴圖和坦,這應(yīng)該是只母狼。也許是因為跑了太久的緣故,母狼原本細(xì)長強(qiáng)壯的四肢,此刻也無力地耷拉著。加上疲于逃命般的奔跑, 母狼此刻已是氣喘吁吁,猶如喪家之犬,早已失去了往日戰(zhàn)場上廝殺的威風(fēng)凜凜。
巴圖家族在額倫草原生存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來,巴圖家族世代以狩獵為生,額倫草原獵人特有的敏捷與強(qiáng)悍,使得巴圖家族的每一個漢子都像他們家族的名字一樣,身強(qiáng)體健,反應(yīng)靈敏迅速,成為額倫草原最“結(jié)實的城”。
巴圖家族有個承襲了一百多年的規(guī)矩,每到家族女人生育孩子的時候,巴圖家族所有的漢子都不得外出狩獵。然而,一百多年來,巴圖家族的每一個漢子都謹(jǐn)慎遵守著祖輩的遺訓(xùn),沒有人敢違背。在他們看來,祖輩的規(guī)矩,多少可以減輕他們因捕殺大量生靈而犯下的“滔天罪過”,同樣也是在為子孫后代們積德賜福。
一個月前,巴圖和坦的妻子其木格生下他們的兒子——吉日嘎朗。巴圖和坦遵照祖上的遺訓(xùn),在妻子生育期期間不再狩獵。根據(jù)祖輩們的經(jīng)驗,在妻子生育之前,巴圖家族的男子可以提前狩獵,甚至可以多捕獲些獵物,為生育期做足準(zhǔn)備。等生育期一到,他們便會停止任何的狩獵活動。
作為獵人,巴圖和坦承襲了父親巴圖悍列所有的優(yōu)點——雄壯的體魄,精準(zhǔn)的槍法,敏捷的身手。然而,生活上,巴圖和坦遠(yuǎn)不及自己的父親。父親巴圖悍列對母親體貼入微,細(xì)膩而有耐心;巴圖和坦卻木訥、寡言少語,極少關(guān)心妻子其木格,甚至連妻子懷孕的跡象都沒有發(fā)覺。直到妻子臨盆生產(chǎn)的前一天晚上,巴圖和坦才恍然大悟。
巴圖和坦提了提獵槍,將獵槍的后托緊緊靠住胸口。這次,他仔細(xì)看了看這個跟隨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填滿油污的槍身,早已被歲月吞噬掉了棱角,上面夾雜著幾滴干涸深紅的血跡,狹長黑隆隆的槍口,透著絲絲凜冽的寒光。二十多年來,巴圖和坦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仔細(xì)看看眼前這個銹跡斑斑的朋友,從來沒有。
巴圖和坦提起雙肺,做了個深呼吸。這一次,他把槍對準(zhǔn)了母狼。如果不是母狼吃掉了家里僅剩的最后一頭羊,那頭用來給妻子其木格下奶的公羊,巴圖和坦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違背祖輩的規(guī)矩,更不會把槍對準(zhǔn)這只氣喘吁吁的母狼。然而,一切都晚了。
此時,母狼將細(xì)長的尾巴盤起,縮緊身子,拱著后背。它的眼睛呈藍(lán)色,深邃渾圓,在雪地的映射下,猶如透著眸光的藍(lán)寶石。獵人的直覺再次告訴巴圖和坦,這頭母狼正在用它敏銳的觀察力查看著周圍的動靜。
十分鐘后,母狼確信巴圖和坦沒有追上來。于是,它伸展開左腿,用嘴舔舐著左腿根部的長毛。巴圖和坦扒開擋在眼前的松樹枝葉,他看到母狼左腿根部有個子彈大小的傷口,那是二十分鐘前,自己親手射下的。血從母狼左腿根部流出,順著濃密的體毛,流到地上,瞬間融入雪地。巴圖和坦正是循著母狼滴在雪地上的血跡,才最終追到這里的。
此刻,巴圖和坦距離母狼僅僅有十米的距離,透過獵槍銅質(zhì)管口的映射,巴圖和坦仿佛看到了那雪白的草地上,深紅的血液還在冒著熱氣。
母狼突然站了起來,耳朵和背毛也都瞬間豎立起來,它揚身低頭,露出滿排銳利堅硬的牙齒,同時,嘴角發(fā)出猙獰的咆哮。原來,巴圖和坦扒開松樹枝葉的聲音驚醒了它。
巴圖和坦迅速握緊冰涼的獵槍,他那早已瞪得渾圓、飽滿的雙眼,緊緊貼在母狼胸前那塊土紅色的體毛處。做好這一切,巴圖和坦屏住呼吸,經(jīng)驗告訴他,此時誰最先行動,誰便會最先倒在這片開滿雪花的草地上,無論是誰。
母狼繼續(xù)咆哮著,試圖用這種方式警告巴圖和坦不要靠近它。就這樣,母狼咆哮了足足有三分鐘,之后,母狼見巴圖和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它便抬起了前腳。
然而,在母狼抬起前腳的一剎那,只一秒鐘,巴圖和坦扣響了扳機(jī),子彈精確地打在母狼胸前那塊土紅色的斑點處。
母狼在雪地上奮力地掙扎著,發(fā)出悲鳴般的呻吟。血從它的身上慢慢流出,一點一點沁入雪地,將圍在它身邊的積雪漸漸融化,成水。巴圖和坦收起獵槍,扣緊毛皮大衣,朝母狼走去。此時,寒風(fēng)乍起,風(fēng)將地上濃厚的積雪吹散空中,然后飄散四處。借著寒風(fēng),巴圖和坦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漸漸的,母狼不再掙扎。巴圖和坦走過去,他看到母狼那雙睜得大大的雙眼,里面盡是滿目的猙獰與絕望。巴圖和坦背上母狼的尸體,正要起身返回。此時,不遠(yuǎn)處傳來陣陣?yán)堑谋Q,與普通成年狼那種渾厚、深遠(yuǎn),聽來令人心生膽怯和恐懼的咆哮聲不同,這種聲音清脆,干凈,仿若孩子般的撒嬌與啼哭。
原來,前面是一個狹長的洞穴,里面竟然有一只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狼??吹桨蛨D和坦,小狼膽怯地將身子緊緊地蜷縮起來,同時,用它并不整齊的牙齒,發(fā)出陣陣充滿警惕的“嗤嗤”聲??吹竭@一切,巴圖和坦原本平靜的心卻一下子顫動起來,他愣愣地待在洞口,不知道該怎么做。
巴圖和坦想起父親臨終前講的那個故事。一百多年前,他們的祖先巴圖西蒙追逐一只受了重傷的母狼來到額倫草原,由于饑荒,巴圖西蒙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有吃任何東西了,所以,他必須捕獵到母狼。
終于,在一個洞穴前,母狼停了下來,母狼靜靜地看著巴圖西蒙,它的眼睛,透著些許的恐懼和膽怯,嘴里發(fā)出充滿絕望的悲鳴。
巴圖西蒙捕殺了母狼,然而,在洞穴的最深處,巴圖西蒙看到了一個嬰兒,一個或許因為饑餓而被父母拋棄的孩子。也許是基于對母狼的歉意和本身的善良,巴圖西蒙把那個孩子抱回了家。那個孩子,就是后來巴圖和坦的祖父巴圖顏烈。
遠(yuǎn)處寺廟里的鐘聲敲響了,那是額倫草原上唯一的寺廟。巴圖和坦扔下獵槍,將小狼抱起,緊緊裹在毛皮大衣里,之后,他背起母狼的尸體,大踏步向額倫草原最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