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5日,廣州海珠區(qū)千人聚會“保衛(wèi)粵語”——在如今這個通訊與傳媒高度發(fā)選、交通極其便利的時代,方言的處境是愈發(fā)艱難了。
電視里,無論是新聞,還是專題片或連續(xù)劇,絕大部分是用普通話。異地人士之問的交往,尤其是無法相互理解對方方言的人們之間對話,當然也要依賴普通話這個紐帶。遠離家鄉(xiāng)的大學生和從農村到城里打工的農人,也要學一點普通話以為交流之需,甚至是尊嚴之需。
“車同軌,書同文”,我們帝國早期的這種努力仍不乏后繼者。為了強化普通話的優(yōu)勢地位,全國人大常委會還于2000年制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通用語言文字法》,規(guī)定在諸多行業(yè)、機構以及場合必頹使用普通話。
我們仿著賀知章的經歷,“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但遭遇到的卻是——“兒童相見話不懂,國語應答何苦來”。那可真是悲劇呢?
在學校和其他教育機構中,要以普通話為基本教學用語。廣播電視電臺要以普通話為基本的播音語言。假如要使用方言播音,則必須得到國家廣電總局等部門批準。
除了立法之外,廣電總局等相關管理機構還時常對于某些“違規(guī)行為”發(fā)出禁令、作出處罰。2005年,廣電總局還發(fā)出了一個“自律公約”,明確要求電視主持人,“除特殊需要外,一律使用普通話,不模仿港臺腔及其表選方式。”而且,主持人隨意夾帶外語、用方言播報的現(xiàn)象也在明令禁止的范疇之內,“不模仿地域音及其表達方式,不使用對規(guī)范語言有損害的口音、語調、粗俗語言、俚語、行話,不在普通話中夾雜不必要的外語?!碧貏e針對“港臺臟”的指責引起了很大關注和爭議。
凡此種種,再清楚不過地顯示,政府希望普通話的應用范圍越廣越好。相對應的必然是,方言的空間越小越好。但這種決策導向會對文化產生怎樣的影響呢?
我們都知道,語言的豐富意味著思想的多樣化。讀過奧威爾小說《一九八四》的人,都會記起大洋國的領導人所采取的一項措施,即通過減少語言中的詞匯量來抑制人們的思想空間,從而有助于建立專制統(tǒng)治。方言不僅語調上不同于普通話,而且有很多特殊的詞匯和表達,它們很難轉化為普通話。例如,四川方言里“寶器”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四川人常說那難以翻譯成普通話,它含義微妙,不是本地人很難體味和妥帖地使用。
我的家鄉(xiāng)膠東方言里有“刺鬧”一詞(《西游記》五十二回里也有“刺鬧殺我也”的說法)。這個詞可以用來表逸普通話里“癢”的意思,但是,說一個人的性格“挺刺鬧的”,卻并非說這個人為人處事讓人有一種癢的感覺,而是不穩(wěn)重,讓人不舒服之意。慣于說方言的人,突然改說普通話,往往語詞變得很貧乏,原有的那些生動的表達統(tǒng)統(tǒng)用不上,也是因為方言中太多的內容在這種轉換中丟失了。為了我們語言的豐富計,是否要對方言有一種寬容仁厚的態(tài)度?
方言的存廢還直接影響地方戲曲和其他藝術的興衰。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里,地方戲的大規(guī)模消失已經選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僅江西一地,每年就有20種地方戲目不及挽救而滅絕。
而作為地方戲基礎的方言的邊緣化,也是地方戲面臨毀滅的重要原因。沒有陜西方言就沒有秦腔,沒有寧波話就沒有甬劇,假如蘇州人不再說蘇州話,昆曲也就成為無源之水。當各種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價值越來越受到重視的時候,我們是否應當反思過于急切地推廣普通話和打壓方言給各種地方戲帶來的損害?
談起方言,讓人想起趙元任先生。在現(xiàn)代中國學人中,趙元任是當之無愧的語言天才。當年英國哲學家羅素來華巡回講學,趙元任擔任翻譯。所到之處,趙元任一律用當?shù)胤窖赃M行翻譯,一時傳為佳話。能夠像他那樣熟練地說30多種不同中國方言的學者,恐怕是鳳毛麟角。
今天,越來越多的人除了普通話不會說任何一種方言。不知道別人的經驗,我自己每當回到家鄉(xiāng),或者在他鄉(xiāng)遇到膠東人,說起膠東話,心中都會涌動著一種溫馨的情感。如果熱愛家鄉(xiāng)還算是一種值得贊許的感情的話,那么鄉(xiāng)音都死去了,我們仿著賀知章的經歷,“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但是遭遇到的卻是——“兒童相見話不懂,國語應答何苦來”。那可真是悲劇呢。
每當想到這樣的未來,我的心里總不免有點拔涼拔涼的。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