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
女子比男子更好色,你信么?反正我是女人,且好色。
女子本是有色之物,紅顏其面,紅袖其裳,紅唇紅甲紅胭脂,連棲身的繡閣也美其名曰紅樓。若不好色豈能容下這許多的紅?
世間當然非單一之紅色,僅主色就還有二,藍和黃。打小就知道黃是高貴色兒,至尊之人才配。而我這低賤的小女子不喜這黃卻源自骨子里,不管鵝黃,嫩黃,金黃還是枯黃,皆與我無緣,似乎爹娘也不大喜歡。從小穿的衣裳里就沒有黃。記得我十來歲時,母親到三里地外的供銷社去買東西,順帶扯了一塊布料,想給我做件外套穿。到半路才想起,布票給了人家,布忘在了柜臺。趕緊回去尋,哪還有蹤影?母親說,是塊黃色格子布。至此更堅定了,黃色與我無干。伙伴兒英子有一件黃布衫,太陽下直晃我眼,她美得腳手沒處放,我只想到清明節(jié)墳頭上的燒紙。
再說藍,有一段時期,穿越一個時代了,滿世界都是藍,藍罩衫,藍褲子,藍帽子。是那種陳舊的藏藍色,卻意外地給人說一不二的感覺——住隊干部都如此穿著。我喜歡這個深刻的藍,不是緣于崇拜,是合了內(nèi)心的意。喜歡一種色兒,就想久久注視,而經(jīng)得住凝望的一定不是張揚和刺目的。耐看,耐咂巴。故而,明亮如日,艷麗如畫的色彩,我都不是真待見。偶爾瞥一眼尚可,就像熗鍋面里的蔥花。海藍,天藍,翠蘭,只能止于遠觀。
倒是紅黃藍三原色的衍生色,也叫中間色,令人歡喜。紅里加點藍,少了是玫紅,多了是紫紅,再多就是張愛玲厭惡的豬肝色了;藍里摻些黃,是綠,黃里添了紅是桔。有的顏色還帶香帶味,給人無限遐想。在《紅樓夢》第四十回里賈母說:“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便y紅松綠都好想象,雨過天青,定是藍得純凈,藍得鮮亮,藍得不得了。除了漢字還有哪樣文字可以如此詩意地描述一個色名詞?秋香色,是那種斂了橄欖綠的深諳,收了淡綠色的靜謐,滲出熏染過的秋的味道的色彩。色彩有味?張愛玲說,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
說到張愛玲,她對顏色的敏感,非一般人能及。讀她的文字,里面有聲有色,有香有響。于耳目口鼻,均是一種喂養(yǎng)。她說淡紫紅是陳年血跡,罪惡的顏色,說,黑漆打濕了,變了很淡的鋼藍色……合上書本暗思忖,花呢?開放著染坊里染不出的色氣,不正是花無語的訴說?火紅,狂熱愛戀,淡紫,純凈浪漫,湖藍,則是深夜里的鼻息了。
對色彩的靈敏度,還關(guān)乎一個人的藝術(shù)審美。誰都愛美,可就有人死活不得要領(lǐng),最終把身子弄得跟大觀園似的,在人縫里穿插,隆重展演。
女人打扮的好賴,除了對美的理解外,還與臉色有關(guān)。同樣是一個白皮膚,有的黃白,有的粉白,有的蒼白。粉白最不挑色,算是百搭膚色,深色服飾能讓她的美大氣脫俗,沉靜而神秘,淺色不是不可,除了給人無關(guān)的喜慶,別的讀不出啥好來。黃白臉面最適合的是咖啡色,即棕。淺棕、深棕,都給人古典的優(yōu)雅感。而蒼白,只能靠豬肝和粉撲來修補了。
人說,君子好色而不淫,我說,女子好色而心篤。女人一旦鐘情于某色,就會滿衣櫥都是此物,長短厚薄,四季不分。對設(shè)計師“換一種顏色試試”的建議更是充耳不聞,勉強于鏡前比劃來去,到了還是那句話:“這色兒不適合我?!毙亩ㄒ鉀Q,不容改變。
站在多彩的時光里,閉目猜想人間只有黑白兩色的景況。只忍了數(shù)秒鐘光景,舍不得,趕緊睜開,扶上眼鏡,立時,姹紫嫣紅開遍。我心歡騰。
味
曾于午后的冬陽里見得一景,一個小女孩,十來歲模樣,在大雜院晾曬的被子間穿梭,嗅來嗅去。她說在尋自家的被子。憑氣味來判斷?嗯!她說她能聞出來。我望著她的影,會心地笑,好一個靈慧小人兒。
味,是靠鼻子嗅出來的。若說明眼讓人識色,好鼻子則讓人辨味。此味,乃氣味,非舌尖之味。想起兩位當媽的話,頗有意思。炒菜前,切蔥花、剁姜末、拍蒜瓣。母親說,吃個味兒。婆母說,吃個氣兒。地域不同,口語不同,誰的話更接近科學的表述,我不想細究,許是味里有氣,氣里有味吧。
山里長大的我,從小有機會聞各種自然之味,最常聞得的還是花香。蒙住眼睛亦能脫口說出鼻下的香味,桃李杏,楝柏桐,卉木蕪雜,各有其味。偶爾有汽車進山來,我會攆著車子聞,汽油味穿心透肺,真叫舒坦。點燈的煤油也好聞,恨不得喝一口才過癮。都說荊條和臭菊是臭的,我聞著香,香得濃郁,香得黏稠。至極則反吧。
后來讀專業(yè)書,學了七八門化學。隔三差五需到化驗室里去訓練鼻子的靈敏度。老師讓我們把織物的纖維燃著了,從火焰的色光和裊裊的煙味里來判別其名稱。錦綸、滌綸、純棉還是羊毛,觀而聞之?!把蛎紵笥幸还闪穷^發(fā)的氣味?!焙?原本頭發(fā)跟羊毛就同屬蛋白質(zhì)纖維。一類物,當然一個味。
說起物以類聚,想到自己的戀愛。昔日的戀人今天的先生,身上有一種味,聞之就安穩(wěn),安生的安,穩(wěn)妥的穩(wěn)。投其懷,則不怕天塌。他問是啥味,我說:“你的味。”不香不臭,一聞便知是他?!俺粑断嗤侗惴Q知己”,我信。
因?qū)馕睹舾校覙O喜開窗,用先生的話說是毛病。不論冬夏春秋,窗戶我都要大開著。他說我不知干凈,外面的灰塵都飛進來了。我說我就是聞不得屋內(nèi)聚積的異味。以至去朋友家做客,我總是假裝看景而趁勢拉開窗戶。這一點我隨家父。為開窗關(guān)窗,母親沒少與父親眈眈相向。
舊鄰居,一家三口都是臭腳,冬雪晚上,飯畢串門去,一進屋,我由不得倒退三步,掩鼻欲逃。女主人是我的姐妹,見狀,先嘿嘿笑了:“有味兒?我咋聞不見?”說著,還不住地噏動鼻子。我不顧她喊冷,徑直去推窗??此麄冩倚ψ匀纾粑槙车臉幼?,真是入鮑魚之肆既久則不聞其臭了。她說,用香皂打三遍,腳還臭。我說我一周不洗,腳仍香。
聞香能識人,不單是《紅樓夢》中賈寶玉那樣的癡情種子有這個本事,但凡有個好鼻子,不愁聞不見香。攏在袖子里,隱在唇齒間,皆能一聞了之。
有段日子,偶感風寒,鼻子失靈,香皂湊近鼻端也聞不見丁點香味,我著急得想哭,母親笑說,就當沒鼻子唄。我說,不中,心里別扭得很。像是被囚囿在黢黑的地窖里,不通煙火,與世隔絕了。不知長期患鼻炎的侄女聞不到任何氣味怎還能一臉坦然地吃飯睡覺和上網(wǎng)?她說:“姑姑,聞不見香味,也聞不見臭味啊?!笔?,得失總是并蒂生。
有句俗語,屎殼郎聞味兒爬。人有了好鼻子,就不僅止于聞自然,聞紅顏,聞依戀,還會有目的地去聞、去嗅、去揣摩人心,繼而投其所好,去迎合和滿足貪聞者的欲求。你愛妖嬈的牡丹,我便不復聞清雅之蘭。這著實糟踐了鼻子,也委屈了自己。
人間有憂煩,無礙,對應的有一種氣,一聞就憋不住想笑,名曰笑氣,化學名叫四氧化二氮,誰若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不妨到化驗室來聞上一聞。打開蓋,右手懸于瓶口上方,輕輕向鼻下扇之,淺嗅。若貪心,納于懷,晝夜長吸,大笑不止豈不讓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