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鄉(xiāng)的瀝青公路,通到潘池河橋頭往東一拐,是一條不寬的土馬路。董秀娟他們的北京現(xiàn)代轎車,在這個地方往東一拐上了土路。車子走出不遠(yuǎn),車輪就被泥濘咬住了。司機小周狠踩了兩腳油門,沒用,車輪在原地發(fā)瘋地狂轉(zhuǎn)了幾圈,向周圍亂拋出一堆泥巴,愣是爬不上前,反倒把坑越刨越深,陷得越發(fā)厲害了。坐在副駕駛位置的董秀娟的兒子偉偉不斷地給小周鼓勁:“加油,嗷,加油,嗷!” 小周就在他的鼓動之下,持之以恒地白費力氣。車身劇烈地顫抖著,像一條氣極了的狗。董秀娟坐在后座上,時而焦急地望望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絲,時而收回視線,無助地望望身邊熟睡中的丈夫。
又到春節(jié),好幾年沒有回老家的董秀娟,今年纏著丈夫帶上兒子陪她回去看看。母親雖已過世了,父親卻還健在,只是年紀(jì)大了,眼睛不好使了。這么些年,全靠妹妹和入贅的妹夫侍奉著,每年雖不時寄些錢回去,但單憑寄錢,總沒法說盡全了孝道。丈夫是市農(nóng)委的一個科長,忙倒是忙些,在年前經(jīng)受了夫人無數(shù)次嘟囔之后,大概也不好意思老推托了,也就勉強答應(yīng)正月初上看老丈人。
丈夫昨夜陪農(nóng)委主任打了一宿的麻將,今天一鉆進(jìn)車廂,就命小周把空調(diào)打高點,然后倒頭就呼呼睡了過去。瞧著他那一臉白肉,像吃飽了酒糟哼哼大睡的白洛克豬,董秀娟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嫌惡。加上他對眼下的窘?jīng)r不聞不問,董秀娟對他就更有意見了。她一抬手把丈夫推醒。他張開惺忪的睡眼,怔了片刻,滿心不悅地問小周:“怎么回事?”
小周歇了手,掉過頭來,忐忑而恭敬地賠笑說:“劉科長,您瞧這……” 他不知怎么說明白眼前的窘?jīng)r,便回過頭去,又狠踩了一腳油門??匆娷嚧巴饧婏w如花的泥巴,劉科長明白了。但遇上這種事,他也失去了辦公室里的指揮若定。他皺了皺眉頭,對小周命令道:“快想辦法?!?小周益發(fā)地窘促了。他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繼續(xù)狠踩油門,但這絲毫不奏效。雖已立春,卻依然是冬天般的冷,他可不愿鉆出車外去淋雨,何況,鉆出去也未必有用。
小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非但沒有打消掉偉偉的熱情,反而助長了他的好奇。他依然不懈地為小周鼓勁,聽著都像是斗牛場上的喝彩了。劉科長聽出兒子的喝彩純屬起哄,便沉著臉呵斥他:“偉偉,別胡鬧了。別仗著過年就得意忘形,以為怎么胡鬧我都不會收拾你!” 呵斥完兒子,他壓下聲音對小周說:“小周,別費勁了,想其他辦法。” 小周正為難間,劉科長的領(lǐng)導(dǎo)才能發(fā)揮了作用,他略略偏過臉,對董秀娟說:“打個電話回去,把情況告訴你爸和你妹夫他們,讓他們幫著想想法子?!?/p>
大約十幾分鐘過后,從董家莊的村頭上,呼呼啦啦過來一群人,他們頭頂?shù)奶炜毡晃孱伭挠陚阏诒瘟?。走在最前面的便是董秀娟的父親,在他身邊跟著他的小女兒及女婿,女婿給他打著傘。
他們走過的身后,地上留下坑坑洼洼的雜沓腳印,很快又注滿雨水。快到車跟前的時候,有兩個中年男人沖到了前面,是老爺子的鄰居狗子爸和他的弟弟。老爺子當(dāng)年從朝鮮戰(zhàn)場上凱旋回村,由于經(jīng)常在自家炕上展示那幾枚金光閃閃的戰(zhàn)功勛章,所以,他一直在村里保持著呼風(fēng)喚雨的氣勢。現(xiàn)在,當(dāng)官的大女婿及女兒偶爾回鄉(xiāng)探親,他只需在大門口喊幾聲,就會聽到四周院門急響,一個個的壯漢魚貫而出,追隨于他的身后。通常,每當(dāng)這種時候,他的臉上總現(xiàn)出異樣的光彩,平日深斂的架子也端出來了。剛才,狗子爸在聞聲開門向他打招呼時,他領(lǐng)袖似的一招手,把他叫到跟前,略緩下腳步,對他說:“狗子今年夏天大學(xué)該畢業(yè)了吧?他的工作包在我這里。你放心,我只要跟我女婿一提,包給他安排個好單位?!?狗子爸畢恭畢敬地跟著,他面有難色地說:“有您說句話,自然是好辦,但您女婿在濰坊,我家狗子卻在南京讀書,恐怕會比較費事。狗子這兔崽子也真不識好歹,我當(dāng)年就要他考個濰坊學(xué)院,說有您貴婿在,凡事有個照應(yīng),可他……” “噯,沒事的,沒事的?!?老爺子打斷他,瞇著那雙將瞎的紅眼說,“別說在南京,就算是在北京,又有什么難的?笑話……當(dāng)然,他自己有出息更好。” 狗子爸聽了這話,心想等于沒說,為了面子,也只有喜笑顏開地連說:“是是是?!?/p>
快到車子跟前時,狗子爸兄弟不敢上前了。老爺子朝他倆笑笑,捻著他下巴上稀疏的黃白胡子,滿足地邁到車子跟前。二女兒和二女婿緊緊跟著。老爺子帶著兩人繞車子轉(zhuǎn)了一圈,停到董秀娟的車窗前,笑瞇瞇地朝里看。
董秀娟把門推開,要伸腿下地,見下邊一片泥水,黃如屎湯,便又把锃亮的黑高跟皮鞋縮回去,重重地叫了聲爸,心中翻涌起一陣悲涼。老爺子略微在女兒臉上掃了一眼,說:“唔,大嫚回來了?!北銓⒛抗庠竭^去,看定了女婿。他有點居高臨下地開口說:“小劉,過來啦?”女婿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回說:“嗯,爸好?!?然后把目光伸向老爺子身后,對秀娟妹妹、妹夫略點頭致意。妹妹、妹夫慌忙熱情地還禮,然后,他們局促地望向中間的老爺子,等著他說點什么??衫蠣斪右谎圆话l(fā),他是在生大女婿的氣。他看不慣官氣陰陰的面孔。董秀娟忍不住了,對車窗外說:“車輪子陷住了,開不了了,你們想點辦法?!?老爺子聽了女兒的話,先低頭瞧了瞧車輪,然后掉過頭去,指著車輪對眾人說:“老少爺們,娟子說了,車輪子陷進(jìn)泥里了,你們瞅著怎么辦啊?”
狗子爸先上前一步,獻(xiàn)策道:“不難,我們這么多人,站到車后頭去推,駕駛員在前頭發(fā)動,一齊使勁,就開過去了。” 老爺子略想了想,高聲喊好。得到老爺子的贊同,狗子爸便丟下傘朝車尾跑。當(dāng)他經(jīng)過開了三分之一的車后窗玻璃時,趁機諂笑著向里面盲目地問了聲好。
一群人忽地圍上來,貼在車腚上猛勁推,車子吱吱加著油,還是原地不動,后邊的人卻變成了一只只泥猴子。
這時,被父親訓(xùn)過一頓的偉偉嚷道:“不行,爸爸,前面有個人呢?!?眾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車子上去了,經(jīng)偉偉這一提醒,才紛紛掉頭,發(fā)現(xiàn)離車子約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果然有個人迎車站著,像突然冒出來似的。他沒有打傘,在雨中微瞇著眼睛,怔怔地朝車?yán)锿?。聽人說那是劉大傻, 有人喊著讓他閃開,嚇唬他說再不閃開就撞死你。
小周知道撞死肯定不行,就躊躇著不敢開。他將車子先發(fā)動起來,打開雨刷,讓車前的景物清晰起來。董秀娟往前瞅了瞅,那個大個子,眼窩深深的,怎么那么像他?她心里突然一悸,這會兒雨刷打開了,眼前清楚了,她分分明明地看到,站在那兒任憑雨淋的,正是劉祥富。她剛要鼓動丈夫脫鞋下車,此時卻抗不住車前那個傻子的出現(xiàn),一下癱軟在椅背上,渾身上下的力氣,像被抽盡了一樣。天寒地凍的,劉祥富就穿著一條黃綠色破棉褲,油污斑駁,褲腿濕了半截,用一條黑里透著紅的骯臟不堪的老軍用腰帶束著腰,不過,那不銹鋼簽子依然閃動著寒光;上面穿一件黃夾襖,只剩下下面兩??圩?,脖子下露出一大塊胸膛,凍得紅里透紫;腳在泥里,穿沒穿鞋看不見。董秀娟努力克制住自己,盡量不讓丈夫感覺到自己的哆嗦。她在心里問,他怎么還沒死?要死了,心里倒還好受些。那根軍腰帶,寒光閃閃的軍腰帶,此時像一根嗖嗖揮舞著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著董秀娟的心……
打記事的時候起,董秀娟就跟著劉祥富玩兒 。他比她大一歲,所以她從小就叫他劉哥,而他,叫她娟妹妹。從小到大,一直有人開他們的玩笑,就連他們各自的父母,也經(jīng)常當(dāng)著他們的面,開一些似真似假的玩笑。也難怪,那時候在董家莊,他是最帥氣的小伙子,而她是最俊俏的丫頭。聽著人們的這種玩笑,娟子總是羞紅了臉,慌慌地跑掉,而劉哥,則總是假咳幾聲,蹦幾個蹦子,竄出村外。此后他們總有那么幾天,橫豎別別扭扭的,連說話都有點失魂落魄的,大概也都往那上面想了些事情。
董秀娟記得,上高中的時候,劉哥有一次來家里玩——媽媽那時還在。媽媽蹲在地上擇韭菜。媽媽把劉哥叫到跟前,認(rèn)真地對他說:“我們家娟子死沒出息,成績不好,肯定考不上大學(xué)的。你成績好,你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你考上了大學(xué),可別把我們家娟子忘了。大學(xué)一畢業(yè),你就是城里人了。到時候你一定要把我們家娟子也接到城里去,娶她做你媳婦兒,讓她也做城里人。” 娟子記得,劉哥聽媽媽說完這似真似假的話時,起初有些難為情,但看娟子媽的表情不像嬉笑,他便信誓旦旦地回答:“這是肯定的,媽?!?他叫的是“媽”,娟子躲在堂屋門背后倚了一下墻,差一點暈過去。
那天,高考結(jié)束后,和劉祥富(那時娟子不叫他劉哥了)一同在縣里參加考試的娟子早已回來了,卻不見劉祥富的影子,他的家里人都急壞了,娟子也過來看了不下于十次,后來她干脆就留下了,一心等他回來。劉媽急得都抱怨起娟子來了。她責(zé)問她:“他怎么沒跟你坐同一趟班車回來?” 娟子卻一點不覺得委屈,因為到了她們那個年齡段,男同學(xué)和女同學(xué)已經(jīng)很少在人前說話了。她也急得要命啊,她還想快問問他考得感覺怎么樣呢。她自己是徹底沒希望的,參加高考不過是將過場走到底而已。她的未來已經(jīng)指望到劉祥富身上了。他成功了,她便也跟著得道。她記著他向她媽媽許下的諾言。她為自己辯解也是淡淡的。她說,試一考完,他就沒了蹤影,怎么找也找不見他,我就只好自己回來了。她以為他先回來了。她原本還準(zhǔn)備回來見了他,好好地責(zé)備他一頓呢?!撸髮W(xué)門檻還沒跨進(jìn)去呢,就急著撇開我了,哼,劉祥富,你真沒良心。
劉祥富到家的時候,晚飯已經(jīng)涼透。劉爸媽留下娟子一道吃晚飯。三個人圍坐在晚飯桌前,一意等著劉祥富到家再開飯。劉祥富到家卻誰也沒理,沒理爸媽,也沒理娟子。三個人都招呼他了,可他一個都沒理。他恨不得把頭塞到鞋子里去。他輕手輕腳地從飯桌旁繞過去,徑直進(jìn)了里間,最后關(guān)門時,他用了很大的勁,木門嗵的一聲之后,涼了外間三個人的心。他們同時意識到,完了。娟子最終沒有留下吃飯,她默默地站起身,抬腳離開。她掉頭時,一滴眼淚被震落下來,掉在小板凳上。劉爸媽只是木頭似的坐著,也沒有發(fā)一句話挽留這個約定俗成的媳婦。娟子跨出院門檻的時候,星星看到了她滿臉的淚水,涼風(fēng)卷走了她滿懷的期冀。她當(dāng)時沒有想到,那將是她最后一次跨過這家人的門檻。
劉祥富在房間里憋了好幾天,誰來問也不搭理,后來終于出來了。他出來時的模樣,把他媽媽嚇得當(dāng)場就栽倒在地。他把自己洋氣的發(fā)型給剪掉了,由于是胡亂剪的,頭頂留下一片高低不平的麥秸茬。他的胡須長出來了,比他的頭發(fā)還長了一截。他就穿了一條大褲衩。他的肚皮上、兩腿上,以及左臂上,都用黑墨水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數(shù)學(xué)公式。他媽媽跌坐在地上,帶著哭腔叫他的名字。但是他不答應(yīng),他愣愣地望了她一會兒,掉頭走出門去,開始了他此后十多年從不間斷的游蕩生涯。他誰也不認(rèn)識了,包括娟子在內(nèi)。但娟子不相信他瘋了。
當(dāng)他游蕩到村后面的小河邊時,她攔住了他的去路。他那時候已經(jīng)很邋遢了,身上散發(fā)出極難聞的氣味,說不清是腥膻,還是臊臭。一群蒼蠅成了他的好朋友,一路伴著他飛。她沒敢靠近他。她遠(yuǎn)遠(yuǎn)地問他:“劉祥富,你不覺得你現(xiàn)在的樣子很惡心么?” 劉祥富定定地望著她,側(cè)過耳朵聽她說話,看樣連笑也不會了。她便把剛才的責(zé)問重復(fù)了一遍。劉祥富垂下目光,好像在思考她的話。她等待著,等待他回心轉(zhuǎn)意,承認(rèn)錯誤,然后跳到旁邊的河水里去,扎個猛子,好好地把身上洗洗干凈,然后,老實跟她回去??伤詈蟮鹊降氖撬痴b出一連串的數(shù)學(xué)公式。娟子的淚水奔涌而出,看來真的是沒有希望了。娟子早有準(zhǔn)備,她從右邊褲兜里慢慢摸出了一卷東西,那是爸爸當(dāng)志愿軍退伍時多帶回來的一條從未束過的紅褐色的軍腰帶。
以前,劉祥富在秀娟家玩,大部分時間都是纏著秀娟爸,讓他講抗美援朝打仗的故事,聽得常常入了迷,無限崇拜那些戰(zhàn)斗英雄,特別是對秀娟爸故意炫耀的那幾枚勛章,更是眼饞得像要一口吞下去的樣子。對了,還有那根嶄新的紅褐色的牛皮軍腰帶,劉祥富總是說破了嘴皮子,秀娟爸才讓他束一會兒。劉祥富曾說他考不上大學(xué),就去當(dāng)兵?,F(xiàn)在,劉祥富不但上不成大學(xué),連當(dāng)兵也是不可能的了。董秀娟想想,畢竟和劉祥富好過一回,怎么也得留個紀(jì)念。想來想去,董秀娟想起劉祥富束著那根軍腰帶在自家的炕前里當(dāng)門里院子里跨著軍步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走著走著就被老爸喊下了,讓他快解下來。劉祥富就戀戀不舍地磨磨蹭蹭地再往大門口那里走幾步,才朝屋里挪。董秀娟流著眼淚,在老爸面前說出了這個要求,老爸疼秀娟,理解女兒的心情,就忍著心痛卻爽快地拿出了那條軍腰帶,先自己穿上了舊軍裝,束上這條腰帶,在院子里走走,到胡同里走走,再到大街上走走。最后,圍著整個村子走了一圈,回到家里,嘆了一口氣,莊嚴(yán)地解下腰帶,放在依然坐在炕沿上抹淚的女兒的身邊,扭頭出去了。
董秀娟展開那條軍腰帶,劉祥富果然眼睛一亮,往前走過來,嘴角出溜淌下一線晶亮的涎水。董秀娟半摟著他,給他把腰帶扣上,劉祥富竟然伸手要擁抱她的樣子。董秀娟把他一推,眼淚刷地流下來,轉(zhuǎn)身跑掉了。
高考結(jié)果其實并不那么悲觀,劉祥富非但考上了,而且還是不錯的大學(xué)。只是,錄取通知書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了,娟子拿給他看的時候,他照例是沒有表情。
在進(jìn)城之前,娟子跟村里遠(yuǎn)近聞名的裁縫師傅學(xué)了兩年裁縫手藝。娟子讀書不中用,學(xué)起手藝來卻很開竅。拜師拜的是兩年,師傅在一年半還不到的時候,就當(dāng)著娟子跟她媽說:“你們家娟子,真正不得了,不能再學(xué)了,我不能再教她了,再教她,我的飯碗就得歸她了?!?師傅說這話時一臉笑意。娟子知道,師父說的不是恭維話,衣裳樣子在那里擺著,她做下的中山裝,有棱有角的,筆筆挺挺的,絲毫不比師父做的遜色。她對自己很滿意了,但她仍虛下心,踏踏實實地學(xué)足了兩年。裁縫師傅前年生病死掉了。到死,她還念念不忘地夸贊這位高足。
在學(xué)裁縫的兩年里,娟子仍經(jīng)常在路上碰到游蕩中的劉祥富,他總是穿著不知從那里揀來的黃綠衣服,束著那根軍腰帶,邁著軍人的步伐,有時還大喊著一二一,一二三四。董秀娟有時上他臉前看看,但見他一如既往的反應(yīng)遲鈍,她對他已經(jīng)死心了,遇上他時,也就不再去招惹他,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照樣走自己的路,雖然心上總有那么一點酸楚。
十幾年之后,娟子坐在轎車?yán)锏暮笞?,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久違的青梅竹馬,記起那時候每一回在路上偶遇,他必定會停住腳,沖自己長久地仰望,心里總是五味雜陳。
娟子不僅在學(xué)手藝上有天賦,還頗有經(jīng)商頭腦。和她一同應(yīng)招進(jìn)城的那一批人,少說也有三四十口吧,最后有哪個趕得上她娟子這么發(fā)達(dá)的?娟子坐在車后座上,聽著雨點在車頂棚上啄出嘈雜的聲音。想起她剛進(jìn)城之后,忍不住好奇心,把行李往職工宿舍一丟,就跑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游逛了。她首先走進(jìn)了一家大商場。就在這家大商場里,有那么多彩電放在一塊兒,一層一層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個超大的蜂箱。所有的電視里都播放著五彩斑斕的節(jié)目?,F(xiàn)在回想起來,第一次進(jìn)城就趕上了個好日子——滿大街熙攘歡騰的人群,留給娟子對城市的最初印象是,城市就是座巨大的開放式劇場。人人都在那里興高采烈地表演。娟子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徹底不在乎劉祥富了,她發(fā)現(xiàn)他是那么渺小,隨便那么一擠,就從她心里冒出去了。她覺得自己那么久無法釋懷,真是可笑透頂。娟子進(jìn)了城就不叫娟子了,大家都親切而禮貌地稱呼她的全名:董秀娟。就像學(xué)校的老師那樣。娟子是看了水泥電線桿上貼的招工廣告決定進(jìn)城的。
?wèi){她的手藝,便很快被服裝廠招去了,廠里并沒有安排她做中山裝。他們給她安排的工作是做襯衣袖口,一天做一千副,天天如此,簽的合同是兩年。娟子服從了一段時間后,開始感到厭倦,她一邊應(yīng)付著廠里的任務(wù),一邊盡可能地往外面跑,謀劃換一份稱心點的工作。
認(rèn)識丈夫完全事出偶然。那天,董秀娟走進(jìn)一家服裝店,想留意一下近來時興的服裝款式,恰好碰上剛調(diào)進(jìn)市農(nóng)委的青年干部現(xiàn)在的丈夫劉家福。他正在為自己的新職位挑選得體的服裝。他站在眼花繚亂的服裝架前,愁眉深鎖,無從下手。董秀娟隨口指點了一句,正好合了劉家福的意。他笑吟吟地問她:“同志,請問怎么稱呼?” “董秀娟。” 她用不算純正的普通話回答他?!拔医袆⒓腋??!?一聽這個名字,董秀娟為之一振,一下想起了“劉祥富”。就這樣,他們認(rèn)識了。劉家福為了答謝董秀娟給他提供意見,執(zhí)意邀請她吃頓飯。董秀娟瞧著他不像壞人,又一心想結(jié)交幾個真正的城里朋友,再聯(lián)想到那名字的相似,冥冥中打了個問號:難道這是緣分?也就欣然同意了。多次交往之后,他們彼此覺得差不多可以結(jié)婚了,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之后,劉家福出錢,讓董秀娟開了一家裁縫店。董秀娟經(jīng)營有方,十多年后,它已成為東風(fēng)商場一帶赫赫有名的時裝店了。董秀娟做了老板娘退居幕后,招了十多名店員幫她打點生意。
劉祥富非但沒有在人們的呵斥下乖乖離去,反而提步朝車子走來。他穿一雙破黃鞋踏在泥濘的爛地上,泥水囂張地往四處飛濺。他走到車子前頭,停了下來,彎下身子,將雙手撐到車前蓋上,目光直愣愣地探向車內(nèi)。小周只得熄了火。他一臉訝異地注視著外面這個落湯雞一樣的家伙,猜不出他到底要干什么。小周很快看出他看的不是自己,偉偉也看出來了,劉科長也發(fā)覺到了這一點。他們一致把目光投向癱軟在座位上的董秀娟,什么也沒說,卻偏有一種要求給出解釋的脅迫力量。董秀娟內(nèi)心無比局促,表面上卻盡量裝出若無其事。她問他們:“你們看著我做什么?” 聽她這么一問,小周忙不好意思地掉過頭去。丈夫別有用意地沖她淡然一笑,也把目光移開。只有她的兒子,還固執(zhí)地盯著她看。見母親沒有表態(tài)的意思,偉偉終于不耐煩了,提醒道:“媽媽,那個傻子一直在打量你呢?!?董秀娟心虛地笑笑,說:“他是媽媽當(dāng)年的同學(xué),沒考上大學(xué),氣傻了。他可能對媽媽還有點印象?!?/p>
董爸見傻子老無禮地趴在女兒女婿的車前,就過去拉他離開,還特別看了一眼那根快要斷了的軍腰帶,心里也不禁痛惜了一下。
劉祥富依然沒有如人們希望的一樣趕快離開,而是突然趴在泥水中間,伸出手開始挖泥,從輪胎底下掏起。董秀娟感到劉祥富的臉上有表情了,他剛才往車?yán)锍虻臅r候,目光不是死的了,有那么幾絲一閃一閃的東西了,這只有董秀娟能感覺出來,令她的心里好受一些。他不管不顧,繼續(xù)摳挖。等輪胎前面被他挖出一道斜坡的雛形,大家都終于明白過來。
董秀娟沒脫鞋,就不管不顧地沖出了車外,劉祥富抬頭望了她一眼,目光一閃,嘴角真的笑了一下。董秀娟心中一陣溫暖,接著又是一陣疼痛。劉祥富很快在兩只前輪前面的地上用手指挖出一道斜坡。他站起身,再用腳把那個斜坡劃拉了劃拉,甩了甩兩手泥水,站到一邊去。
小周以為好了,便將車啟動起來,打開雨刷,按了兩下喇叭,示意劉祥富躲開。他卻沒有躲開,他又過來單手按到車前蓋上,對著車內(nèi)的小周用力地?fù)u頭。小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一個玉米秸垛,垛北邊那棵老槐樹早已掉光了葉子,剛勁有力地站在那里,像那個玉米秸垛的守護(hù)神。小周隨即懂得了他的意思,并沖他友好地點了點頭。劉祥富很愉快地報以小周一笑,轉(zhuǎn)身飛快地朝草垛跑去。在跑向草垛的路上,劉祥富連摔了兩個跟頭。不過,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因為他早已被污泥涂成了泥人。
“他要拆自己的窩了!”人群中,一個聲音高聲叫起來。董秀娟聽了這叫聲,全身不禁打了個激靈。她記起,大約初中二年級的樣子,在一個午后,當(dāng)年帥氣的小劉哥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路邊的草垛后面。他突然地抱住她。他把自己都嚇蒙了。他一動不動地抱住她,大氣都不敢出。過了一會兒,秀氣的娟子也伸過手去,緊緊地?fù)ё∷难K麄兟?、靜靜地躺下去,躺到干暖的玉米秸上。他們就那樣互相抱著、躺著,甜蜜得不知所措。直到夕陽西下,晚霞漫天。
當(dāng)董秀娟明白過來,趕緊跟著他跑過去,大喊著:“劉祥富,劉祥富,你別拆那草垛啊!”劉祥富聽到董秀娟的聲音,快速回了一下頭,又毅然決然地跑向那個草垛,抱起一大抱玉米秸朝車子走來。董秀娟不知如何是好,但見劉祥富那義無反顧的樣子,肯定沒法阻止了,便也跑向了草垛,彎腰抱起了玉米秸。這時,人們都跟過來加入了這個行列。連董秀娟那科長郎君似乎也受到了感動,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出了車外。
雨這么涼,天這么冷,董秀娟卻沒覺得,反而感到渾身都是熱的,眼里的熱淚不停地默默地在雨水的掩護(hù)下滔滔不絕地往下流著,怎么會感覺冷呢。
兒子劉偉偉不知何時跟在了媽媽的身后,他竟然看出了媽媽的不對,快步跑上前,攔住了媽媽,問:“媽媽,你怎么了?”董秀娟已說不出話來了,把身子一斜抱著滴答著雨水的玉米秸向車那兒跑去。
橫著的玉米秸路很快鋪好了,小周很輕松地把車開出了那個泥坑。除了司機,別人都沒法坐車了,都泥水淋淋地打著冷戰(zhàn)往村子里走。董秀娟四處望了望,劉祥富不見了。不見了,她的心里竟然好受一些。
尊貴的科長女婿心情十分沮喪,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竟以這樣一副狼狽相進(jìn)入老泰山的村街,簡直讓他顏面掃地,喪失了作為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光輝形象。所以,他原本的團(tuán)臉變成了長臉,對夫人董秀娟表現(xiàn)出了特別的長,從初二進(jìn)村一直到初五一句話都沒和她說?!獙α?,初五那晚他對董秀娟說了一句話:“明天早走?!?/p>
董秀娟也硬硬地回了兩個字:“后天。”本來還應(yīng)該說:“不是初八上班嗎。”可這會她懶得多說一個字。
科長郎君當(dāng)然知道,所以沒再堅持。
正月初七的早晨,董秀娟摸黑起來拾掇著東西,等一個個大小貴賓哈欠連天地都起來,老爺子已把早飯準(zhǔn)備好了。
他們吃完早飯時,太陽剛剛冒紅。這天天空晴朗,氣溫回暖,喜鵲在街院的大樹上唱成一片。
劉科長臉色不錯,縱向縮短,基本上恢復(fù)了他原本的團(tuán)臉。此時,村街上卻傳來一陣不祥的叫喊聲。
東鄰狗子爸闖進(jìn)門來說:“唉,劉祥富上吊死了!”
正往堂屋門里走的董秀娟一下怔住,問:“哪會兒?”
“昨晚吧。今早晨有人看到他掛在玉米垛邊的老槐樹岔上?!惫纷影忠庾?,董秀娟趕忙問:“還在那兒嗎?”狗子爸走著說:“村長帶人拉走了?!?/p>
和左鄰右舍、嬸子大娘們一一打過招呼,再千叮嚀萬囑咐了親妹妹,替自己多操一份心,好好伺候著老爺子,董秀娟才最后一個上了車。
上車的時候,她坐在后排左側(cè),來時她是坐在右側(cè)的。
轎車不緊不慢地向西出了村子,眼前的土路很濕,但不粘了。
劉科長顯出了高興之色,開始吸溜吸溜地抽起煙來,宣布著他受了這六天憋屈的結(jié)束。這正合了董秀娟的意,她趕快讓小周往下放玻璃。董秀娟把頭幾乎探出一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那棵老槐樹下冒著青煙??斓浇埃憔陮λ緳C說:“慢一點?!?/p>
劉科長往外吐了一口痰,舒服地坐回身子,說:“這樣的人活著受罪,死了好?!?/p>
董秀娟看到,青煙來自那堆玉米秸,因為很濕,燃燒不起來。突然,董秀娟看到那塊最低的死槐樹岔上掛著一根繩子樣的東西,董秀娟心里波浪翻滾,但由于丈夫在側(cè),只能壓抑著喊道:“停車小周!”
她奔出車門去,仰首細(xì)看那縷樹杈上的繩子,那不是繩子,是一縷黃布條拴在槐樹杈上,布條接在下面的軍腰帶上,耷拉著像一條蛇,這條蛇不久前纏住了劉祥富的脖子,剛才被人解開了。
科長丈夫喊了一聲。
董秀娟最后抬了一下頭,正有一陣風(fēng)飄過,那條軍腰帶輕輕擺動著,依依向她告別。